这一年除夕,饺子都下熟端上桌了,天地鬼神也敬完了,按照程序该给长辈拜年了。于是,一家人按照辈分依次磕头,看着满堂的儿孙爷爷特别高兴,就想逗逗颜云这个唯一的孙女。所以,当颜云趴在地上给他磕完头,等着拿压岁钱的时候,爷爷就故意装作没看见她,依旧坐在太师椅上抽烟。
颜云磕完头,见爷爷没反应,就又大声说着:“给爷爷拜年了。”说着又磕了一个头,爷爷继续往烟袋锅里装着烟抹,好像啥也没听见,啥也没看见。颜云委屈地爬起来,抱着正端着水饺进来的娘的双腿,放声大哭。
这一举动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爷爷赶紧掏出一元钱,塞到她手里哄她。那时候的一元钱,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压岁钱一般都给两毛,五毛,一块钱算是最多的了。
颜云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还抽抽搭搭地,当看见手里拿着的钱时,马上咧嘴笑了。
这时,大哥在一边对她说: “记着啊,等会出去拜年,人家不给压岁钱,你就跪着别起来。”
“嗯,“颜云使劲点点头,把哥哥的话,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吃完饺子,才凌晨4点多钟,外边天还很黑,很多人家还没起来吃饺子,这么早没办法出去拜年,又不能去睡回笼觉,于是,大家就坐着闲聊。
在滨州读卫校的二哥,今年回家过年买回来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还有一小闹钟,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听收音机,说闲话,静等着天亮了去给乡亲拜年。
故事讲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不去补一觉呢?
因为,老人讲究说:吃完饺子不管天亮不亮,都不能再去睡觉了。说是再睡觉对身体不好。现在想想也有点科学道理,那时候生活水平低,难得吃一顿水饺,自然是吃得饱上加饱,特别是孩子们,饭都吃得顶到噪子眼了,不活动活动,再去躺着睡觉能舒服吗?!
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了,听到外面有走动拜年的说话声了。颜云拉着哥哥迫不及待地出门,加入到了拜年的大军中。
拜年也是分先后,有次序地进行。第一拨是老辈人在前面,第二拨是中年人,最后是年轻人,而且,还得是先让男人拜过去以后,女人再去拜。
颜云牢牢记住了哥哥说的:“不给压岁钱就不起来的"教导,拿不到压岁钱就趴在地上不动。去给村里五保户四大娘拜年时,四大娘和四大爷送完拜年的大人回来,见她还跪在地上,就急忙跑过去抱她,她挣脱说:“不给压岁钱就是不起来。”
四大娘无奈,只好拿出两毛钱给她。她拿了钱爬起身来,蹦蹦跳跳地追拜年的队伍去了。哥哥见她跑的气喘吁吁的。就问她干啥去了?
颜云把头一仰说:“他不给压岁钱,我就没起来呀!”没想到这话说完,旁边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颜云心想:有啥好笑的?又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她也没再多想,只顾低头往口袋里认真的塞那两毛钱。哥哥拽了她一 把说:“别胡闹了啊! '
她争辩说:“是你让我这么做的。”这句话引来了大家更大声的一阵笑。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拍了一下她的头说:“逗着你玩都听不出来,傻瓜,别再跟人家要压岁钱了啊!”颜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下一个要去的是金泉家,他家成分是地主,金泉的父亲被批斗时上吊死了,他家地和房早被分没了,眼下和母亲相依为命,住在三间小士房子里。金泉因为受到成分的连累,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他的娘已经快六十岁了,见到人就央求人家给她儿子说娘妇。
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金泉娘年轻守寡,熬到现在也不容易,就别管成分不成分的了,大过年的去给她拜个年,让她也高兴高兴吧!
来到用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前,哥哥拽着颜云的胳膊,不让她向前挤。她站在哥哥旁边伸长脖子往屋里看。
先进去的一拨人已经出了小院了,金泉的老娘还左手端着一盘糖和瓜子,右手拿着烟,颠着小脚在后面追着,让大家吃糖抽烟。
颜云见有糖吃,就低头往金泉娘眼前挤。大哥拽都拽不住。
“地主家的糖你也敢要啊?”大哥在她耳边小声说。颜云一听,想起老师说过:地主习惯用糖衣炮弹哄骗我们。
颜云想:他家的糖肯定是“炮弹”,想到这里, 吓得转过头就往外跑。
过完年后的大戏,也是人们盼望已久的一件大事。范家村村子大,人也多,过年时,村里就组织起来演戏唱吕剧,那场面特别热闹。
他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搭好了戏台,唱的是《小二黑结婚》,看戏的人太多,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挤都挤不进去,后面的看不到,就搬个长条凳子站在凳子上看。
颜云和三个小伙伴挤不到台前去。急得在看戏人的屁股后面,转了一圈又一圈。光听到戏台上敲锣打鼓热闹得不行,就是看不到半点人影。
转着转着他们发现,在戏台的斜对面有个麦秸垛,便搭着肩爬到上面,站在麦秸垛上总算能看到戏台上的人影了。
虽然,是三九天。天很冷,但是,这一 阵折腾下来,再加上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裤棉袄,还有大棉鞋,几个孩子早已经满身是汗了。爬到麦秸垛上后又热又累,颜云学着大人的样子,顺手脱下一只棉鞋,垫在屁股下面坐下来看戏。
可是,离着戏台太远了,看着上面唱戏的人,就像五六岁的孩子般大小。颜云根本就看不清也听不懂。她很快就打起了盹。迷迷糊糊地听见大家都往家走了,她溜下麦秸垛跟着伙伴就跑。
当时,她的脚连冻带蜷得,已经麻木了,也没觉出没穿鞋。等到回家才发现自己脚上少了一只鞋,她这才想起来,在麦秸垛上下来的时候忘了拿鞋了。
颜云娘气地骂了她一顿, 哥在一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颜云趴在炕上不说话,最后,还是二哥骑自行车,去帮她把鞋找了回来。按理说,小孩调皮很正常。可是,颜云小的时候比男孩子还顽皮,总能给大人制造出一些让他们挠头,又可笑的事件来。
春天终于来了,在孩子们的印象里,春天不仅仅是天气变暖,那尖尖的谷蒂,甜甜的槐花,还有草棵里的蚂蚱,和小河沟里的鱼儿,更具诱惑力。
先是串串榆钱的甜香,诱感的孩子们垂涎欲滴,抱着树干爬上去,把榆钱撸下来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吃得差不多了,就撸到口袋里,拿回家让大人给蒸榆钱窝头吃。
榆钱还没落,槐花又开得满树雪白了。槐花更甜更香。只是,老人说槐花有毒,吃多了肿腮不让多吃。孩子们可不管有没有毒,好吃就是硬道理。槐花摘起来也比榆钱费劲,因为,槐树有刺。
这一天,颜云自己爬上村子后面的槐树吃了个够。下来时一个不小心,肚皮上被划了道大口子,她也不敢回家去说呀! 便使劲摁着不让血流出来。过了好长时间, 她慢慢拿开手,见血不流了,这才把裤腰使劲往上提了提盖在伤口上,再把腰带系紧。没事人似的往家走去。
春来不争俏,静坐枝间发。
夏初成熟季,引领樱杏瓜。
这首打油诗描绘了桑葚不去争春,只默默结出甜蜜的果实,奉献给人类的朴素本性。村东头有两棵桑葚树,那也是颜云每天必须光顾的地方。
两棵树紧挨着,一棵长红桑葚,一棵长白桑葚。桑葚刚刚长出来的时候,都是绿色的,圆圆的果粒上面一层白白的绒毛,非常好看。等到半熟时就有区别了,红桑葚开始变红,白桑葚则开始变白。而且,红桑葚不成熟时是酸的,只有熟透了才甘甜;而白桑葚不熟也不酸,有一点涩涩的清香。
颜云早上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到胳膊粗的树上,去摘那熟了的桑葚吃。有时候树的主人,那个小脚的四大娘也来这边看看。因为,在七十年代的农村,贫穷的人们很少买水果吃。谁家的院子里,或私人宅基地上有棵果树,那都是家庭收入的一部分。结了果一般都舍不得吃,而是拿到集市上买了,换点柴米油盐回家。
有一次,颜云刚爬上树,四大娘就来了,吓得她屏住呼吸贴在树上不敢动。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一叶障目这个词,却应用得很好。茂密的桑叶挡住她的眼睛,她就以为四大娘也看不见她了。
四大娘转了一圈,仿佛真没看到她,就又迈着那双裹得尖尖的小脚走了。
颜云暗暗窃喜,心想:准是四大娘眼睛花了,看不到躲在树上的自己。
回家后,父亲告诉她:你四大娘说了,让我嘱咐嘱咐你,以后别去爬树了,吃几个葚子不要紧,怕你不小心掉下来摔着。原来,人家是看在她爹的面子上,假装没发现她的。
颜云的父亲当时是大队书记,管着近两千人哪! 而且,每逢过年贴的对联,大多是出自他老人家之手,很有脸面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