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无论方春莲买她的菜与否，她都不多一句话，卖完了菜就走。看见了新鲜鸡蛋，方春莲走了过去，笑着说，大姐，你这鸡蛋几多钱一个，那妇人没有抬头，轻轻说了两个字: 两角。方春莲听明白了，蹲下身子数了数鸡蛋，是五个，便从衣襟旁边的衣袋里掏出 一摞钱，翻开，从中抽出一块，递给她，那妇人将鸡蛋用一双手捧起来，方春莲展开 手上的手帕，让她将鸡蛋放在上面，包了，起身要走。这时，大女儿万庆也出来买菜, 看见继母，叫了一声娘，方春莲应了。万庆看见了那老妇人篮内的两把韭菜，走了过 来，问了价，那个妇人仍然只说两个字：两角。万庆付了钱，抓着韭菜站起身来，正 好那老妇人也卖完了菜提着篮，颤颤着站起身来，一抬头正好与万庆的眼光碰在了一 起，万庆的眼睛突然一亮，老妇人这张脸她仿佛好熟识，却突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老妇人弓着腰，转身慢慢地走了。万庆看了好半天，突然“噢” 了一句，笑着摇了 摇头，转身跟着继母走去。那老妇人走出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门楼，看了 一眼仍然得意洋洋而高声大气地说话的方春莲，咕噜了一句：“这福本该我享的。” 一 步三叹地走了。万庆拉着继母，笑着问她说：“娘，那个老妈者您认不认得?”方春莲 摇了摇头说不认得，又接着说这个老者好怪，总戴一顶草帽，我从来没有看清楚她的 脸。万庆又一笑说，我刚才看清楚了，她就是我原来与您谈起过的，那个带两个女儿 到我家里来偷东西，被我打走的那个娘。方春莲一惊，沉下笑脸，看了万庆一眼，又 转身看着那个弓着腰一步一颤的那个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人啊……”接下 来的话她没有说，提着鸡蛋和两把蔬菜往家里走去，在心里说，明日我一定要看看这 个不通人性的女人究竟长得么样。哪知，从第二日起，那个老妇人再也不曾来过，方 春莲后来从其他卖菜的老妇人口中打探到那个女人回去病了，倒了床，不久便带着那 份终身的遗憾走了，到死，她也没有弄清楚方春莲今日享的这份本该她享的福，她怎 么享不到。
方春莲后来弄清楚了，这个叫袁梅花的女人在真常恩被迫上四门楼水库工地、几 个年幼的儿女又要人照管的时候进了真统一的大门，与真常恩做了一夜夫妻，等真常 恩上了工地以后，她偷走了真常恩祖上留下来的好衣好布料，好床单好被面，被真常 恩的长女万庆发现了，骂她是强盗婆。她带来的两个女儿成日不做事，却吃白米饭, 万庆几姐妹却只能吃菜粥，饿得泉柏差一点丢了命。袁梅花被万庆和礼庆两姐妹打走 以后，她又嫁到周家铺前边樊家一个刚死了老婆的男人面前，又生了几个儿女。到现 在，虽然几个儿女都成了家，却一个也未立业，前几年老头子去了世，她一个人仍然 做一日吃一日，儿女没有闲钱来养她。这几年，她天天走几里路拿一点小菜到药坊门 口来卖，看着这高大的门楼，进进出出的人，还不时能看见真常恩一眼，任何人也不 晓得她是来寻慰藉，还是来找失意。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方春莲又淡淡地一笑，到街上来找那些旧牌友抹上大人 纸牌，找机会为侄儿辛酉物色媳妇。
方春莲的这几个旧牌友一个是开香纸铺的朱妈，一个是开杂货铺的王妈，一个是 开炒行的龚妈。原来这些旧货铺都收归了国有，前两年又退给了她们，她们又照老字 号开起了旧铺。这些牌友年纪不相上下，就开炒行的龚妈年纪轻一点，也是花甲之人 了，数方春莲年纪最大，她已年过古稀，但这些老婆子当中却数方春莲穿得最光展, 手里最有钱，大家都晓得，这方妈来抹牌只图过瘾，不图赢钱，只要这几个老婆子能 陪她玩，她输的日子多。方春莲从开始跟她们一起抹牌起，便定了一个调，只能抹五 分的底，不抹大，输赢不过两块钱，输得起，赢不多。但是，牌局却始终控制在方春 莲手上，为了不扯断牌角，她权衡着其他三个婆婆衣袋里的毛票，自己赢了，走的时 候，她一定把输家的补上；别人赢了，其他人家输了，她也补一点，因此，大家都乐 意她来玩。对她也特别敬重，自然而然，她又成了这一群在这个街上有些头脸的女人 的首领，只要她说的话，大家都附和，因为大家都晓得，帮方春莲办再小一点事，她 都不会亏人，多多少少能得些利益。
方春莲一走进街口便对炒行的龚妈叫开了口，龚妈笑着从里屋走出来，心照不宣 地同她一起往里街走去。她们又一路走，一路叫开香纸铺的朱妈，最后落在了开杂货 铺的王妈门口。因为王妈的老头子周汉雄还健，铺子的生意他一个人完全能照应，这 几家又只有她家门厅最大，因此，牌局总设在她的家里。周汉雄也乐意，几个老婆子 来玩，他也多几个说话的伴，倒茶倒水成了他做生意以外的职业。王妈也聪明，不时 以上茅厕为由让他上桌过牌瘾，免得他不高兴，日后这牌局不好维持。
刚开局，方春莲就和了一个清和，一个台和，其他几个老婆子惊呼起来了，说不 得了，今日方妈手气好，得一坨输。方春莲笑了笑说今日运气好，这两盘不算，重新 开局，她在为自己下一步要说的话打基础，说穿了是在讨好几个老牌友，要他们自己 帮忙找一房侄儿媳妇。
重新开局以后，几个老婆子都和了几盘小牌，输赢不大，都开开心心地说笑着。 方春莲见气氛起来了，便一边打着牌一边笑着说，几个老阿嫂，我有一宗事托你们帮 个忙。刚刚和了牌的王妈没等方春莲说完便接下话把说，你有么事需要我们帮忙的直 说，都是老姐妹了，不必要客气，只要能帮的，我们一定帮到。龚妈和朱妈见王妈接 了话，也附和着表示愿意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