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都是父亲的分身。
父亲身上恶毒的眼神,尖锐的指甲,锋利的牙齿,都瑟瑟地闪着寒光紧逼而来。
这次,没了姐姐。
没了那只熟悉而温暖的手坚定而疼惜地牵住她在漆黑一片的树林里狂奔。
姐姐放弃了她。
在她根本觉察不到的时候,化为空气。
在她最需要解救的时候,空气也显得那么邪恶。
她一脚踩空,不停地跌落。
就这样吧,别停下,或许时间长了,自己终究能习惯。
而习惯,据说是战胜一切痛苦的灵药。
又或许,人根本无法战胜痛苦,所以才会被动地选择习惯。
当我们习惯了习惯时,痛苦也就无足挂齿了。
XXX
叶笑痴被高高地抛下石崖,凄厉的惨呼声响彻山沟。
第一个动容的,竟是冉凤尾。
但她立刻又掩饰得很好,恢复冷漠,就像成了这里最不关心任何事的人。
第一个行动的,却是云亦萧。
当然应该是云亦萧。
大家都看得出,他在犹疑不决,对于赴身和群狼激战,他本没有多少斗志。
他需要一个外来的刺激,需要一个绝对正义又迫在眉睫的理由。
何况,这里有能力也有胆量扑上去救人的人,恐怕除了他,也没几个。
何况,剩下几个有能力也有胆量的人,都明白,不可以喧宾夺主,今天谁都不该抢他的风头。
替他提心吊胆的,当然是风清木。
因为她看着他义无反顾地迅捷飞扑上去,脑际立刻回荡起他说过的那句话:
“实话告诉你,我没把握。”
她虽然展示在别人面前的风格总会偏向孩子气,但她可不真的幼稚。
成年人该懂的,她都懂,比如察言观色。
她听出,也看出,云亦萧说那句话时,差不多是指必死无疑。
但她能怎么办?
她武功虽不弱,却深知师父若没把握,自己去直接是送死。
毫无必要的送死。
那是不是叫风无羽他们去帮手?
风无羽显得无动于衷,甚至和冉凤尾一样冷漠。
他到底在想什么?
活生生的一条命被抛下悬崖,惨呼传来,他竟可以全无表情。
知交不顾一切地扑入乱石丛,立刻就要遭到无数恶狼的围攻,他也可以全无表情。
风清木简直忍不住想过去抽他一耳光。
再看飞云堡的总管齐福,他非但同样是无动于衷,甚至还悠哉地喝起酒来。
他们难道都眼瞎了?
难道只有她看得见云亦萧扑向险地?
当然不只有她看得见,至少那些围观的武林人都看得见。
他们却没有发出惊呼,反倒是热烈地欢声喝彩。
他们难道都疯了?
突听齐福淡淡地笑道:“云家的祖传剑法,一定能继续光宗耀祖。”
风无羽点头。
除了风清木外,其他人也都点头。
包括那三个变成跟屁虫的海盗。
风清木实在是气坏了,气得直跺脚。
她终于忍不住冲风无羽嚷:“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风无羽眼角都没抬起:“有什么好担心的?”
风清木道:“你不知道里面那群狼的可怕?”
风无羽道:“知道。”
风清木的嗓门又提高一截,声音几乎都嘶哑了:“你还是不担心?”
风无羽悠然地端起酒杯,也开始细酌慢饮:“本来是担心的,但我无法确定现在的云亦萧不是那群狼的对手,如果冒冒失失地闯进去抢了风头,真是莫大罪过。”
风清木哑口无言。
这番话听来好像多少有点道理。
楚杀沉声道:“他是去救人,不是去激战。”
风清木道:“有什么分别?”
楚杀道:“如果是激战,他不会跑的,那会特别丢脸,江湖中人,最在乎脸皮,最爱惜名声,尤其是云家的后人,宁死也绝不选择退避。”
风清木不太懂。
楚杀接着说下去:“激战的话,他毫无胜算,战死的可能性极大,然而去救人就不一样了。”
风清木忍不住问:“怎么不一样?”
楚杀道:“救人是会主要考虑脱身,那些恶狼的优势在于数量和地形的严密配合,所以从来是防守,这就像野兽防守自己的领地,云亦萧轻功卓绝,想跑出他们的领地很容易,他们的优势根本不能在追逃的时候得到任何发挥。”
他不仅说得有耐心,更是细致清楚,再傻的人也立刻听懂了。
风无羽露出会心一笑。
围观的群豪中难免涌起一些失望的叹息。
只有夏风,手明显地发抖,杯子里的酒洒了一滴出来,正好被冉凤尾看见。
冉凤尾轻蹙眉头,又如释重负地展开。
XXX
下面的风景还没有达到预期的好看,薛夜觉得应该再助一把小小的力。
他弯腰捡起一颗小小的石子,用食中二指恰到好处地夹着,再用大拇指恰到好处地发力,石子就对准了抱住叶笑痴正要返回那边空地的云亦萧腰间飞射而去。
陶池何羽立刻眼看着云亦萧迅捷的身影在半空冷不丁地一折,就像轻灵的飞鸟突然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树枝,笔直地朝乱石丛落了下去。
这些变化,空地桌上的那些人已完全看不到。
所以薛夜很满意,他也听风辩音,相隔甚远竟能清楚地听见那些人说的每句话,尤其是楚杀的话。
楚杀本是个冷酷寡言的人,今天怎地如此啰嗦?
不过没关系,他看出来的漏洞,薛夜已及时完美地弥补了。
今天云满天那十分争气的宝贝儿子就算不死,也定然要剩不下几口气,到时候他再出手去救,自己便成了云家的大恩人,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到飞云堡。
他这个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他实在是不得不佩服自己。
趁着还有余暇,他向身边两个人说起了江湖人的丑恶。
只有得意的时候,他才本能似地谈论江湖人的丑恶。
那样将使他感到人心和他的脸一样,一点都不好看。
感到人心不好看了,他才可以获取最大的自尊。
他说:“你们以为那些人是真诚地赶来贺喜么?那些人不过是听说云亦萧要来血狼沟挑战群狼,急着来瞧一眼云亦萧倒霉的。”
他自问自答,语气腔调节奏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就像刚才射出那颗小石子的每个动作。
他又补充道:“人都是这样,看不得别人的好,绝不会为别人的好而真心祝贺,人感兴趣的,永远都是别人的倒霉。”
他突然皱眉,低声自语:“但他们来的是七个人,多余的那个人是谁?”
他指的是跟风无羽冉凤尾一路来的七个人。
除去风无羽冉凤尾和那四个头领老板外,还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头戴宽沿大斗笠,瘦小的身躯几乎都被遮在斗笠下,从巨岩上看去,再锐利的眼睛也无法看清。
那个人跟着来到桌前,夏风竟好像根本看不见,只热烈地迎接那六个人。
其他人也好像始终对那个人完全视而不见。
薛夜的计划已经安排得恰到好处,随便多走一步都有可能毁掉全局。
所以尽管多了一个计划外的人,他也绝不擅动。
只要紧盯着那个人就行了,脚下还有满地石子,稍有不对劲,石子就是解决的最佳办法。
XXX
抱着叶笑痴的云亦萧猝不及防地落了下去,落在一张已完全展开似乎等待许久的巨网中。
这便是血狼沟那些恶狼最厉害的战术。
他们先想办法展开巨网,将敌人紧紧罩住,然后使出各种武器疯狂地穿过网眼刺杀。
他们这巨网的网绳是特殊材料,用血和松油浸透,只要敌人被他们刺杀得奄奄一息了,巨网就立刻自他们手中放下,点火燃烧,烧得敌人最后尸骨无存。
现在云亦萧更是意识慌乱,没了脱身之计,如果是他单剑赴战还有几分可能,但他怀里正紧抱着一个吓坏了的女人。
巨网很快收了起来,把他们结实地兜在乱石间,已经有刀锋剑刃枪尖争先恐后地穿过网眼刺痛他的身体。
他尽力腾出一只手,勃发真气,挥舞长剑,却显得非常笨拙,不仅挡不住任何一件疯狂刺来的武器,反倒是差点脱臼了肩膀。
狼王嘶嘎的声音如从他近旁的石缝里传来:“云满天,你绝对想不到有人将你的宝贝儿子当礼物送给了我,两天后,我也要将你儿子的残缺尸体当礼物送到你眼前。”
XXX
风无羽停下酒杯,凝神细听着山沟深处传来的些微动静。
楚杀也明显地有所觉察。
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云亦萧本已该顺利地救到叶笑痴返回桌前。
可现在,眼睛锐利的人,都看见了云亦萧狼狈地从半空跌下去。
没有人动。
没有人上去查看究竟,因为薛夜瘆人的声音突然飘荡过来。
“云亦萧和血狼沟的那些狼早有勾结,你们谁若乱动,就同罪视之,我可绝不客气了。”
他说话间,已有人押着陶池走向桌前。
夏风目光一凛。
“这个华山派的逆徒,江湖的败类,会亲口告诉你们真相。”
陶池已被押到桌前,扑地跪下,连连叩头,颤声道:“诸位大侠豪杰饶命,云亦萧让我尽力模仿华楼枯的剑法,在昨夜杀了一整条街的人,本来是想嫁祸给华楼枯……”
夏风怒道:“你胡说什么!”
陶池在地上忍不住退缩了两寸,声音更是颤得厉害:“我也不知他让我那么做究竟有何居心,反正我已经明白,原来他主要的合作对象不是我,而是这血狼沟里的这些狼。”
他咬牙恨恨地接着道:“他迟早要把我牺牲掉,我何必再为他愚蠢地保守秘密?”
夏风厉声道:“你没有证据就别来诬陷我们少堡主,否则我当场叫你碎尸万段。”
陶池决绝道:“我当然有证据,我可以带大家赶去那条街,为了嫁祸给华楼枯,他还暗中威胁过附近的官府,令他们不许收尸,所以那满地尸体还在。”
夏风道:“好,我就跟你去看看。”
华楼枯怔忡着:“我……我们都跟你去……”
XXX
风无羽突然站了起来,展开身形冲向山沟的那边。
一道乌光闪过,击中他的背脊,他立刻又重重地跌了回来。
楚杀拍桌而起,冷声道:“到底是什么人这样嚣张?有本事就不要躲着暗箭伤人。”
薛夜笑道:“楚大庄主,你这种人自然是最不信邪的。”
楚杀挺身往前,举剑向山沟深处奔去。
一道乌光闪过,他不仅像刚才风无羽那样重重跌了回来,而且长剑也脱了手,远远插在左边的一块大石上。
要论武功,风无羽楚杀在当今江湖都是数一数二的。
虽然那人在暗,本就难以提防,但他们素来警觉敏锐,出道以来,即使是在睡梦中,别人要对他们进行暗算也是毫无成功的可能。
今天他们却轻易被那人暗算击倒,仿佛他们的直觉一时间都和普通人一样愚钝。
那人的武功之高深实在不敢想象,场中群豪莫不胆寒。
“对你们两个,我还算客气,毕竟你们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好名声的,我总不能顶着正义之名去滥杀无辜吧。”
风清木眼看着风无羽楚杀接连受挫,竟一点也不感到惧怕,叫嚷道:“你们就是在诬陷我师父,不让我们过去救他,我跟你们拼了。”
但她还没动,风无羽已伸手拦住:“根本连影子都看不到,你和什么拼?不要犯傻。”
风清木急得快哭了:“那怎么办,就任我师父在那边被残忍杀死?”
风无羽用坚决地眼神盯着她,冷冷道:“你相信我,他不会死。”
风清木跺脚道:“鬼才相信你。”
风无羽道:“不管你相信与否,我觉得这人绝不会看他死,他的阴谋肯定还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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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杀瘫坐在地,直瞪着自己那柄插在大石上的剑,脸上没了表情。
但他那只握剑的手此刻却在地上抓土,突然抓起一把土使劲地塞进嘴里。
他全无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了屈辱的眼神。
女仆病亡后,独自生存的他几乎一刻也没有放下过剑。
这是他的剑第一次离开他的那只手。
就像是灵魂离开了躯壳,他顿失所有的斗志。
XXX
大多数江湖中人最喜欢看的,确实如薛夜所言,是别人的倒霉相。
正因为听说了云亦萧要来血狼沟挑战群狼,那些人才会千里迢迢地赶来看热闹。
光是贺喜的热闹当然远不及血雨腥风的热闹好看。
但现在他们无疑也明白,要去看血雨腥风的热闹一点也不容易,随便蹋前半步,自己的小命就得不保。
幸好还有更好看的热闹在另一条街上。
他们都兴致勃勃地跟着陶池往那条街去了,风清木本来死活也不肯走,而在这里又根本只是瞎着急。
风无羽眼中隐隐闪过灵光,神情反倒更镇静更坚决,沉声道:“我们跟着一起去,没有我们在,他们必将是想怎样污蔑就怎样污蔑。”
他还是直视着风清木。
他知道楚杀是与他想法相同的,所以不必向其做任何解释,唯独风清木爱师心切,如果不解释到要害,她绝不走的。
她留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这里热闹的一大群人很快就走得只剩下一个人了。
那个头戴宽沿大斗笠的人,头一直没有抬起,甚至没有因为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动静而做任何身体上显见的反应。
别人也似始终都将他这个人完全忽略了。
他们走的方向和丙悦楼送酒食来的路线相反。
他们走了不多久,丙悦楼送酒食的伙计也浩浩荡荡的来了。
几十个伙计,来到这里看见只剩下一个人守在桌前,当然要大吃一惊,尽皆怔住。
但那个人随手一招,伙计们就规规矩矩地走到桌前,恭恭敬敬地把酒食每样都放到桌上,还有些饭后甜点,留着那个人自己动手。
丙悦楼虽不是关东第一大酒楼,却是最讲究声誉的,何况这次是老板为了向云少堡主贺喜,更不可有丝毫怠慢,即便来到这指定的地点一个人影也不见,也须规矩恭敬地安排好带来的一切。
他们上好了满桌酒食,留下甜点的盒子后就离开了。
他们中本来还有几个是重金聘来陪酒助兴的伶人及几个专门在旁服侍的丫鬟,都被那个人挥手拒绝。
他们走后,那个人慢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再斟了一杯酒,突然道:“今天我借花献佛,借别人的宴席做一回东主,陪你这唯一的客人畅饮。”
“好,”竟是薛夜那极度压抑的声音:“我就不拂你盛情了。”
薛夜竟已身临桌前,平静地坐下,接过酒杯。
两个人碰杯。
两个人畅快地一饮而尽。
薛夜笑道:“我自认眼力好得不得了,可怎么也看不出你是何许人物。”
那个人道:“你曾经没有看过我,所以你现在什么都看不出。”
薛夜道:“云满天呢?他曾经有看过你?”
那个人道:“他曾经也没有看过我,但我和他早就认识,从声音来认识的。”
薛夜道:“夏风好像也认识你,否则你这身显眼的打扮到了他面前,他怎地毫无反应?”
那个人道:“按照你这说法,刚才这里所有人都认识我,因为他们都对我毫无反应,始终视若无睹。”
薛夜冷冷道:“的确。”
那个人道:“你怕了?”
薛夜道:“我怕什么?”
那个人道:“你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怕自己设下的圈套,结果却套住了自己的脚。”
薛夜锋锐的目光尽力想看穿斗笠下沉重的阴影,看清他的样貌。
可他的脸竟似本来就是一片永远扫不去的阴影,竟似本来就没有轮廓五官。
薛夜只觉越看他,自己越是心慌意乱,深知自己再待下去可能会难以克制地流露惧意,突然站起来冷笑道:“我不怕,我现在这样子,只该是别人怕我。”
那个人幽幽地发出了笑声,那片斗笠下的阴影似在笑声中缓缓地涌动,似在形成足以吸走任何人灵魂的旋涡,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得不惊波澜:“你来做客一场,难道就想这么走了?”
薛夜平生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勉强镇住心神道:“不然呢?”
那个人说了句很突兀的话:“我的酒杯碎了。”
这句话却陡然化解了薛夜内心的慌乱,会意地笑着,傲慢又在眼睛里凝成锋刃:“我的酒杯缺了。”
那个人道:“所以你才想这么走了?”
薛夜竟点头:“不管你是不是敌人,我都会很珍惜你的,我知道我们见面的机会不止这一次。”
那个人道:“下次我们就不是碰杯了。”
薛夜道:“不是。”
他走了。
良久之后,那个人手里的杯子才化成灰烬随风散去。
而满桌盛各种美食的器皿,也纷纷砰然作响,竟都裂成了两半。
再看四个桌脚,已几乎全都陷入粗粝坚硬的地面。
那个人手臂搁在桌布上的位置,竟也湿了一片。
之前他的气势强大地压过了薛夜,但事实却是两人碰杯时暗中较量功力,他败得太惨。
XXX
昨夜,船上风清木的房间。
这条船虽出奇的大,静止之后看上去就像巍峨的海岛一样,但上面的人实在很多,客人也新来了不少,于是客房就突然有些紧缺。
于是大部分来客都是两人合住一室,偏偏风清木单独分了一间,这让她的骄傲感越加强烈,这似乎在说明她的确是此去云家堡贺喜的最尊贵最重要的客人。
然而她究竟是想不通,那些人神神秘秘地去往某个地方时,为什么又偏偏拒她于门外?
她用计骗走了木清风,赶紧闪身进自己的房间,才进去就迎面有人端起了刚点燃的蜡烛,立刻警觉的她退了两步就毛骨悚然地感到一柄冷锐的匕首直抵她的后脑勺。
一股寒意从后脑勺传遍全身,冷汗在脸上渗出了大片。
这种被动的凶险境况她还是第一次遭遇,全无应对的经验和平静自若的魄力。
她终于是战战兢兢地明白自己虽行侠仗义了那么多年,却根本还算不上老江湖,因为被她轻松制服的敌人多半也根本还算不上江湖人,那些人根本不会一点像样的武功。
江湖人的尔虞我诈,暗算突袭,她此刻才真正领教到了。
这两人悄然躲在昏暗的房间里暗袭她,明显是为了避开云家堡警卫的眼目。
她首先想到的是有外人秘密潜上了船。
能潜上这条守备森严的船,这两人一定不是等闲辈。
烛光闪动,一下子她还看不清端着烛台的人是谁,但前所未有的警惕心使她的女性直觉异常敏锐,已觉察出身后用匕首抵住她脑勺的人绝对是个娇弱的女子。
她可以清晰地听见那个女子急促的喘息,那个女子似乎比她更紧张。
有人比她更紧张,她反而突然就来了底气,勉强定了定神,展露不经心的笑容道:“原来这船上也藏得有偷偷摸摸的贼。”
烛光映照下,一张脸向她凑近:“你看我们是贼吗?”
深夜潜入别人的房间,还用匕首抵住别人的脖子,这不仅是贼,简直是强盗。
但这次风清木立刻看出来他们不是贼,也不是强盗。
他们是一对惹人羡慕的璧人:魏风然和叶笑痴。
昏黄的烛光将魏风然那张平时充满傲性的脸映照得沮丧,这份沮丧又使这个世间罕见的俊美男子显出了一些疑似女人的温柔。
风清木愣神道:“是你们?快半夜了,你们终于上来了,却不去自己房间睡觉,跑来这里挟持我干嘛?”
话没说完,叶笑痴已收回了匕首。
魏风然在桌上放好烛台:“我们坐下说话,别大叫大嚷。”
风清木居然很愿意配合,一点也不为刚才的挟持而感到生气,因为她也逐渐被这对璧人深深迷住了。
她坐在床上,魏风然和叶笑痴坐在桌前。
她看见这对兄妹的手又牵紧了。
她们的亲密仿佛能持续永恒。
世间多少痛苦都来自孤独,密不可分的情感才是最强大的武器。
魏风然轻声道:“你虽然是云亦萧的徒弟,可他根本不把你看在眼里。”
风清木惊奇道:“他?”
她的女性直觉还很敏锐,觉出魏风然口中的这个“他”绝不是指云亦萧。
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又不禁高了一点,急忙歉然地拍了拍嘴。
魏风然道:“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只需要知道他对云家不利,这条船也不是真属于飞云堡。”
风清木讷讷道:“我其实也看出来了。”
魏风然道:“原本我们和他在一起密谋,正好你自己撞上门来,我就动了利用你的念头,现在却……总之我们现在要尽力破坏他的大计。”
风清木懵懂地哦着。
魏风然突然沉声道:“趁他现在没注意到你,你赶紧下船吧。”
风清木道:“现在下船?”
魏风然道:“再迟一些,他就或许能和我一样看出你的利用价值。”
风清木道:“那我下船后又该怎么办?”
魏风然道:“明天去凤凰沟,你知道那个地方?”
风清木点点头:“云大哥带我去那里看过一次,说那里满是害人的恶狼,发誓总有一天会将他们赶尽杀绝,为民除害。”
魏风然道:“那一天可能就是明天。”
风清木振奋起来,眼睛亮如星光:“真的?”
魏风然向叶笑痴要了一块白纱巾,在桌前铺平后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了些血字,紧紧地揉成小团递给她:“这上面是非常重要的信息,你一定要亲手交到云亦萧手里,而且千万别让任何人看见。”
风清木试探道:“我也不能随便看?”
魏风然道:“不能。”
风清木揣好纱巾,站起来又迟疑道:“我现在堂而皇之的走?”
魏风然道:“是。”
风清木道:“他们会让我就这么走了?”
魏风然道:“有我们在。”
风清木道:“那他……”
魏风然道:“他和那些人在很深很深的下面。”
风清木道:“下面是……”
魏风然道:“下面是地狱,你该庆幸他们没让你下去。”
突然门被接连地轻轻敲响,木清风强掩兴奋之情,小心地问:“风女侠,请恕我一去这么久,实在没办法,船上的火工大厨都睡了,不愿意起来麻烦,我只有自己杀了只鸡,耗费功夫来烤熟。”
风清木听了他声音,忍不住慌道:“这跟屁虫怎么办?”
魏风然道:“一起带走。”
风清木失声叫起来:“什……”
门外的木清风听她在里面叫,以为她侠义盖天,武功高强,却也终于遭遇了危险,需要他这男子汉出手相救,于是把门敲得更急:“里面有强盗对你无礼吗?”
砰地门打开,风清木气呼呼地冲出来:“有个鬼的强盗,我真要被你烦死了。”
木清风用铁叉穿着一整只浇了红油洒了香料的烤鸡,陪笑道:“你没危险就好,瞧!烤鸡,我亲手烤的。”
风清木懒得理他,疾步直走,很快走到舱门。
把守的壮汉板着脸道:“这么晚了,姑娘还是别到处走,海风很冷,很伤身体。”
风清木道:“我要下船。”
木清风跟上来,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仍笑嘻嘻地举着烤鸡:“女侠是吃了夜宵才睡得着。”
风清木厌嫌地瞪了他一下,冷声道:“你非跟着我不可?”
木清风显出一副意志坚决的表情:“你走到刀山火海,我也会不顾一切地跟着。”
风清木道:“那你去叫醒你的那两个手下,现在就跟我一起下船。”
木清风欣喜若狂:“好,真是太好了,女侠终于和我们没有任何嫌隙了。”
他一溜烟地跑回去叫醒了赵老三和小菠萝,三人又很快一溜烟地奔到舱门。
他这辈子恐怕是第一次响应别人的话如此积极。
把守的壮汉道:“这么晚了下船?”
魏风然叶笑痴突然出现在旁边,就像是一阵来去不测的雾:“客人要下船,你们不许么?飞云堡何时变得这样蛮横?”
把守的壮汉道:“没有主人的命令……”
魏风然道:“没有主人的命令,客人都能上船,凭什么下船就要听主人的命令,你们难道想草菅人命?”
把守的壮汉仍是板着脸,冷冷道:“没有主人的命令,我们不敢擅做任何主张。”
魏风然道:“那你是不给我面子?我在这里就是二当家,我的意思随时都可以直接是他的意思。”
把守的壮汉无动于衷。
魏风然怒道:“一切由我担责,你再这样死心眼,我就要替他好生的清理门户。”
把守的壮汉脸色终于有些变了,迟迟疑疑地让开路。
魏风然对叶笑痴道:“看来我们还得一路送客人下去,不然还不知道前面会遇见多少这么死心眼的家伙。”
XX
有他们引路护送,前面剩下的为数不多且心眼并没有那大汉一般死的护卫更好通融,很快他们就在底舱门旁目注风清木一行四人顺顺利利地走过板桥离去。
然后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燃灯,清冷的黑暗中,他们在床前紧密依偎。
魏风然尽力抚慰着叶笑痴,柔声道:“想不到你能那么勇敢。”
叶笑痴摇头:“我只怕再在下面多待一会儿,自己就可能痛哭失声。”
魏风然深沉叹息:“他当初折磨我们的时候,声音始终是压抑着,所以今天他即使一张脸没了皮肤血肉,我们也陡然认出了他的声音。”
叶笑痴确信他们的判断无误,同时确信薛夜不能对他们的声音做丝毫危险的判断。
因为他们被他囚禁在地牢里的年龄还很小,他听见他们最多的声音是惨厉的呼号及微弱的呻吟。
她转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片惨白月光惊疑不定地看看魏风然:“你和他秘密合作了这些年,今天也才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魏风然苦笑:“你应该明白,这种机会太不容易,如果不是觉得计划周全,对一切都有了十足把握,他绝不会轻易和任何人同处一室。”
叶笑痴道:“你说他是不是也有所察觉?”
魏风然道:“对我们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有所察觉?”
叶笑痴点头:“你说呢。”
魏风然道:“我说不出,不过我们总得庆幸,他居然直接就答应了让我们离开下面。”
叶笑痴道:“真的庆幸?”
魏风然道:“那至少说明,他对你还没有戒心,即便是他有所察觉,也还没有看破更多的事情。”
叶笑痴叹道:“好吧,你或许说得对。”
魏风然道:“我和他秘密合作了这些年,冒了数不清的风险,就是为了等到今天。”
叶笑痴道:“但……”
魏风然道:“但什么?”
叶笑痴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像是急切要躲避风沙的羊羔:“但我们等来的还是只有无限的痛苦恐惧,这值得吗?”
人这一辈子绝不缺少“但”,这个字既能使人绝望,也能给人希望。
就像是兵器,既能害人,也能救人,全在人自己的心态和立场。
魏风然坚定地笑道:“但你也知道,你不是在孤军奋战,我也不是,我们相互信任,而且他为了今天,付出的代价一点也不比我们少,他的敌人早就不止我们两个。”
叶笑痴抬头,满脸的水迹,痛苦的泪水交织着恐惧的汗水,痴迷地看魏风然。
魏风然惊奇道:“这样看我干嘛?”
叶笑痴眼中竟突然闪现了孩子气的天真,问道:“我们……是不是要分开了?”
魏风然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你是不是还在被那个梦魇纠缠?”
叶笑痴道:“是,所以或许我们真的该试着分开,万一……”
魏风然心中涌起一阵悲伤,强装笑颜道:“也对,以前你好像没有做过什么噩梦,自从与我相守之后就……”
叶笑痴不许他说完,郑重道:“不与你相守的我,没有所谓的以前,便也没有做过什么噩梦,我的人生是与你相守开始。”
她紧紧抱住他,他也紧紧抱住她。
她又激动地颤声道:“抱住我,就像那天在瀑布后面。”
他的声音也在发抖:“我们分开,也是为了我们的复仇,此外我们要永远互不离弃。”
她又泪如泉涌,主动去亲吻他的手臂:“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他们在黑暗中温存,她几乎忘了抱住的这个人是男儿身。
关于姐姐的回忆也似只剩下瀑布热烈的那天,而姐姐的容颜却像被那天冲激不息的水浪打碎了。
现在又只剩下黑暗,即使有月光,也惨淡得愈加无力。
叶笑痴亲吻着他的手臂,口中呢喃细语,但没多久就静默地睡着了。
现在毕竟太晚,她这些天忧郁寡欢,睡得不足。
把她安顿在床上,盖好被子,魏风然走向窗口,独自眺望昏暗的大海与波涛间忽隐忽现的礁石。
这仿佛根本不是夜色,却是滚滚沉沉的乌云遮严了天空,太阳彻底隔绝在另一面,没有任何法子可穿破云隙,使人间重获生机。
他突然强烈地怕起来,真怕第二天永远不会来了,天永远不会再明亮。
XXX
接近黎明的时候,他仍站在窗口,姿势几乎都没动过。
门敲响了,很有节奏,就像是受了特别训练的人在发秘密的讯号。
他迟疑半晌,走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人比鬼还可怕,但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今晚不睡正是在特意等这个人。
这个人毫不客气地走进房间,这本是他的船,他不用对任何人客气。
他不是一个习惯对人客气的主人。
魏风然关好门,转身走回窗口。
这个人也来到窗口,和他并肩而立,两人眺望大海的目光都深邃得像夜空。
“没有我的同意,你就私自放走了我四个客人?”
这个人的声音似并非发自他的身体,而是来自遥远天际的某片乌云。
魏风然笑了笑:“谁叫你这条船上到处都是惊天动地的秘密。”
薛夜也笑了笑,他笑的时候,嘴角总会有大滴血缓慢地渗出来:“这是你放走他们的理由?”
魏风然道:“这理由够充分了,因为我兄妹俩上来时已经不早,可风清木这丫头还在和那些海盗们跑来跑去的瞎胡闹,虽然你的人不许他们再随便去甲板,可别的地方并没有你的禁令。”
薛夜道:“我低估了这丫头的调皮劲儿,这丫头真对得起她的姓,风一般的疯。”
魏风然道:“何况我们是假装飞云堡的坐船,她又是云亦萧最疼惜的徒弟,我们当然难以……”
他话留三分,却已足够让薛夜理解他那个理由是何其的正确。
薛夜道:“他们不肯安分地去睡觉,就只好赶他们走了,可这样对客人太残忍失礼,她明天万一在云亦萧面前告状怎么办?”
魏风然道:“这你更要放心,我的话术向来高明,几句话说得她百依百顺,下船后她就有更多的机会给师父制造惊喜。”
薛夜笑道:“半夜下船,制造惊喜,也只有她那种疯丫头才会傻乎乎地心甘情愿。”
魏风然道:“所以你还怪我放走了他们?”
薛夜赞赏道:“你做得一点也不错,那种疯丫头是意外上了你的船,本来就在我们的计划之外,徒留她在船上乱跑,反而碍事。”
魏风然微笑。
薛夜突又沉声道:“不过你也得走,最好是现在走。”
魏风然没有惊奇,似乎也早预料到了。
薛夜道:“现在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能让任何人半路杀出来管闲事,尤其是云亦萧的知交,那个江湖上最爱管闲事的妙人。”
魏风然脸上瞬间闪过一抹非常明显的惶恐之色:“他……”
薛夜冷笑:“你应该知道我想你做什么了。”
魏风然双手急迫地撑住窗沿,身体似在瑟瑟发抖。
薛夜道:“你放心去,你的妹妹我会照顾得很好。”
为了妹妹,他现在是非去不可,否则薛夜有成千上万种无法想象的残酷手段将妹妹照顾得很好。
他骗了妹妹,其实薛夜什么都已知道。
薛夜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他囚禁在地牢里日日夜夜折磨不休的孩子。
寒风突然凌厉,从礁石间席卷上来,带着死鱼的腥臭味。
他真想翻身跳下,这高度虽不能使人粉身碎骨,却足以使人摔死。
他深知腥臭味的源头不仅是那些死鱼,更多是曾经背叛薛夜而被丢下去的死人。
这里早已是薛夜筹谋大计的基地及处决叛徒的坟场。
或许天底下没有比这里还好的坟场了。
但他怎么放得下妹妹。
他这一生都是在为妹妹活着,是为了保证妹妹每天的安全。
他也知道,薛夜绝不给他抱着妹妹一起求死的机会。
刚才他对他们的复仇充满信心,是因为他一时间忘了考虑风无羽。
每个人一辈子都会遭遇自己的克星。
风无羽就是他的克星,最大的克星。
风无羽让他真正的活过爱过,这比薛夜让他真正的痛过怕过还残酷。
痛与怕还能复仇,活与爱对他这种人来说,却只能畏缩地永远逃避。
但现在他无法逃避薛夜,也该勇敢去面对风无羽了。
风清木四人是他兄妹护送下船的,现在薛夜要亲自送他下去。
他只希望现在妹妹睡得很沉,丁点也感受不到薛夜的存在,也听不见他们说的这些话。
他转头忍不住看了一眼妹妹的脸,看着她竟是面含甜笑,至少现在她肯定没在做噩梦。
那或许是因为现在梦魇终于回到了现实中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