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我就对她说:
“妈妈,我好久都没有去外婆家了。明天下午放学后,我就不回来了,直接回外婆家。”
“去吧。一天到晚,你就知道贪吃、贪玩。”妈妈嘀咕道。
“那妈妈小时候呢?说来听听。”
“这个嘛……我想想……好像……也和你一样。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水牛公社放电影,我偷偷地跟着生产队里的女同志一起去,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你的外公耳朵里,结果呢?我电影没看成不说,还被他拉回家痛打了一顿。他的理由很简单——女娃娃晚上出门,很不安全!还有……”
“呵呵,原来妈妈也很顽皮嘛!大哥不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我咧嘴一笑,说。
“你——”妈妈撅起嘴巴,朝我翻了个白眼,举起巴掌在空中一扬,又慢慢放下来。
妈妈沉思片刻,脸上掠过一抹忧郁的神色:
“唉——冷空气来了,气温明显下降。我想到我们的屋顶上,有好多处漏雨……看来,不得不修补。”
姐姐抬头望着妈妈,眉头微微一皱,问:
“大伯和唐白桦舅舅是修补草房的能手,要不要请他们来帮忙?”
妈妈不假思索地回答:
“请他们帮忙,倒是不错!只是——我们家没有酒和肉,拿什么东西摆在桌子上?总不能简简单单炒点蔬菜招待下力人吧?”
“唉——说的也是。房子漏雨,怎么办呀?”姐姐叹了口气,失望地说道。
“让我试试!你们三姊妹,只管帮我打打杂好了。”妈妈思忖道。
接着,妈妈将一把青竹篾往腰上一捆,拿起砍刀,别在腰间,扛着长木梯,大踏步朝屋后走去。二哥和我跟在妈妈身后。姐姐掩好门出来,走在最后面。妈妈把长木梯靠在屋檐下,小心翼翼地爬上草房顶,扯下一大把枯黄的佛手瓜藤,仔仔细细地搜寻着漏雨的窟窿。
“这儿有个破洞,那儿也有。你们去抱一摞干稻草来,我要把这些漏洞,一个一个地修补起来!二娃爬高最厉害,专门负责给我递稻草。人在屋顶上走路,感觉非常危险,千万要小心啊!”妈妈一面说着,一面清理发霉变质的稻草。
二哥脚踏木梯,手脚麻利地爬上房顶,回头喊道:
“姐姐,快把干稻草递给我!”
“哦,来了。”姐姐腋下夹着一大把干稻草,抓着扶梯,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爬。
二哥接过姐姐手中的干稻草,踩着黑褐色的草屋顶,挪动着身子匍匐前行,将稻草送到妈妈身边。他小心谨慎的样子,就跟电影里上战场的小兵一般。
“二娃,你把我刨出来的烂草推下去。”妈妈吩咐道。
“哦,马上!”
二哥弓着腰,慢慢地朝前走去。他的脚下踩着的好像不是屋顶,而是密密麻麻的针尖!一堆堆高度腐烂变质的稻草,从屋顶上叽里咕噜滚落下来,就像一把把潮湿的黑土,散发着一股股霉臭味。只要留心观察,就能发现:黑乎乎的烂稻草里面,有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虫子在蠕动。哦,难怪鸟儿们对我们的茅草屋是那么的依恋!
一转眼,花母鸡带头“咯咯,咯咯——”地唱着歌走过来。紧接着,其余的鸡接二连三地跑来了。花母鸡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依赖它们的妈妈,鸡妈妈也不再啄食喂它的孩子们了。鸡们各自低着头,守在屋檐下,认真仔细地啄食烂草堆里的虫子:时而用爪子扒几下,时而在泥地上抹抹嘴,时而为争抢一只虫子而吵吵嚷嚷,时而唱几曲欢乐的歌……
妈妈曾经说过,她打算保留全部的母鸡和一只最威武的公鸡,其余的统统卖掉。理由很简单——因为公鸡不生蛋。我看着那只正在低头啄食的花母鸡,真有点忍俊不禁。事情是这样的:
那是在秋天,稻谷入仓后不久,花母鸡就赌气不下蛋了,整日整夜都赖在鸡窝里,不肯离开半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因为它不思饮食,所以身子变得越来越轻,脑子似乎也变得越来越糊涂了——居然用它的尖嘴,将鸡窝里面放着的两块河卵石勾到身子下面,当成蛋宝宝来孵化!不时还“咯咯,咯咯……”地低声叫着。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从鸡窝里抱出来。可是,一转眼的功夫,它又飞进去了,真是拿它没法。
据说,如果把抱母鸡扔进水里,就可以让它清醒过来,不再抱窝。于是,我就抱着花母鸡来到大门前的李子树下,往浅水田里使劲儿一扔。岂料?连人带鸡都扔进了水田里!哥哥姐姐们看见了,一个个乐得哈哈大笑。对此,我自己也觉得很可笑!我立马从浅水田里爬起来,满身脏兮兮的。花母鸡吓得魂不附体,慌慌张张地扑腾到竹林下面的乱草堆上,用力一抖,抖落一身凉丝丝的水。果然,花母鸡不像以前那样,急急忙忙朝着鸡窝跑。而是站在一边,用坚硬的嘴梳理着湿漉漉的羽毛……
“丽文,你愣在地上想什么?快去抱一摞稻草来!”姐姐催促道。
“哦,马上!”
我从草树里抱起一大摞干稻草,走到木梯下端,放在地上,一把接着一把递给站在木梯上的姐姐。姐姐又把稻草递给房檐上的二哥。二哥将稻草递给妈妈。我们母子四人进行着接力赛,齐心协力地修缮漏雨的草房子。
不一会儿,钟夏雨手里捏着一只做了一半的千层底,从竹林深处走来。她路过我家门前,驻足仰望良久,怔怔地说:
“唐小鹰,你真了不起!我活了三十几岁,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女同志上房补漏。你的胆子真不小啊!”
妈妈转身看了一眼站在竹林下的钟夏雨,笑嘻嘻地说:
“唉哟,钟夏雨见笑了!我这都是逼出来的,没得办法呀!”
钟夏雨又说:
“房顶又高又陡,上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抓住。要是换了我,才不敢上去。——陈二娃,房子上好不好耍?”
“好耍。”
“你的爸爸回来没有?”
二哥迟疑了一下,故意哄骗她:
“爸爸在信上说——今天回来。”
姐姐问:
“钟阿姨,你去哪里耍?”
“本来,我想到你们的院坝里纳几针鞋底,摆摆龙门阵(闲聊)。结果,看你们都在忙。算了,我到鲁海啸家去,跟他们打一会儿扑克牌,改天再来。”
二哥接着说:
“钟阿姨,鲁海啸带着他的小女儿到梁家湾打牌去了。”
“哦,那我也要去梁家湾打牌。”
“雷叔叔呢?”
“他吃过饭,把碗一丢,就到外面找人打牌去了。”钟夏雨说完,撒开两腿,急急忙忙朝梁家湾跑去。
一年四季中,冬天属于农闲季节。因为该种的都种了,该收的都收了,庄稼人总算能够有点闲暇时光,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或者做手工活,或者打牌聊天,或者走亲访友……
妈妈累了,正坐在屋顶上小憩。她撩起围裙,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回头瞥了一眼钟夏雨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说:
“那些人,天天都在找人打牌!只要一坐下去,就舍不得走开。唉——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打牌?!打牌究竟有哪点好处?听说,牌桌上的人,你想赢我的包包里的钱,我想赢你的包包里的钱。结果呢?有的人,‘输了’,有的人,‘赢了’还有的人,‘不输不赢’。赢了钱的人嘻嘻哈哈,输了钱的人愁眉苦脸,不仅是嘴上骂得难听,心里还老想着怎么把钱赢回来。有的人为了赌债,搞得妻离子散……‘不输不赢’的人,其实也‘输了’。输了什么呢?输了时间。仔细想想,赌博真的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无论是赢还是输,都会浪费掉大把大把的时间。唉呀——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活一百岁,也就十个十年!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与其跟人家打牌消磨时光,不如踏踏实实地做几件正儿八经的事情来得可靠。”
“妈妈会打牌吗?”二哥问。
“不会,我连纸牌都不认识。”
“那爸爸呢?”
“他跟我一样。”
“你们从没学过打牌?”
“我们最讨厌打牌了,还学什么?!一提起打牌,就让人生气。以后,你们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提到“打牌”两个字!——休息一会儿,再接着做。我口渴得很,二娃,走!下去喝水!”妈妈说着,慢慢地从房顶上下来。
中途休息的时候,姐姐、二哥和我围绕在高高的草堆周围,你追我赶,捉迷藏,躲猫猫,甚至还爬到草树上去玩耍。
妈妈从屋里出来,抬头看见我们玩得正高兴,吩咐道:
“你们一人拖两把稻草,准备到那边补漏去。”
姐姐最积极,随即从草树中拉出两把稻草,转身就走。我拖着稻草,跟在姐姐后面。
二哥拿稻草的时候,突然惊讶地喊道:
“啊呀——快来看——耗子!一窝小耗子!”
我和姐姐异口同声地回答:
“来了来了!”
妈妈嘀咕道:
“不就是一窝小耗子吗?你们又不是没有见过,有啥稀奇的?”
我跟姐姐飞快地跑到二哥身边,凑过去看“稀奇”。赤条条的小耗子,好像新生的兔宝宝一样。
“哈呀——这么多小耗子!让我数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有七只小耗子。二哥,你是怎样发现它们的呢?”
“我把稻草一拉,就看见了。”
姐姐说:
“耗子也怕冷,最爱藏进草树里面做窝、生崽儿。”
二哥点点头。
“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我们也在草垛中发现了一窝小耗子。”
“小耗子都在这里,那它们的妈妈跑到哪儿去了?”我问道。
二哥抢先回答:
“小傻瓜,这——还用问吗?大老鼠早就跑掉了。”
“二哥,这一窝小耗子,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拿去喂猫儿吃。”
“弟弟,千万不要伸手去逮耗子,就怕被……”姐姐说着,张开嘴巴,做了一个咬人的动作。
“姐姐,我知道了。耗子长得很快,如果不把它们消灭干净,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谁知道会生出多少只耗子?嗯……到底该如何处置这些人见人厌的坏蛋呢?”
“二哥,直接扔了就是!——扔到水田里,活活冻死它们,还可以当鱼饲料。”
“好主意!”
二哥双手拿着带有鼠窝的稻草的两端,慢慢地走向水田。突然,他脚上一滑,一窝肉色的小耗子就滚了下来,落在地上。它们一面“唧唧,唧唧”地叫个不停,一面四处乱爬。
“喂,你们快来帮我递稻草!”妈妈大声催促道。
“弟弟,快走!别管了,让它们自生自灭吧!”姐姐说着,转身跑到妈妈那边去了。
“二哥,说不定,耗子的妈妈会把它们叼回去。”
“这么冷的天,小耗子等不到它们的妈妈出现,就会被冻死,或者被猫猫狗狗吃掉。”
“弟弟妹妹,快来干活儿!待会儿,妈妈不高兴了。”
“来了来了!”
我和二哥各自拿了稻草拖在身后,快步跑过去。二哥攀着木梯,麻利地爬上屋顶。
妈妈俯下身子,挪动双腿,如履薄冰。
“秀芝,快把梯子挪一下!”
姐姐使出浑身力气,搬动着高高的长木梯,双脚踉跄了几下,才将梯子靠在房檐上。
我在想:屋顶上,我还没有去过。人在上面行走,究竟是什么感觉?”
“姐姐,二哥在屋顶上,我也要上去走一走。你想不想到房子上去耍?”
姐姐摇摇头,果断地拒绝:
“我不想去。以前,我上去走过,感觉很吓人。妹妹,上面很危险,不要去!”
“怕什么?!他们敢上去,我也敢上去!”
我将一把干稻草搁在地上,踩着木梯爬了上去。屋顶的坡度比较陡,脚踩在旧稻草上,感觉软绵绵的,就跟踩在棉花上一样。由于双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抓在手中,我只能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爬……忽然,我脚一滑,伸手胡乱一抓,慌乱中,抓起一把腐朽的稻草。而另一只脚,因为失去重心,竟然穿过覆盖着的一层稻草,漏进屋子里悬空垂着。透过脚下的缝隙,我看见灶房里的那张八仙桌。
“啊呀——我要摔下去了!帮帮忙!快!”
二哥离我最近,为了防止踩空漏下去,他俯卧在房顶上,同时向我伸出一只脚:
“快抓住我的脚板子!你把腿收回来。”
妈妈瞪着我,气呼呼地说:
“谁让你爬上来的?这屋顶,就是在慈竹搭建的格子上铺了一层草而已,你以为有多结实?稍微不注意就会踩空,我们都是轻轻踩在竹子上走。你第一次爬上房顶,没有经验,踩到空格子里头去了。下去下去!”
“哦,我马上就下去!”
我站在地上,仰望着房顶上的妈妈。她蹲着身子,低着头,用一双灵巧的手,补补这儿,修修那儿。屋顶上,有黑褐色的旧稻草,有金灿灿的新稻草,有枯黄的落叶,有零星的杂草,有蹦蹦跳跳的鸟儿……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幅奇妙的水彩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