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府邸。
领旨回来后,慕容垂一直在厅内背手踱来踱去,眉头紧锁。身边慕容令等人已得知情况,天王下旨,西方羌族人连年扰边侵民,天王有意一战定之,令慕容垂率燕骑先行侦敌军情,献平定之计。
慕容垂问众人:“各位如何看?”。
慕容宝晒然道:“这天王也是小气,小小羌奴何须如此麻烦,拨五万大军给父亲,我等一举即可荡平”。
慕容垂摇头:“我新入大秦,换了哪位君王都不会贸然交予军权,如今是要先试一试我有几分本事而已”,顿了顿又说:“只是我于枋头之战中大败桓温,天下尽知,如今还要试探我的本事,我担心会另有深意”。
慕容令道:“父亲是怀疑朝中有人容不得我父子,要借刀杀人?”
慕容垂:“我只是有些担忧,但愿不是,我父子新事大秦,有些事不得不防”。
参军潘晨上前一步:“那此人是谁?”。
慕容垂闭眼良久,低声道:“丞相王猛”。
慕容令等人皆惊异:“怎么可能?王丞相前几日方与父亲一见如故,把手相谈甚欢。且素闻此人品德高尚,心怀大义,志在救世济民,怎么会无故要害我们?”
其实慕容垂心中也无法确定怀疑,当下有些犹豫,只当自己新到秦国,有些杯弓蛇影。潘成犹疑道:“那王丞相贤名广播,辅佐秦王建功立业,在朝中权柄熏天,难道是忌惮大人威名,担心取而代之吗?”。
慕容垂摇摇头:“王丞相与我兄太原王慕容恪、南朝谢安被天下人尊为并世三杰,辅政以来治绩卓著,天王万般信任,待之如骨肉。而且此人品德高洁,如果真是想除了我,应该是担心我假意降秦又或日后生出二心危害大秦”。
慕容垂心想,如果真是这样,自己不但生不出恼意,反而有些敬佩。当年兄长慕容恪在世时,曾遭同为辅政的慕舆根嫉恨,数次陷害,自己曾多次建言杀了慕舆根,但兄长多方忍让始终不允,原因就是怕造成内乱国家动荡,这就是舍己为国的大义。原本自己是打算回龙城自保,待朝局变化后再寻机出山为国效力,如今仓促下入秦,自己都不知道将来如何,王丞相如若真的情愿舍去公义贤明的盛名来为国去除后患,何尝不是一样的大义。
正在众人猜测讨论间,下人进来禀报:“王丞相来访”。
慕容垂心中疑惑,忙将王猛迎入内厅,见礼奉茶,二人相对而坐。
王猛开门见山:“此次拜访将军,景略有一事相托”。
“但请丞相吩咐”。
“说来惭愧,我有三子,长子王皮已蒙陛下垂爱,出镇范阳,但此子才能平庸,任上治绩平平,朝野颇有微词,言我假公济私。现在王休、王曜业已成年,陛下也曾多次要授予官职,我都坚辞了,怕的就是又遭世人嘲笑,辱我清誉。”
“王大人功高盖世,后人受以荫泽天经地义,丞相何必理他人嫉恨”,慕容垂连忙附和几句。
“将军有所不知,我那两子不学无术,只知玩乐,虽略懂些兵法战技,但又学艺不精,不敢贸然上阵,这寸功未立,就授以官职爵位,朝中御史言官天下百姓不又是骂的我王景略吗?”。
听到这里慕容垂心中已知其意七八,心中暗笑,这号称堪比诸葛的王丞相到底也不能免俗,无非见自己为当世名将,此次任务又只是侦查山川地貌敌方军情,难以上阵临敌,无风无险,让两个儿子跟着自己混点军功罢了,回来后自己必然要大力举荐,丞相也维护了大公无私的名望,真是一副好谋略。不过转念又有点惭愧,差点误会王丞相要借刀杀人谋害自己了。
果然王猛继续说道:“此番陛下重托,请将军探查西境军情,我想拜托将军带上犬子,跟随将军学习兵事阵前效力,以图日后为国尽忠”。
慕容垂起身行礼:“承蒙王大人抬爱,末将必将护好两位贤侄,凯旋归来!”
“诶——”,王猛面露不豫之色:“临阵杀敌刀箭无眼,将军当以寻常士卒待之,那怕为国捐躯也是天意,更增我家门荣耀”。这是给慕容垂装个样,同时暗示你可小心别把我儿子命给丢了。
慕容垂心中暗笑,那里不知若是让那两位公子伤了点皮毛,只怕自己回来后必将承受王大人滔天怒火。一边顾左右而言他“丞相请安心,必视之如子侄骨肉,时刻领于身侧悉心相授”,一边暗示王猛,放心吧,这两孩子命肯定比我自己儿子还重要。
王猛露出满意神色,取出一锦盒置于案上“这是南朝江州刺史王羲之所作《游目帖》,笔法方圆兼备,刚柔相济,既有汉魏的篆籀笔意,又具晋人独有的绞转笔法,乃是晋人书法的极致之作。可惜此人八年前已离世,所作存世不多。赠予将军欣赏,还望不要嫌弃”。
慕容垂见惯燕国官场之风,哪里不知此为试探,贵为大秦第二人,拜托办事,按惯例奉上财帛礼品,看你收不收,即知你新来乍到对自己尊不尊重。慌忙推辞:“王大人岂不是折煞末将了”,几番推让,最后慕容垂佯装受辱,坚辞不受,王猛这才满意而去。
慕容垂又召来众将告知,众人皆笑。慕容垂正色道:“此番是我等第一次为秦国效力,不容有误,你等速做准备,特别此次有王大人公子随行,务必护得周全”。
众将应诺而去。
丞相府内室,王猛王曜父子二人,布衣谋士刘老六向来为王猛出谋划策,此时一并在座。
“你可会怨恨父亲?”。王猛低头饮茶。
王曜身姿提拔,慨然道:“为国尽忠,王曜死而无憾”。
王猛点头:“你兄弟三人,你大哥王皮资质平庸难有作为,二哥王休生性驽钝,待人宽厚,难以成谋。而你天资最佳,所以你最应懂得为父今日所为”。
刘老六跟随王猛多年,极为了解王猛的性情,此刻忍不住插话:“即使大人要舍子谋虎皮,去一人即可,何必将他兄弟二人全都扔进虎坑呢?”
王猛面不改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让那慕容垂误以为我父子公器私用贪图名利,此番探查他必定小心谨慎浅尝辄止,随意捏个名堂回来复命即可。但如今受我重托,需为他兄弟二人博一份军功,一则打消疑虑,不会料到此行凶险,二则必将奋勇求功,主动入瓮,以报我所托”。
王曜犹豫道:“父亲是为休止兵戈救苍生于水火,这我理解,也愿为牺牲。只不过若那慕容将军并无反意且如此为王家尽力,父亲此举是否负人负己?”。
王猛神色不变:“自五胡乱华以来,晋室南逃,中原生灵涂炭。昔年我隐居华山,所虑是你母子温饱,今遇明主,得以施展抱负,所虑一即如何报答陛下知遇之恩,二则为这天下百姓谋一方安稳天地。止兵戈事唯有以兵戈,负人负己皆为天数,如能天下太平,我王猛受百世骂名又有何妨?”
王曜潸然泪下:“儿子知道了,只是我与二哥此去十死而无一生,往后不能再侍奉于父亲膝下,还请父亲多加保重,儿子死而无怨”,言毕泪如雨下,伏地叩首不止。
王猛端坐不动,手攥茶杯已是颤抖不止。
出得内室,王曜凝神片刻,径直转向了妹妹王柳闺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