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迫不及待地弯下腰,寻着香味,扒开坡地上的灌木和野草。顿时,一把撑开的米黄色的“蘑菇伞”便呈现在眼前——足足有一个大圆盘那么大!接下来,我就在这朵大菌子的旁边,又找到了两朵含苞待放的小伞菇。我欣喜若狂,激动不已,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我折下一截手指般粗的黄荆棍,蹲在土埂的边沿上,低着头,撬起地里的菌柄,满心欢喜地擎在手里,仿佛拿着三把长柄小伞。一阵阵浓浓的香气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
鸡枞菌(我们那里呼作“斗鸡公”或“斗鸡菇”)的菌盖呈圆锥形,当伞盖裂开时,形似鸡的羽毛,故名“鸡枞菌”。整体看上去,仿佛一把撑开的,或者半开半合的,或者收拢的小雨伞,因此,又叫做“伞把菌”。这种菌子不是随处可生长,而是有其固定的生长地点。它们似乎天生就非常恋家,祖祖辈辈都守着自己的老巢不肯离开——去年在哪里生长,今年、明年、后年……依然还在哪里生长。奇怪的是,鸡枞菌一旦被人发现,就会跟人赌气,再也不想长大!
香气袭人的鸡枞菌是营养丰富、鲜美无比的山中之珍品,菌中之冠。无论是煎、炸、炒、焖,还是做汤,都非常好吃。凡是吃过鸡枞菌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深深爱上它。
有一年夏天,二哥因私自下水游泳而挨了一顿痛打。他感到很委屈,哭哭啼啼地朝外面走去。一转眼的功夫,他就喜出望外地跑回来,手里高高举着一朵跟瓜瓢一样大的斗鸡菇。他拾到这朵斗鸡菇,如获至宝。全家人都欢欣鼓舞,飞快地跑过来围观,愉快地传递着手中的宝物。霎那间,所有的烦恼和忧愁都烟消云散。
我因急于将这个特大的喜讯告诉爸爸妈妈,便毫不犹豫地迈开双腿,箭一般地往家里跑。两只听话的小猪跟在我身后,乐颠颠地跑着,跑着。我一口气跑到院坝里,差点与迎面走来的九儿撞了个满怀。
她睁大双眼,看着我手里擎着的鸡枞菌,惊喜地大喊起来:
“呵呵,丽文捡到斗鸡公了!快来看——”
话音刚落,大伯笑眯眯地走来了,大妈系着黑围裙走来了,奶奶颠着小脚走来了,妈妈摇着蒲扇走来了……大家纷纷来到我身边,围观浓香四溢的伞把菌,喜笑颜开地谈论着,翻来覆去地欣赏着。我看见,爸爸妈妈的笑容比盛开的鲜花更灿烂。
我把香喷喷的斗鸡菇拿给奶奶看。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一双温柔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两条缝。
六哥眼前一亮,惊喜地问:
“嗬——丽文,你的运气太好了!在哪儿捡到的斗鸡菇?”
我暗想:这可是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如果他们都知道了斗鸡菇生长的地方,就会去到那儿寻找。到时候,我采到斗鸡菇的次数将会减少。平时,他们总爱嘲笑别人,十分吝啬。于是,我就撒谎说:
“我放猪儿的时候,在花果山上捡到的。”
“花果山!哦,去年,我也在那里捡到过几次。”大伯点点头说道。
五哥看着我手里的鸡枞菌,俯首一嗅,不由得啧啧称赞:
“啊——好香好香!你们有了美味可口的下饭菜,真的好羡慕!明早,天一亮我就起床,出去找斗鸡公。”
大家欣赏完毕,进屋去了。妈妈用南瓜叶洗净斗鸡菇上粘着的黄泥,轻轻地放进水缸里(养起来)。
我家附近有好几个地点可以寻找到鸡枞菌:紫竹林里,芭蕉芋旁,沙梨树下,田堘上,土埂边,小河畔……
沙梨树生长在门前的田埂边,因此那块稻田被人们呼作“沙田”。沙田属于我家的责任田,田边至少有四个地点生长鸡枞菌。每年的夏天和秋天,鸡枞菌就会破土而出。沙田边,除了鲜美无比的鸡枞菌,红通通的野地瓜,好看又好玩的瓢儿果,还有那些我非常熟悉、却又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和植物。
“妈妈,我想去门前的沙田边找找,看看有没有斗鸡公,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雨后泥土松软,斗鸡菇很容易钻出地面。——马上就要吃饭了,快去快回!”
“嗯,知道了。”
走出大门十来步向左转,便是我的老朋友芭蕉芋(俗称“蕉藕”)的领地。这些芭蕉芋长势良好,植株已高过人头。它们有发达的根系,直立粗壮的茎,宽大的叶子……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一朵朵像火一样红的娇艳的花儿——里面潜藏着清香的花蜜。我摘了一把红花,逐个儿地吮吸起来,味道甘甜如蜜。
我一边低头嗅着,一边仔细寻找,希望能够找到我最爱的斗鸡菇。就在沙梨树下的田埂边,我又发现两朵刚从泥土里冒出来,还没有撑开伞叶的斗鸡菇,看上去就跟“个”字一样。两朵小小的野生菌子令我兴奋不已:一份香喷喷的美食就呈现在眼前!我心里琢磨着:菌子还小,让它们在泥土中生长,等到菌伞撑开,就可以多吃几口。可是,如果被路人发现,煮熟的鸭子,不就飞到别人家里去了吗?到底该怎么办?有了:扯一把野草,将斗鸡菇遮盖起来。
“丽文——吃饭!”爸爸站在大门口,大声喊道。
“知道了,马上。”
我匆匆忙忙扯了一把野草,将两朵菌子遮住,穿过一片浓密的竹林往回走。高高的苦楝树上,结满了青李子似的果子。慈竹林里的笋子纷纷从松软的泥土中冒出来,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我惦记着那两朵含苞待放的斗鸡菇,一放下碗筷,就直奔向沙梨树,迫不及待地扒开野草。啊——它们居然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果然,鸡枞菌很怕见人,只要与人见上一面,它们就再也不想长大!我一直搞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说鸡枞菌也害怕被人吃掉吗?没错。
不多时,我将两朵小菌子连根撬起,带回家,放在水里养起来。直到傍晚时分,它们还是不肯撑开紧闭的小伞(菌盖)。
经过多次的实践证明,鸡枞菌在常温下是很难保鲜的——过不了一夜,就会长出蛆虫。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及时让它到我们的肚子里安个家。
晚上,妈妈把洗净的斗鸡菇撕成条状,做了一份香喷喷的斗鸡菇煎蛋汤。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送进嘴里,味道鲜美、滑嫩、爽口,让人吃了还想吃。
从女贞树开花的时候算起,一直到晚秋时节,只要雨水好,鸡枞菌就不难找。我们时常光着脚丫,去到斗鸡菇生长的老巢寻找、采摘,并且乐此不疲。每每找到一朵,尤其是那种盛开的个儿大的斗鸡菇,能让人高兴很久很久。我的妈妈是采集野生菌的高手。天一亮,她就起床,脚蹬一双黑色的长筒雨靴,沿着熟悉的小路,仔细地找寻。偏偏数她运气最好,总能找到一些香喷喷的野菌子带回家——少则一两朵,多则满满一筲箕!有大的,也有小的。有米白色的,有深褐色的,还有棕灰色的。
总之,鸡枞菌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欢乐。每每回忆起来,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一天下午,整座院子里就我和奶奶在家。
花母鸡带着小鸡们,在院子里啄食。忽然,一只硕大的老鹰拍打着有力的翅膀,在天空中盘旋,明亮的眼睛俯瞰着大地……花母鸡侧耳聆听,抬头望望,瞪大双眼,张开翅膀,伸长颈脖,“咯咯,咯咯”神色恐慌地怪叫着——原来,它给自己的孩子们拉响了警报。小鸡们闻讯,拼命地飞奔,钻进花母鸡的身子下面躲藏起来,“唧唧,唧唧”害怕地叫着。
奶奶见状,赶紧拿起蜂箱旁边的竹筢。
“当心!丽文,老鹰要冲下来叼走我们的鸡!”
“啊!奶奶奶奶——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老鹰叼走我们的鸡,更害怕它把我也叼走!”
“不要怕!我会把老鹰赶走。”
奶奶站在院坝里,仰望着蓝天,抡起竹筢,使劲儿地拍打着地面,“啪啪,啪啪……”母鸡带着小鸡跑到走廊上。老鹰飞走了。我心中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奇怪——高飞的老鹰喜欢独来独往,难得开口。低飞的麻雀喜欢成群结队,整天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麻雀多得不计其数,老鹰却寥寥无几。麻雀喜欢吃小虫,老鹰则喜欢吃小虫的鸡……同样是天上的飞鸟,为什么它们从不在一块儿搭窝,从不在一块儿生活?
鸡妈妈带领着小鸡们路过磨刀石的时候,一条半大的棕色野狗突然从草垛后面蹿出来。小鸡们惊慌失措、躲闪不及。其中,有一只鹅黄色的小鸡不小心跌入了旁边的猪粪池里。万幸的是,猪粪池内不仅有液体,还有固体:一些漂浮着的树枝丫和竹篾片。小鸡站在漂浮物上面,吓得哆哆嗦嗦,张大小尖嘴“唧呀,急呀——”不停地叫着。鸡妈妈看见了,在猪粪池边来回走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花母鸡伸长脖子,一面“咯咯,咯咯——”惊恐地叫着,一面朝下张望。
我双手握住一把长柄粪勺,小心翼翼地舀起那只跌入粪池内的小鸡,放在地面上。紧接着,花母鸡愉快地带领着它的孩子们,到竹林里觅食去了。
端午节到了,学校放假。这一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上午,爸爸妈妈做好安全检查,把两只小猪关进与卧房相邻的一间猪圈里。我们一家五口相跟着,高高兴兴地去外婆家过端午节。
到了乌桕树下,爸爸驻足观望,喜上眉梢。
“看——我们家的小蜜蜂正在采集乌桕花蜜呢!”
我们都停下脚步,深情地望着这株高大的乌桕树。它不仅是蜜蜂的老朋友,也是我们的老朋友。
路边盛开的韭兰花,形如喇叭,花瓣粉红,花蕊淡黄,狭长的绿叶酷似小韭菜。
我一见到漂亮的花,就不由得怦然心动,兴奋地喊道:
“等一下!我要摘几朵花。”
妈妈催促道:
“外婆家不是也有这样的花吗?快走哦!”
我蹲下来,一边采摘韭兰花,一边说:
“上次去外婆家的时候,韭兰还没有开花。”
“这个小调皮,就是爱摘花花。一看到漂亮的花朵,她就忍不住要伸手去摘。”爸爸含笑说道。
外婆家门前的青青的篱笆墙上,挂着一朵朵格外美丽的木槿花。我们站在一排枝叶扶疏的李子树下,抬头望望。树上的李子真不少:有青的,有黄的,有红的。
“我们家的李子全都吃光了,外婆家的李子还有这么多呢!”姐姐微笑着说。
“今天是端午节,”妈妈伸手摘下一颗青李子,边吃边说,“要吃李子就去摘吧!”
话音刚落,二哥双手抱着杯口粗的树干,“哧溜、哧溜”三下并作两下,麻利地爬上李子树。 紧接着,我和姐姐“唰唰唰”地爬上李子树,踩在树杈上。树枝摇摇晃晃,树叶儿沙沙作响。那些早已腐烂在树上的李子吓慌了神,接二连三地往树下的水田里跳:
“咕咚、咕咚……”
我们东瞅瞅,西望望,采摘个大、色黄的李子,一边吃,一边往自己的兜里装。
爸爸站在树下,警告我们:
“吃李子很伤脾胃,容易拉肚子。有句古话叫做‘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李子虽好吃,可千万不能贪嘴哦!”
“知道了。”姐姐回答。
爸爸妈妈进屋去了。我们三个孩子一人“霸占”一株粗壮的李子树,悠闲地骑在树杈上,采摘李子吃。
二哥吃完一个李子,把核丢进水田里。
“外婆家的李子,比我们家的李子好吃多了!”
“是的。外婆家,李子树多,品种也多……果子摘得晚,当然就好吃多了。”姐姐边吃边答应。
我望着台阶,高声叫喊:
“小阿姨,小阿姨——”
“哎——丽文、二娃、秀芝……”小阿姨一面愉快地答应着,一面向我们飞奔过来。
她穿着一件碎花衬衣,一条蓝色长裤。两根齐胸的漂亮的麻花辫子,在胸前不停地晃来晃去。她站在李子树下,笑眯眯地说:
“你们的二姨婆来了,她给我们带来了礼物。快去看看——”
我们仨从树上下来,大步流星地朝院子里走去。房门口倒挂着新鲜的菖蒲和艾草,院坝里晾晒着绿油油的菖蒲和艾草。微风中飘来一阵阵青草和鲜肉的香气。抬头一看,果然,二姨婆来了!她穿一身藏青色的衣服,端坐在厨房门前的一把椅子上,正和我的爸爸妈妈愉快地谈论着。
二姨婆六十出头,略显清瘦,看上去和我的外婆(她的妹妹)仿佛是一对孪生姐妹。二姨婆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说话的声音铿锵有力。外公嘴上叼着一支点燃的土烟,默默地坐在灶下烧柴。锅里煮沸了,“咕嘟咕嘟”响个不停。外婆忙着沥米,准备蒸饭。妈妈站在灶台边,帮忙切菜。
我们仨异口同声地喊道:
“二姨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