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铁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烫。
这时候，妈妈把绿油油的芝麻叶丢进盆子里，倒入热水。顿时，一缕缕清香的芝麻叶气味迎面扑来。
过了片刻，她把手伸进盆子里，搅了搅。
“水温刚好，不冷也不热。丽文，把辫子拆了，我给你洗头。”
“妈妈，给我抓头皮的时候，动作要轻点哦！……哈哈，我第一次用芝麻叶洗头，感觉滑溜溜的，头发一梳到底，好巴适哟！”
“当然了。芝麻叶能够让打结的头发变得顺顺滑滑，梳理起来非常轻松。这些生活常识，都是你的外婆教我的。”
“奇怪！妈妈，外婆好像什么都知道。”
“有什么奇怪的？那是因为我的爷爷是个有文化的商人，你的外婆学到了不少知识。”
“哦。妈妈，我们要不要洗洗澡呢？”
“这么热的天，当然要洗澡。不然的话，身上会有股汗味儿，让人闻到不舒服。要洗澡就只能坚持到晚上——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都睡了，我们就站在院子里冲凉。只是，如果今晚你睡得太迟，恐怕……明天一早起不来。”
“唔……怎么办呢？”
为了明天能够早早起床，妈妈毅然决定在白天给我擦澡。她又拿起水瓢，从水缸里打来半瓷盆水，取下挂在竹竿上的一条米色的长毛巾，丢进瓷盆里，端进灶房，加入适量的热水。我站在妈妈身旁，解开纽扣，准备洗澡。她弯下腰，捞起盆子里的白毛巾，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擦澡。
“哈呀——你身上的‘泥条条’好多啊！把手抬高点，我帮你擦擦腋窝。”
“妈妈，‘擦澡’不安逸，还不如站在院坝里‘洗澡’。”
“外面人来人往，大白天站在院坝里洗澡，好羞人哦！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院子里的男同志，都是在黄昏的时候，穿着长裤，站在屋檐下洗澡。”
擦澡后，我似乎卸掉了全身的包袱，感觉轻松多了。
次日早饭后，妈妈给我梳好羊角辫。我穿上一身洗得发白的公安蓝颜色的长袖衣、长裤子。妈妈换了白衬衣，黑长裤，背上背篓去赶集。
旭日东升，色彩斑斓的朝霞仿佛万道金光照耀着葱茏的大地。透明的露珠宛若一颗颗滚动的珍珠，装点着茂盛的花草树木。我蹦蹦跳跳地走在妈妈的前头，嘴里哼着爸爸教我的歌谣，不时回头望望她，脑子里想得最多的，依旧是那些美味的食物。
前去赶集的庄稼人，有穿着长衣长裤的，有穿着短袖短裤的，也有穿着裙子的。人群中，抱鸡的，牵牛的，吆猪的，挑粮食的，拿农具的，挽着一篮子鸡蛋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赶路，就像搬家的蚂蚁一样。
为了那些色香味美的食物，尽管路途遥远，我也要坚持朝前走。走了好久，终于到达目的地——周家镇。
我害怕走失，紧紧地拉住妈妈的大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到供销社门前。这一次，卖假蜂蜜的男子没有来。石阶上，摆着一缸和土蜂蜜相仿的蜂蜜。卖主是一个皮肤黝黑，长相普通的中年妇女。
妈妈和颜悦色地跟她打招呼：
“大姐，你早！”
“哎，我刚到一会儿。——你们俩长得好像哦！她是你什么人？”她诧异地打量着我们，伸手指着我，问我的妈妈。
“她是我的小女儿。”妈妈愉快地答应着，拍了拍我的后背，“丽文，快叫阿姨！”
“阿姨。”我腼腆地叫了一声，害羞地躲到妈妈身后。
“哎，小女孩真乖！”她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蛋，继而又和妈妈攀谈起来，“哈呀——你那么年轻，女儿都这么大了！说实话，我简直不敢相信。”
“年轻？！我三十岁出头了。……我有三个孩子，这个孩子年龄最小。”妈妈摸着我的头，微笑着说。
“你看起来只不过二十岁出头，哪像三十岁的人？”
“……”
我扯了一下妈妈的衣角，附耳低语道：
“妈妈，你认识她吗？你看——她的蜂蜜跟我们的蜂蜜不一样。”
妈妈点了点头。
“我认识她。前几次，我来卖蜂蜜的时候，她也来了。她说过，她家只养西蜂，西蜂蜜跟中蜂蜜当然不一样。丽文，别吱声！买主来了——”
一位身穿白衬衣，满面胡渣的壮年男子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只红花搪瓷缸。他蹲在地上，低着头，仔细地分辨陶缸里和陶罐里的蜂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两家的蜂蜜看起来都差不多，究竟哪种蜂蜜是真的？”
“两种蜂蜜都是真的。我卖的是西蜂蜜，她卖的是土蜂蜜。”西蜂蜜阿姨抢先解释道。
“可以尝尝吗？”他问。
“可以。”妈妈和那位阿姨异口同声回答。
妈妈拿起一把短柄铝勺，舀了拇指般大小的蜂蜜，轻轻倒在男子摊开的手上。他凑近鼻子一闻，伸出舌头一舔，什么话也没有说。接下来，他又品尝了西蜂蜜。
“土蜂蜜的气味浓香，西蜂蜜的气味清淡。”
胡渣男伫立良久。最后，他买走了两斤多土蜂蜜。
“今天开张喽——”妈妈笑呵呵地说道。
“我比你们先到一步，开张只卖了几毛钱。这段时间，天气太热了，来赶场的人越来越少。所以，蜂蜜不好卖。我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卖三斤到五斤；运气差的时候，不开张。”
妈妈莞尔一笑。
“夏天赶场的人少多了，蜂蜜能卖多少算多少。不过，也要碰运气。”
的确，眼前路过的行人，已经大不如从前（我们上次卖蜂蜜时看到的那么多人）。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久久地坐在台阶上期待买主，确实感到枯燥乏味，简直就跟坐针毡似的。
“妈妈，这里不好耍，我想去逛逛街。”
“不行！”妈妈严肃地说，侧转身子，伸手指着身后的供销社，“你去那儿耍一会儿，就像上次那样。”
“唉——又是那里！不新鲜。回家的时候，要记得喊我一声。”
“知道了。”
于是，我又走进供销社。里面顾客不多，柜台前坐着的，仍旧是那几个穿得干净利落的中年售货员。货柜内，整齐地摆放着长方形的文具盒，五颜六色的铅笔，各式各样的凉鞋，成捆的布匹，青花瓷的茶杯，冰花搪瓷碗……形形色色的商品勾起我无限的遐想，尤其是那些色彩鲜艳而好看的花布。我知道自己家穷，买不起，因此不敢奢望。不过，在这里，我可以仔细地看看，摸摸，在脑子里想象一番：
我仿佛看到用自己喜欢的花布做成的新裙子、新衣裳、新裤子、新床单……我和姐姐穿上美丽的连衣裙，去田野里，去外婆家，去学校……人们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还夸奖……我越想越快乐，心里美滋滋的。
我依旧像欣赏美丽的鲜花一样，逐个儿地欣赏那些色彩缤纷的美食。当我望着美食的时候，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干涩的喉咙仿佛就要伸出一只长长的手。
我回头看了一眼。妈妈正端坐在石阶上，默默地望着街道上的行人，期待买主早一点到来。妈妈希望尽快将蜂蜜卖掉的热切心情，正如我希望早一点吃上糖果糕点的心情一样。现在，蜜罐里的蜂蜜该卖出去了吧？
我径直走到妈妈身边，低头一看：蜜罐里的蜂蜜，还剩一大半！妈妈美丽的脸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神色显得有些忧悒，不像刚到的时候。大概，妈妈已经预感到，今天出门卖蜂蜜，运气不是太好？如果蜂蜜卖得不多，那么我想要吃糖果、糕点的愿望还能实现吗？妈妈会不会买一点点零食给我品尝？我开始变得焦虑不安……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十分闷热，没有一丝风。眼前路过的庄稼汉们，有的索性将上衣脱掉，有的穿着背心、短裤，有的将裤管高高挽起。
“妈妈，我饿了。太阳当头照，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吧！”我摇着妈妈的胳膊，说。
“唉——我也饿了。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还能遇到一个大买主。”
“那个‘西蜂蜜’回去了？她卖了多少？”
“嗯。我看见她的蜜缸里没有明显减少。她说，今天只卖了三斤蜂蜜，两块多钱。”
“那我们呢？”
“只卖了三斤多，三块多钱。”
“妈妈，还要等多久才可以回家？”
“说不准，看情况……丽文，你看——对面走来一个穿碎花连衣裙的漂亮姑娘，手上拿着空玻璃瓶，看来要买蜂蜜。”妈妈望着前方，微笑浮上脸颊。
“妈妈怎么知道？”
“凭经验。别说话！她来了。”
“蜂蜜怎么卖？”那姑娘问。
“一块钱一斤。”妈妈笑眯眯地回答。
“哦，太贵了！听说蜂蜜卖七角钱一斤，为什么你的蜂蜜要贵三角钱？”
“嗬——东西不一样，价格当然就不同了。一分钱，一分货，货真价实。你买我的蜂蜜，尽管放心！看看吧——地地道道的‘土蜂蜜’，不容易买到哦！”妈妈说着，舀起一勺琥珀色的蜂蜜。顿时，一阵浓浓的蜜香扑鼻而来……“小妹，你运气真好，来得及时。我正打算收拾摊子回家，过几天再来。”妈妈的声音温婉动听，就像是特别用心唱出来的，让人听了如同喝了蜜一样甜。
姑娘把玻璃瓶递给妈妈。
“好吧，那就装一斤。我的奶奶最喜欢吃蜂蜜了。她早上给我一个瓶子，叫我给她买一斤蜂蜜。我上班忙，把这事给忘了。到了中午，我去食堂打饭的时候，看到这个瓶子才想起。如果我来晚一步，你都收摊走人了。”
“你的裙子好漂亮哦！小妹在哪儿上班？”
“呵呵，在学校。”
姑娘愉快地付过钞票，拿着蜂蜜走了。妈妈收拾好东西，正要往回走。
我赶紧拉住她。
“妈妈，我想吃一角钱的糖。”
“不行！”
“啊——为什么？”我皱着眉头问。
“没有钱。”妈妈摇摇头回答。
“不是刚卖了蜂蜜吗？”
“我要给你的哥哥姐姐交书学费，还要还账。……你的爸爸时常生病，药钱都花了不少，你又不是不知道。”
路上的行人少了，街面变得宽敞起来。我们一面说着，一面往回走，眼看就要离开集市了，妈妈仍旧大步向前走着。我担心自己白来一趟集市，便扑向妈妈，死乞白赖地缠住她的腿——可怜巴巴地仰望着她，带着哭腔央求道：
“妈妈，我好想吃糖果，给我买点，行么？”
“说不行，就不行！”妈妈的语气显得相当生硬，容不得半点商量的余地。
我欲言又止。
妈妈抬起腿，朝前挪动了半步，我的身子也跟着她挪动。
“快站起来！让开！再不起来？我就——”她迈不开腿，恼羞成怒，扬起巴掌，眼看就要打在我身上。
妈妈的巴掌总是让我望而生畏。与其挨一顿打，倒不如松开双手，乖乖地听从于她。她迈开大步朝前走着——这会儿，蜜罐里的蜂蜜比早上减少了大约三分之一。因此，不会轻易漫出来。
我万念俱灰，身子软得像一团棉花，垂头丧气地跟在妈妈身后。唉——回家的路总是那么漫长！何时才能够挨到尽头？倘若不怕被妈妈打骂，我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跟她来赶场。结果呢，走了那么远的路，什么东西都没有得到。……如果自己有点零花钱，就不至于这样。
哦，想起来了：大年初一，爸爸妈妈不是给了我五角钱的压岁钱吗？没错，那张纸币还躺在箱子里睡大觉呢！可是，我怎么就忘了带来？五角钱，能够买五十颗糖呢！如果每次都要“过把瘾”，那就只能买五次糖。假如我把这仅有的五角钱花光了，又要熬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得到一丁点儿压岁钱。要是我可以挣到一点点钱，该有多好啊！可是，我小小年纪，要怎样才能挣到一点属于自己的零花钱呢？咦——想起来了！我也可以像外婆那样：去路边扯金钱草，到山崖上割蓑衣草，在树林中收集蝉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