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旁的瓜架下,一根根胖乎乎的白黄瓜从绿油油的瓜蔓中垂下来,十分惹人喜爱!此时,我们正口渴得心慌,干涩的喉咙仿佛就要冒烟。我和九儿相视一笑,跳进菜地里,各自摘下两根白嫩的黄瓜,边吃边走。
“丽文,我不口渴了。你呢?”
“我吃了一根黄瓜,解渴了。”
地里的玉米长得郁郁青青的,一行行,一列列,看起来整齐而有规律。南风阵阵吹拂,玉米不停地摆动着宽大肥嫩的绿叶,宛如一个个翩翩起舞的少女。
狭窄的土埂边,生长着两棵野生的山毛桃树。其中,大树的树干粗如碗口,小树的树干也有八仙桌的一条桌腿那么粗。缀满枝头的山毛桃,把树枝压得沉甸甸的。前来光顾这两棵桃树的不只是我们,还有一群蹦蹦跳跳的麻雀。它们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来意,“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番,礼貌地让出位置,拍打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我们把背篓和镰刀放在土埂上,“嗖嗖嗖”地爬上那棵大桃树,专门挑拣向阳处个儿大的山毛桃摘下,在衣服上擦几下(除去毛桃上面的白毛毛),骑在树杈上,迫不及待地啃食起来。
“九儿,这种浑身长满毛毛的野桃儿,味道又苦又涩,跟水蜜桃比起来,可就差多了。看——里面的种籽还没有离核。”
“就是。可能还没有到吃山毛桃的时候。——丽文,我们坐在树上耍一会儿吧!桃树叶可以做口哨,你知道不?”九儿说着,摘下一片狭长的桃树叶,叼在嘴里,熟练地吹出各种鸟叫声。
“嗯,我早就知道了。”
我摘下一片碧绿的桃树叶,含在嘴里学鸟叫。过了一会儿,我感到身体有点不舒服。
“哎呀——我……想上茅厕。”
九儿把双唇间的桃树叶取下来,看着我。
“你要大便,就躲进玉米地里。”
“不,不是大便。是……是小便。”我嗫嚅道。
“丽文,反正周围没有人,那就在树上屙吧!”
“你猜对了,我就是这么想的。唉——家里的茅厕又脏又臭,里里外外都爬满了白胖胖的蛆虫,光是想想都让人感到心惊肉跳,更别说蹲在茅坑上面了。便便的时候,一是害怕蛆虫会往上爬,二是担心粪水会溅到身上。我每次上茅厕,不得不先扔些猪草遮盖起来。呵呵,这里多干净啊!我要体会一下——在树上(排便)的感觉。”
环顾四周,除了我们姐妹俩,再也没有发现其他人。桃树下,是一片绿油油的高粱地。我立刻挪动身子,双脚横踏着树杈,一手扶着树枝……
“我也想体会一下。”九儿说着,蹲在我对面的树枝上,淅淅沥沥地往庄稼地里施肥。
小便后,我们俩都忍不住笑起来:
“哈哈,哈哈……”
两个调皮的小女孩在桃树枝上尽情欢乐:攀爬,跳跃,躲猫猫,荡秋千,好开心啊!
我望着对面不远处,一座掩映在苍翠的竹木林中的灰色瓦房,大声呼喊:
“外婆——外婆——”
外婆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望着我们。
“哎——丽文,九儿,过来耍一会儿!”
“等一会儿,我们还要找猪草。”我大声说道,把脸转向身旁的九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阿姨种的蜀葵花开了,大朵大朵的,有好几种颜色,漂亮得很!等我们找满一背篓猪草,再去看看,行不行?”
九儿眼睛一亮:
“行。我们不能一直在桃树上耍,该下去找猪草了。”
“嗯,走吧。”
我们从山毛桃树上跳下来,背上背篓,拿起镰刀,继续朝前走。一路上,猪草不是太多。
我们钻进闷热的玉米地,低头找猪草,任凭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淌,也顾不上伸手去擦。庄稼人在收割小麦、油菜、豌豆、蚕豆时洒落的种籽,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棵棵绿油油的嫩苗。显然,拿它们喂猪最好不过了。
偏僻的小山村,不但沟壑纵横,还有几座恐怖的坟墓。
一些骇人听闻的鬼故事,被生产队的社员们传得沸沸扬扬。据说,其中就有一座坟墓经常闹鬼。关于墓主人的故事,我们早有耳闻——墓主人生前与鲁海啸同在一个院子里生活,因‘难产’而死。那妇人只活了二十几岁,大家都说她死得很惨。有好几个男子,路过此地时,都出现了异常情况:有的人迷路,有的人惊慌失措,有的人突然疾病发作,有的人竟然拾起墓地上的花圈当雨伞!
我怯生生地望着那几座坟,小声问道:
“九儿,你敢不敢一个人到这个地方来?”
“我不敢。丽文,你呢?”
“我也不敢。生产队里的人经常摆‘鬼’龙门阵,说得最多、最吓人的就是那座坟。你晓不晓得?”
“我晓得。钟夏雨说,生产队里有好几个男人,都被墓主人施过魔法。……有几次,五哥从那座坟前走过,突然喊‘肚子疼’,连腰都直不起来。这件事情,你晓得不?”
“晓得,我听五哥说过几次。九儿,我们走快点,距离坟地越远越好!”
“万一坟墓里的鬼追上来,怎么办?好吓人哦!”
“快跑——向前冲啊!”
我们俩拼命地向前跑着,跑着……前方的鸟儿也吓得不轻,赶忙张开翅膀,“呼啦啦”地飞起来。坡地上的马桑树不住地向我们招手、点头。一串串红艳艳、紫莹莹的马桑果缀满枝头,非常惹人喜爱!熟透了的马桑果乌黑、油亮、柔软,宛若木耳菜黑色的果实一般。
我们将马桑果连同树枝丫一并摘下来,尝试着吃了几颗黑亮亮的果实,味道甜甜的。据说,这种野果有毒。因此,不敢贪嘴。荒坡上的灌木丛中,有几颗红通通的山莓果,放进嘴里一咬,酸酸甜甜,就跟桑果的味道差不多。
当我们在山湾里绕了一大圈,走到外婆家附近的时候,两个小背篓已经装满了。
我担心遭到狗狗的偷袭,提高嗓门大声呼喊:
“外婆——”
“哎——来了来了。”外婆一面答应着,一面向我们快步走来。
“外婆。”九儿腼腆地叫着。
外婆愉快地答应:
“哎。好多天都没有看到九儿,你又长高了不少啊!”
九儿高兴得就像喝了蜜糖似的,甜甜地笑了。
外婆接着说:
“我们家的那条大黑狗不见了。它跑出去一连几天都不回来,听说被那些爱吃狗肉的人杀了。……最近,我们山湾里的那几条狗,都被人害死了。”
我先是感到很吃惊,继而一阵窃喜:呵呵,我可以独自来外婆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再也不用担心被狗咬。
“我家的那条黑狗早就被别人吃掉了。”九儿对外婆说道。
我和九儿卸下身上的包袱,慢慢地欣赏院坝边美丽的鲜花。
外婆热情地招呼道:
“你们姐妹俩到屋里坐吧!”
“不急,我们想先看看花。外婆一个人在家吗?”我问,“小阿姨还没有回来?”
“嗯。我估摸着,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菜园地边,鲜艳夺目的木槿花宛如紫红色的小喇叭,把枝繁叶茂的绿树装扮得格外美丽。过了一会儿,外婆从屋里拿出几片圆圆的芝麻饼干,分给我和九儿。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边走边聊,有说有笑。
生长在丘陵地区的孩子,背着背篓去找猪草,既是在劳动,又是在寻找快乐。我们就像快乐的小鸟一样,漫山遍野、自由自在地飞跑。赏花、爬树、摘毛桃、学鸟叫、摘山莓……美丽无比的大自然,给予了我们无尽的快乐。不同的季节,会有不同的好玩的,好吃的。与其说是出去找猪草,倒不如说是出去找乐趣。倘若是公然向爸爸妈妈提出自己的要求,不用说,不但得不到他们的支持,而且还会招来一顿打骂。说是出去“找猪草”,这样一来,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
回到家里,天快黑了。
我把藏进背篓里的那根黄瓜翻找出来,拿给爸爸,老老实实地告诉他:
“找猪草的时候,我口渴得很,水井太深,够不着。所以就……偷了两根黄瓜,吃了一根,留了一根。”
突然,爸爸的脸色由晴转阴,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气一样黑了下来。他瞟了我一眼,摇摇头,严肃地说:
“唉——你居然敢去‘偷’别人的东西!如果被人家发现,不是挨打,就是挨骂。那种滋味好不好受?当然不好受。别人打你,可不像家里人打你那么轻松。……你想想:假如我们的东西被别人偷走,你会高兴吗?……俗话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如果从小养成了偷盗的坏习惯,就很难改正。一个人就像一棵树,如果从小斜着生长,长大了就是歪歪扭扭的,能成为栋梁之材吗?当然不能!”
爸爸抱来一大捆干柴,放在灶房里。
“丽文,闹饥荒的那个年代,我背上背篓,拖着瘦弱的身子,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又从那座山走到另外一座山,就是为了多找些能够填饱肚子的野菜、草根。我饥肠辘辘,肚皮都饿得贴到背上去了,只能是忍了又忍,坚持,再坚持。每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
“后来,山上的野菜、草根都挖光了,我就捉虫子,逮老鼠,抠黄鳝……很多人受不了饥寒交迫的日子,不得不去偷东西。我亲眼看见过一些人,偷东西时被人抓住,遭毒打的样子真的好可怜啊!哪个愿意把小偷当人看?人家只会把现场抓到的小偷当出气筒——劈头盖脸地一阵破口大骂,然后就是拳打脚踢,手脚打累了,又拿起棍子,狠狠地抽打。想想看,那般滋味,有几个人能够承受得住?尽管小偷痛得大喊大叫,甚至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可人家还是不肯轻易放手,只管发泄心中的愤怒:有的被打得皮开肉绽,有的被打成了残废,还有的被活活打死了。”
爸爸用火柴点燃一把干稻草,送进灶膛里。
“说一千,道一万,无论如何都不要去偷,人穷志不穷!我们有勤劳的双手可以劳动,有健全的大脑可以思考,为什么要去偷呢?假如这件事情让你的妈妈知道了,她不把你痛打一顿才怪呢!”
“哦,我错了。爸爸,千万不要告诉妈妈!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去偷任何东西了,说到做到!”
晚饭后,人们摇着蒲扇,陆陆续续地走出家门乘凉。
鲁海啸、钟夏雨、雷一鸣和大伯大妈坐在大门前的竹林下,谈论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温暖的空气中,不时飘来一股股令人生厌的浓浓的叶子烟味,还有汗臭味。
在炎热的夏季,洗澡成了我们心中最大的愿望——劳动了一天,身子总是汗涔涔、黏糊糊的,谁不渴求痛痛快快地洗洗澡?可是,在农村,谁家会有浴室呢?大家都没有听说过“浴室”两个字,更别说亲眼所见了。然而,洗澡又是一道不得不解决的难题。院子里的男人们,总爱光着上半身,将裤管卷至大腿,站在夜幕中的屋檐下冲凉。女子想要洗澡,可就不那么容易了——非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瞄准时机,端着一盆清水,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出屋子,站在院坝里,小心谨慎地洗澡,就跟生怕惊醒了谁的好梦似的。
爸爸在院坝里制做蜂具。妈妈把我们一家五口穿破的衣裳和裤子找出来,放在身旁,准备缝补。这些破旧的衣裤,有灰色的,有浅蓝色的,有藏青色的,有军绿色的,还有公安蓝色的。妈妈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拿起一件浅蓝色的衬衣,搭在膝盖头,翻找针线笸箩里的东西。
“我找那天拆下来的浅蓝色布片。”她自言自语。
“别的颜色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浅蓝色?”我疑惑地问。
“当然不行,因为我要缝补浅蓝色的衣裳,就得找浅蓝色的布片来做补丁。缝补什么颜色的衣裳、裤子,最好能够找到相同颜色的布片来当补丁。如果没有相同颜色的布,那就要找颜色接近的布——只有把颜色搭配好,缝上去的补丁看起来才不显眼。”
妈妈从一堆旧布片中,翻找出几块大小不等的浅蓝色布片。
“大布片补大窟窿,小布片补小窟窿。”她说完,拿起缝衣针,穿上一根长长的浅蓝色细棉线,搁在一边,把一块长方形的布片的四边折起来,按在衣裳的破损处,又拿起缝衣针,低着头,飞快地缝补起来……颜色相同的布片和棉线,配以细细密密的针脚,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就分辨不出缝上去的补丁在哪里。
“妈妈,如果颜色接近的布片也没有,怎么办呢?”
“那就只能凑合了——你想想,假如在一件白色的衬衣上,补上黑色的布片,那该有多么显眼!会好看吗?”
“不好看。原来,缝缝补补还有这么多讲究啊!昨天,我和九儿看见生产队的钟夏雨和雷一鸣的身后,都缀着一块圆溜溜的大补丁。我说,‘圆补丁真难看!’九儿偏偏说,现在最流行那种圆补丁。”
“我最讨厌那种流行的圆补丁了!看着就很难受。”妈妈说着,指了指身上穿的衣服,“你看——我这件洗得发白的天蓝色衬衣,缝上相同颜色的补丁,穿在身上,稍不注意还看不出来。为了方便打补丁,我们都穿着素净的衣裳、裤子。可你的二哥和姐姐总是说,‘颜色太单调——不是军绿色,就是公安蓝。’呃!”
“妈妈,他们说得对,我总是穿二哥和姐姐穿过的破衣裳、旧裤子。只有过年的时候,你帮我做的那件花衣裳最漂亮。”
“唉——供销社卖的那些布料,也没有多少好看的颜色。——如果明天不下雨,我想去赶场卖蜂蜜。你要不要跟我去?”
我想起上次和妈妈一同去卖蜂蜜后尝到的甜头(一角钱的水果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要去!”
“那好。我洗锅,你烧水,准备洗头。”妈妈把铁锅洗净,加满水,拿起洗发水瓶子,“哦豁——洗发香波用完了!我马上去地里,摘一把芝麻叶回来洗头。”
我高兴地坐在灶房里,生火、烧柴。心里却在想:明天去赶场,如果妈妈买了好吃的东西(比如糖果、糕点、香酥脆饼之类的),我就可以早一点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