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梦(一)
“物是人非,前尘往事恍如一场梦。”
顾清平的声音悠悠荡荡飘在花惠芬耳畔。
室内播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舒缓的钢琴声环绕。
温暖的日光照在她们靠窗的座位。
一阵克制不住的倦意袭来,眼皮不自觉搭在一块儿,斜靠在沙发上的头低垂下来。
“雪儿。”
男人低沉而浑厚的轻呼令花惠芬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
一道刺目的光射入眼眸,她本能地伸手挡住视线。
“昨晚没睡好?”
顾清平温和地问。
花惠芬抿了抿略显干涩的嘴唇,她有丝晃神,揉揉眼环顾四周才意识到自己身处雇主家附近的一间咖啡馆,取过近边台面上的手机看了眼屏幕时刻,她只瞌睡了十几分钟。慢慢记起先前的话题,从面前的果盘里拿了一颗樱桃番茄塞嘴里,她边嚼边问道:
“方教授一个人弄得来吗?”
“沐浴的准备工作我都替他做好了。”
顾清平淡淡地说。
“顾阿姨,您还记不记得我头回给小鹏洗澡手忙脚乱的情形。”
花惠芬浅笑道。
“不一样。他是顾鹏的爸爸。”
顾清平定定地说,她顿了顿又道:
“他可以的。顾鹏90斤也不到呢!”
“他们父子多久没见了?”
花惠芬好奇地问。
顾清平低缓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十五年。”
花惠芬的心头一紧,她故作轻松地说:
“方教授年轻时肯定很帅吧!”
顾清平摇摇头道:
“不好看。瘦瘦弱弱的一个白面书生。但……”
她的话锋一转,眼神发光透亮,
“当他授课的时候,他的谈吐和博学令周围的学生着迷。”
花惠芬的脑海闪现出画室的场景,钟奕铭握着素描笔细致而认真的作画,台下的女学生时不时向其投去痴痴的目光,男人看向自己的眼神直白中透着一丝欣赏,展台上的她从未对视过男人的眼睛,除了羞涩,还有一份难以言说的心跳和不安。
花惠芬闭合了下双眼,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们怎么会分开的?”
顾清平惨淡地一笑,隔着玻璃窗望向远处,她的声音低沉显得有些落寞。
“我们的婚姻中出现了第三者。”
花惠芬猜到是这个结果,她无奈地想到:男人的出轨不需要太多理由,尤其是那些具有人格魅力的,外面的女人往往会主动投怀送抱。
“她做学生时我就看出其爱慕方筠,后来毕业留校做了老师,我不止一次提醒方筠要和那个年轻教师保持距离,那时他还笑我想多了。”
顾清平缓缓回过头。她挥手喊来服务员,点了两份工作日套餐。
待服务员离开后,顾清平继续讲述道:
“那段时间我妈住院,学校、家里、医院我三头跑,几天后方筠从外地开会回来,他只要不带课就去陪我妈,待在医院的时间比我还多。晚间和我轮班照顾妈或在家陪孩子,我那时一颗心扑在妈的病情上,没有觉察出他的异样,反而感激有他的陪伴,那天傍晚那个女人拉我出病房去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不等我询问,她毫无一丝愧色地直言不讳告知在出差期间她与方筠发生了肉体关系,我被惊地立在原地浑身颤栗。”
“等我回过神来,那女人已经走了,我和妈随意找了个说辞匆匆赶回家。等孩子睡下,我厉声问方筠,他没有否认。他说当晚喝了点酒,一时没把控住做了错事。我不听他的解释,只说了两个字:离婚。他向我下跪,求我原谅。我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医院。”
服务员从过道捧着餐盘走近她们的座位,顾清平中断了话语,她侧过脸用手指轻轻拭去眼角流出的泪水。服务员端上套餐,两个人静默地吃着。顾清平嚼着口中的食物,心绪一点点平和下来。花惠芬想说些轻松的话题缓解稍显压抑的氛围。
“这么些年您就没想过再找吗?”
“身边的同事还有领导都和我介绍过,儿子也很积极,他把自己最喜欢的男老师推荐给我,但我心里装不下其他人。若能重头来过,我或许不会那样冲动,那时太年轻,丈夫的背叛颠覆了我的三观,眼前一抹黑,在医院浑浑噩噩,彻夜难眠,一想到他的行为恶心得只想吐,二周后瞒着儿子和双亲去民政局办了手续,方筠什么也没要,把房子、银行储蓄和儿子都留给了我。”
花惠芬如鲠在喉,她不自觉干咳了两声。
“妈临走前的那晚拉着我的手,她晓得我们出了问题,让我一定要好好珍惜眼前人。妈妈的离去令我整个世界瞬间坍塌,葬礼当天方筠恳求我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解决好与那女人的关系。那是我最脆弱的时候,他是我唯一的依靠,我答应等他处理完便复婚。他感谢我,神情兴奋得像个孩子,他抱住我和儿子说,我们三个人永远不分开。”
“我等了他一周,又一周,他们学校一位作为公务员面试官的教授突发急性盲肠炎,方筠此前有过相关的面试经验于是被临时调往,那些天手机关机,人被封闭在考院。”
顾清平的话语中断,她混沌的眸子中透着一丝悲凉。
服务员过来收走了两人的餐盘。
顾清平在果盘里取了一瓣苹果放入口中,嚼了几口抽出桌上的纸巾抹了抹嘴角。
“那女人立在我学校门口,身旁站着位稍年长的妇人,我不想引起来往同事和学生的关注,快步带她们进入校门口的一间茶坊,一落坐穿着贵气的妇人开门见山地要我离开方筠,条件由我开。我断然拒绝。妇人从包里抽出一张检查报告放我面前,看着上面的内容,我天旋地转差点厥倒。方筠说和那女人只有一次,但她竟然怀孕了!”
“报告可以作假,她可能是诓人。”花惠芬说。
“我不信那女人,但妈妈不可能败坏自己女儿的名节!妇人当着我的面痛责女儿的任性,年轻女人泪流满面低声下气地求我放手。我说和方筠已经离婚。她说她知道,求我离开对方的生活,我说做不到!我和他还有个共同的儿子。”
“女人瞬间变脸,她阴冷地说,如果我不成全她和方筠,她就把他们的风流韵事公布在学校的内网,事后她可以出国深造,方筠却落得衣冠禽兽的骂名。我说你若真心爱他,不可能害他,她说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不惜亲手毁了!她的眼神冷峻透着寒意,心头一阵发憷,我知道她说的出做的出。”
“妇人压住女儿骂了她几句,转头对我放了软话,她说可以帮我在吴湖市的重点高中安排进编制,还能把我和儿子的户口迁到那里,吴湖是大城市,转户籍并非易事,这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那女人的背景不可小觑。你说我还能怎么选择?”
花惠芬不自觉地摇摇头。
“半年过去,儿子和我的户口顺利迁到了吴湖,我们也逐渐适应了新的学校和生活,趁着暑假我回了趟老家,扭动钥匙家门开不了,想打电话给方筠,犹豫再三直接叫了辆车去到对方的大学,绿树成荫的校园里他俩并肩而行,女人眼中闪耀着傲人的光芒,她小腹明显的隆起,我没有勇气看方筠,忍着心痛隐入人群出了校门。”
“临走又去了老房子,上楼旧邻居问我搬哪去了?随口敷衍几句。对方感叹说没想到你们这么恩爱也离婚了,只苦了孩子,我默默点头。她说现住的夫妇每天半夜都会传出打骂的声响,让我去劝劝,不要影响到周边居民的正常生活。方筠竟然把房子出租了!我们的家没了!180个日日夜夜,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中度过,儿子梦里一次次呼喊着‘爸爸’;仅仅只是换了一个电话号码,那个曾为我和儿子遮风挡雨的男人抽离了我们的生活!”
“你恨他吗?”
花惠芬哑声地问。
“怎能不恨?!爱之深恨之切!回到吴湖没多久我便将体制内带编制的老师给辞了,转而去了一所私立高中,后又把儿子的姓氏换成我的姓,我们搬去新学校附近,搬家的当晚我将带有他影像的照片全部给撕了。”
“台几上的那张合影漏网了吗?”
花惠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儿子想念爸爸时偷偷藏起了那张全家福。”
顾清平的眼眶晃动着泪光。
“方教授这次过来,他妻子晓得吗?”花惠芬问。
顾清平低哼一声道:
“我以为她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倒头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女儿三岁时他们分开了。她被方筠做奸在床,女儿跟了老婆,他选择净身出户,回掉了租客住回原先的老房子。这十多年他一直在找寻我们母子,他的学生替他翻过户籍,可惜我们搬去了外省,我的单位也不在编制,他查无音讯。”
“那女人不是晓得你去了吴湖吗?她怎么不说呢?”花惠芬问。
“得不到的东西情愿自己毁了。这样的人你还指望她能成全?离婚一个月后那女人又披婚纱嫁人了。她把女儿的名字改成后面丈夫的姓氏,方筠去看过女儿几次,眼瞅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后来去的次数越来越少。”
“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怎么还能得到幸福呢?”
花惠芬替对方报屈道。
“错的源头在方筠,若女人诱惑他的那个晚上,他抵住了,后面一切都不会发生,婚姻破裂,伤的最深的是孩子!”
花惠芬的心头一颤,她默默点点头。
侧目望向窗外,隔着层层叠叠车来车往的人群。
黑色皮质羽绒服敞开,盖住口鼻的黑色口罩上一双深邃眼睛透着一抹愁绪。
男人径直向她这边走过来——
她惊慌失措地低下头端起早已凉透的咖啡灌入咽喉。
“咳咳!”
窗口的男人眼中露出少许惊诧。
仅仅是个路过的陌生人。
“感冒了?”顾阿姨问。
“有点。”
花惠芬低低应了声。
“早些吃药,不要拖。旁边就有药店。”
“上次的还没吃完。”花惠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