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龟:龙生九子之六子霸下,似龟有齿,喜欢负重且力大无穷。
一
午后,日色昏暗。
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舒高的桌上,一盘炒鸡蛋,半斤牛肉,五个馒头,外加一碗酒。
酒足饭饱以后,舒高的眉头紧锁起来,显然他又开始思考这两天来一直翻腾在脑海里的问题。
他在华蓥山上已经整整呆了十年。在这十年里,他只回过家一次。那是一个阴冷的雨夜,他爹舒南天阴冷地瞪着他,说了一句话,“你怕苦回来了?”他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又冲进了雨夜。
三天前的清晨,华蓥山巅,丹枫观那棵老榆树旁,他的师傅沈泊军突然说,“你的刀法已经差不多了,你该离开这个地方,回去找你爹吧,他现在如日中天,正好缺少一个帮手。”
舒高当时愣住了。他一直认为自己应该还需要在山上磨炼两年的时间。
二十年前,沈泊军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曾是蜀中雷刀堂的堂主,雄踞一方,门下学刀的最多时有数百之众,雷刀堂的刀法冷血邪魅,在同门中独树一帜,且门徒中专吃刀头血饭的杀手类居多,像“回刀客”熊回,“金刀客”付金刀,“杀人客”毛疯子就属于这种江湖狠角色,并称雷刀三客。
沈泊军徒弟中,杀人客毛疯子名气最盛。
舒高认为自己和这三个人比起来还差的很远。
沈泊军第二句话:你今后在江湖上避免和一个叫武缺的人的徒弟交手。
武缺是谁?是什么身份?沈泊军淡淡地回答,人已经死了,身份不重要了。
沈泊军的最后一句话:你我师徒关系十年,我受你父亲所托,教授你刀法,我也托付给你一件事情,你下山之后,帮师傅找到一个叫杜飞飞的女人,你找到她,她自然知道师傅为什么找她。
这十年,师傅一向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除了教授刀法之外,师徒之间并无什么多的交流。这些人的名字在之前沈泊军从未提过,临行之前,师傅突然交代出来,倒让舒高吃了一惊。
因为师傅从来都是以恶人自称,但当时说话时候表情却让舒高感觉可以用慈祥来形容。
沈泊军在退出江湖前是个视财如命,心狠手辣之人,性格阴险暴戾,一味追求财富利益,导致在江湖上树敌太多,最终一场江湖争斗变故后他性情大变,没多久宣布退出江湖,带了两三个亲信,退隐在华蓥山。
对于种种,舒高都很沮丧和迷惑了。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师傅提到的人的名字。他越想越多,甚至开始推测他的父亲和沈泊军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的父亲说过,他和沈泊军很早就认识了,并且他救过沈泊军的命,沈泊军会收他为徒,但现在想来可能不是这么简单。在华蓥山的时间,他的父亲每年都有一次独自前来和沈泊军见面,两人每次都很神秘谨慎,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舒高一直很迷惑,师傅已经退出江湖很久,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父亲和师傅每年一次这种密会。
难道沈泊军要重出江湖。
春阳客栈突然热闹了起来。这个时间楼上来了一些的江湖人,七八个劲装疾服的汉子正在高声谈笑。一个刀疤脸正眉飞色舞地讲他如何从十八个人的堵围中成功出逃。
外面有辚辚的车轮声,一辆乌篷马车停在了客栈院子里。从车上下来一对男女,径自走上楼来。
男人一身深蓝长袍,年纪已过四十,满脸老气,嘴鼻眼的轮廓倒很清晰分明,年轻时想必是个美男子。上楼时,他左手紧紧按着腰间的刀鞘,四处张望,神情警觉。
女人不过二十六、七,目光低垂,紧紧跟在男人身后,一套紫衣将丰腴的身体裹得凹凸有致,脸上虽带着奔波的倦怠,却掩饰不住一股浓浓的妩媚。她的步子很轻快,走路时腰扭得很好看,如风中杨柳。
世上有很多赏心悦目的事物,漂亮女人恰到好处的扭腰无疑是其中一种。
楼上很多男人的眼睛都放在这女人的身上。
舒高的心猛然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冲,眼中火焰燃烧。事隔十年,他还是一眼就将两人认出来了。
女人叫苏青,是青城苏家的小女儿。十年前,她还只有十 六岁,如花的季节,如花的少女。舒高那时也是十 六岁,每天早上骑着一匹白马,从城北奔到城南的子规山上,只为苏青送上一桶清冽甘甜的泉水。
那时,他喜欢苏青喜欢得发狂,然而苏青对他一直是冷若冰霜。十年前的寒冬里,苏青躲在家里不出来。一个月后,一个叫丁方候的男人用八抬大轿将苏青娶进了丁府。
现在这个满脸老气的男人就是丁方候。
成亲的那天晚上,舒高喝足了酒,带上他一个叫雷醒的朋友,提刀闯进丁府,他想杀了抢走他心上人的丁方候。谁知他的刀刚刚拔出来,就被丁方候一刀砍翻,扼住他的喉咙,然后像扔袋土豆似的将他们俩从丁府的花园扔到了外面的冰天雪地。
丁方候冷冷地说,“你们斗不过我的。”旁边,身披凤冠霞帔的苏青轻蔑看着舒高,他永远也忘不了那轻蔑的眼神。
丁方候那时是白马堂的三堂主,势力如日中天,他的“秋风回柳刀法”据说在江湖上排名第八。
舒高在雪地里泪流满面,他在嘶吼,在哭叫,像只受伤的小兽。他爹舒南天赶来,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没出息!”
当天夜里,舒高只身去了华蓥山,从此一去便是十年。名满天下的风快刀就隐居在华蓥山,他很少收徒弟,不过还是受他父亲之托收了舒高。
舒高静静地看着丁方候和苏青,像看着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眼中的火焰已经褪去,心里已经平静,刚下肚的酒倒是燃烧起来。
他的手只是微微抖动,雪亮夺目的雁翎刀就在手边。
昔日仇敌面前,他为什么不拔刀?十年前,他带着羞辱去华蓥山,发誓有一天要在苏青的面前击败丁方候。
难道在华蓥山上十年,每日暮鼓晨钟,鸡鸣星天的习武生活已经将他的怨气消殆干净,已将他性格上的棱角磨平?
两人要了几样小菜,低头无话。丁方候的身材明显胖了,想来出手也慢了不少。苏青依然妩媚,她已是成熟 女人,犹如仲夏的苹果,散发着成熟的诱 惑。
舒高的眼睛已经移到了窗外。
两人一直没认出他来。这十年里,他长变了不少,以前白皙的脸如今黝黑,嘴边也生出硬硬的胡须,现在的舒高已不是十年前的舒高。
院中,车马嘶鸣,两人很快吃完饭,下了楼,马车辚辚远去。路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车辙,车辙向北,向南走才是青城,这里离青城至少有三天的路程。
寒风里,舒高立在客栈前面,脸色阴沉。两人行色匆匆,做事谨慎,似乎在躲着什么。这种天气他们要去哪里?
他没有马,但依他的轻功,追上两人并不难。
道上人影寥无。
车辙在前方忽然消失,道旁的草地上有车轮压过的痕迹,马车翻在百步之外的山沟里。
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马已死,脖子上有利器划过的痕迹。丁方候仰天躺在地上,双目暴出,胸膛一个碗大的血洞。
苏青到哪里去了?
舒高的心在紧紧收缩。面对往日仇敌的尸体,他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悲哀在蔓延。悲哀来自何出?他无法说清。
草叶上,有一滴滴暗红的血迹。他沿着血迹朝树林走去。
幽幽的溪水边,一个青衣人正在洗手,水,暗红,旁边雪亮的钢刀上,还残留着血污。
青衣人和他一般的年纪,面相凶狠,眉间有一道明显的刀疤,正冷冷地瞪着他。
“你杀了他?”舒高沉声道。
“不是你的事,就少管。”青衣人阴侧侧一笑。
还有个女人到哪里去了?舒高冷声问到。
青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仿佛舒高根本不存在,提起钢刀,消失在对面的山林中。
舒高叹了口气,并无其他反应,只是凝视着山林。他有点吃惊自己今天的这种冷静。他十年前的暴脾气哪里去了。
二
四天后,青城。
夜,厅内灯火通明。一张朱红大桌上,五样小菜,一壶酒。
舒高低着头,默默地吃饭。他刚到家,今日的舒府已不是往日的舒府,舒南天如今是蜀中天星帮的一帮之主。
舒南天默默看着他,两人都没说话。十年里,父子二人就见过数次面,岁月无情,此刻反倒是无话可说。
“我回来时,在大邑县看见苏青和丁方候,丁方候被人杀死在路上。”舒高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是么?丁方候死了?”舒南天淡淡地道,“他触犯帮规,死有余辜。”
“听说四年前,白马堂并入天星帮,丁方候做了三帮主。”
“是的。在你上山不久,白马堂的势力就开始衰微。”
“我还听说,半个月前,丁方候偷走了天星帮的武功秘笈,然后带着苏青连夜逃走。”
“不错,他竟敢偷本帮的武功秘笈,自寻死路。”
“是你派人杀了他?”舒高紧盯着舒南天的脸。
舒南天缓缓点头,“是的,我是帮主,是我下的命令。”
“苏青现在在哪里?”舒高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还记得她?”舒南天冷笑,“一个妇人家,成不了事,我让人放她走了。”
舒高沉默。
“你在路上碰见过他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别忘了你当年上华蓥山是因为什么!”
舒高仍是沉默。
“十年的时间倒把你彻头彻尾地变了。”舒南天重重叹口气,“我以为你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杀了丁方候。”
舒高抬头道:“十年前,他和苏青成亲的晚上,我冲进丁府,砍伤三个人,掀翻八张酒桌,当着众人的面前,用刀指着他。以他当时的势力,我这么做他完全可以杀了我。我一直很奇怪,他当时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的口气平静,像在叙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他果然变了。
“的确不错。”舒南天目光阴冷,“他当时是白马堂的堂主,势力不小,而我那时只是天星帮的一个小角色,他的确可以杀了你。”
“他把我扔到雪地里,只是想侮辱我,好像并没有杀我的意思。”
“所以你在路上就没有杀他?”舒南天冷哼。
舒高沉默。
“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杀你的真正原因吗?”
“讲!”舒高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两父子说话竟然这般生硬。
“当年,你过分迷恋苏青,而苏青并不喜欢你,男儿志在四方,出人头地为重,岂能为儿女私情所绊?你年纪轻轻,那样下去前途尽毁,我见你不能自拔,就叫苏青去接近丁方候。”
舒高的瞳孔猛然收缩,手中的木筷砰地折断,他死死瞪着舒南天,良久,哑声道:“苏青肯听你的话?”
“苏家家道中落,而苏青跟他爹一样,也是个贪财的女孩。”舒南天冷笑,“我派人送去一千两银子,说动了她。”
舒高神情黯然,事隔十年,心仍隐隐刺痛,当年自己苦苦追寻的女孩竟是这样。
“我让她远离你,嫁进丁家,是为你好,不然你怎么会上华蓥山学刀,哪会像你现在这样?现在莫说一个丁方候,十个丁方候也不是你的对手,江湖上很快会知道你的名字。”
“丁方候当时不杀你,当然是看在我的面上,我让苏青去接近他,他多少要给我点面子,否则的话你早就死了!”
舒高木然地看着舒南天,眼里涌出一种复杂的感情,是感激?是恼怒?抑或是茫然?
舒南天起身缓缓离开,“你吃完饭,早点休息,明早到你 娘 的坟头看看,今晚你就住东边的厢房。”
天色已不早。
东边的厢房,烛影摇曳。
舒高轻轻地推开门,一双灵巧的手无声无息从后面抱住了他,挺翘的双 峰紧紧贴在他的背上。
刹那间他的呼吸停顿。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娇魇如花,娇声道:“少爷,我叫小红,是老爷让来我伺候你的。”
女孩大大方方地开始脱 衣服。
三
三更,夜色浓厚,舒府寂静无声,东边厢房的光亮早已熄灭。
一条灰色的人影牵着一匹马悄悄出了舒府。马得得地向郊外奔去,最后停在一座荒弃的庄园外。
庄园静得像坟墓。灰衣人直奔后院的一间木屋,木门轻轻地被打开,一丝烛光透露出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死鬼,今天来得这么晚?”
“你的小情 人回来了。”灰衣人干咳,轻笑道,声音苍老。
“舒高?”女人格格地娇笑。
木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不过却有一张很大的床。
桌上一支红烛的照映下,女的是苏青,男的赫然便是舒南天。
“他现在应该睡得很死,我叫小红去陪他了。”
“你们父子今夜相聚,真是值得高兴。”苏青笑着,一双手勾住舒南天的脖子。
舒南天嘿嘿地冷笑。
“我还要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我是帮主,你是丁方候的女人,我要是现在就带你出来,名份上不好说,等风声过了就让你出来。”舒南天低声道。
“我是要进你们舒家门的。”
“舒高在大邑看到过你和丁方候。”
苏青悠悠道:“哦,他应该很恨丁方候,为什么当时不杀了丁方候?花快刀的徒弟不会连丁方候都打不过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舒南天的脸忽然铁青。
“反正丁方候已经死了,我们少了一个绊脚石。他是怎么偷走你们的武林秘笈的?我竟然不知道。”
“哈哈,我当然是故意给他机会,要不然怎么会有杀他的理由?”舒南天狞笑道。
“那你怎么不叫杀他的人一起把我也杀了?你可以找个新鲜的小姑娘。舍不得我吗?”苏青的身子紧紧靠了过来。
“哈哈,我人老了,能应付你就不错了。”
苏青咬着他的耳朵,喃喃道:“舒高会不会知道我们的关系?”
“哈哈,我猜他永远也不会想到的。” 舒南天的手伸进苏青的衣服里,两人的目光都落在床上。
“我的确永远也想不到。”
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舒高慢慢地推开门走了进来。他面色苍白。
舒南天松开苏青,默默地看着他,良久,沉声道:“小红是个很会缠男人的女孩, 你不应该来的。”
舒高淡淡地道:“我点了她的睡穴。我在华蓥山十年,很多事情我都能忍。”
舒南天冷笑,“你的轻功不错,在华蓥山上没白学十年。”
“你的马也跑得挺快。”
苏青盯着舒高,眼波流动,柔声道:“舒公子,十年不见,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当年你每天早上为我提水的事情?”
舒高的心脏猛地收缩。
“他当年为你提水,为你杀人,可今天他说不定要杀你。”舒南天冷哼。
“他对我是真心,哪像你只想和我上床。你说是么,舒公子?”苏青笑道。
舒高的脸苍白得可怕,“我想知道你们背着丁方候做了多久这样的事情?”
舒南天仰头狂笑,“不多不少,十年而已!我跟你说过,我能用一千两叫苏青去接近丁方候,也同样可以叫她投进我的怀抱。苏家的人都贪财,而她最贪财。”
苏青吃吃地笑起来,不恼不怒,笑得花枝乱颤,腰扭摆得如同响尾蛇的尾巴。“我只跟有钱的男人上床。”
舒高默默地叹口气,看着苏青道:“你和我爹真会演戏,竟让丁方候不声不响地当了十年乌龟!”
舒南天厉声喝道:“你就是这么说你爹?”
“你配当我爹吗?当年娘去之前,你是怎么发誓的?”舒高恶狠狠地瞪着他,刀鞘一声轻响,有寒光在他腰间闪耀,转瞬便又隐没,他的右手已紧紧按住刀柄。
“你想杀我吗?”舒南天冷笑不已。
“儿子杀老子,这世上自古都有。”苏青的话还带着笑意。
蓦地,舒高转身大步走出木屋,边走边狂笑:“舒南天,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的爹。”他的步子沉重,却走得迅速,很快消失在庄园的黑暗中。
外面又是一片死寂。
舒南天恨恨地瞪着外面。
苏青冷笑:“他不像你儿子,你也不像他爹,你们说话就像是仇敌。”
舒南天满脸阴云,“我一直在怀疑这事情,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那贱 人生他之前,我去了南方两个月,没在青城。那小贱 人喜欢赌钱,经常去白马堂的赌场,丁方候那时就是赌场里的地头蛇,我知道她会耐不住寂寞,勾上那小白脸的!”
“丁方候勾 引女人的本领是很有一套。”苏青轻笑道。
“我从南边回来后没多久,那小贱 人就怀上了。”
“你一直怀疑他不是你的儿子?”
“不错,十年来,我一直这么怀疑,我用过滴血的方法,但我仍旧不敢确信。他去了华蓥山十年,我只见他一次,省得我心烦。要是我知道他真的是丁方候的儿子,立时就想杀了他。”
“他长得倒像你那死了的女人,不过他说话做事的方式很像丁方候,我嫁到丁家十年,丁方候是怎么的人我清楚得很。你看他对你说话的口气,很像丁方候当年在白马堂的时候,他们两个的确很像。”
“我让你嫁给丁方候,就是为了刺激他,我想让他成为丁方候的死敌。你们成亲的晚上,我知道他要去丁府,我没阻止,就想看看丁方候会不会杀了他。他当年大闹丁府,丁方候没杀他,我估计丁方候也怀疑是他的儿子。”
“他在路上没杀丁方候,这恐怕是天意。”苏青幽幽叹道。
“哼,要是做儿子的杀了老子,那才是天意。”舒南天冷笑。
“我迟早会杀了他。”舒南天的眼睛移到桌上的蜡烛时,忽然狞笑道。
苏青也在盯着他,吃吃地笑。
但舒南天开始在想另外一件事情,为什么沈泊军这个时候让舒高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