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家与唐清渌的饭局被安排在了一处位于古典园林建筑内的茶庄。
格调和品味虽然到位了,但聂珩却觉得有些微妙。且不说11月休园时节的茶庄有啥好玩的体验项目,岳父大人味觉迟钝,妻舅对茶不感兴趣,可以说是不约而同地不怎么懂茶......
但除却得到消息已经太晚,聂珩也不太好去给出修正建议——这个极富创造性的主意明显是他父亲提的,想来是知道岳父大人与妻舅与Golden Tips的故事的,却也止步于此,误以为他们懂茶爱茶。
然而两个家庭在厅堂落座寒暄之后,更微妙的事开始发生。聂家人已经很努力在回避唐清渌没有参加外甥女婚礼的话题了,他却偏要戳破——是因为他对沈家人的观感已经不能用讨厌来描述了,而是生理性厌恶。
聂家的崽子们哪见过这种世面,当即尴尬症发作,脸红、埋头,脚趾扣地。甚至见惯了捂盖子、和稀泥、装和睦的苏采薇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种反应。
最后反倒是唐清渌觉察到自己的冷幽默只冷,不幽默,将之前便设计好的台阶端出来给自己下,“当然,我们家公主在我眼里可不是什么沈家人,妹夫嘛,算半个。”
大家一阵哈哈,就准备过去了。结果沈彣不高兴了,什么叫他不是个人?外加妻子在场,可以说是底气十足。
“大舅哥,我听得出来你在骂我。”
碍于妹子在场,唐清渌没敢脆生生地承认,“是吗?可能是妹夫你过度理解了,也可能是我言语表述不当。毕竟,我中文水平有限。来来来,喝茶,喝茶!”
他当然知道沈彣味觉迟钝,所以等对方抿下一口后,便开始问感想。
再三思量过后,沈彣凭借其深厚的古诗词积累,开始了报复,“东坡居士诗云,‘从来佳茗似佳人’,与他的‘欲把西湖比西子’倒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妹夫是还在小肚鸡肠吗?尽选我听不懂的词来说!”
想要听懂是吧?沈彣还怕他听不懂呢!微微一笑,“也就是,品茶我哪敢跟大舅哥班门弄斧呢?”
说完,拉过妻子的手,轻轻吻在手背上。
如果不是这个动作,唐清渌可能就以为他是在暗讽自己不懂品茶了!当即满场找外援,外甥女婿?没必要制造矛盾;外甥女?镇静得让人确定她也没怎么听懂;妹妹?他能指望她偏袒自己还是怎么地?好在这其实无所谓,关键在暗讽这个行为,而非暗讽的内容。
于是他皮笑肉不笑地轻抿一口,“aromatisch...”
没等他感叹完,沈彣就帮他补充道:“würzig, wohlschmeckend, wohlriechend,是吧?”
唐清渌咬住后槽牙,“......我俩怎么这么默契?”
沈彧在旁边差点没忍住给笑出来,aromatisch的释意不就是würzig, wohlschmeckend, wohlriechend?他俩怎么可能不默契?噢,还有默契地只能喝出茶和白水味道不同!
只是在旁人看来,传统文化和外国语言都因为距离感而自带一种唬人功效,生生将把对方钉在耻辱柱上的互踩行为拔到了竞风流的高度!
然而一个竞字已生动阐明,大舅哥和妹夫并没有掩饰敌对的意思,虽然感知力高的人还是能看出有些许端倪。像聂钊华,早年便见识过他俩这种让周围人替他俩尴尬的天赋神通,区别只是过去说德语,今天说中文,深知这被玩笑一般说出来的默契不仅保真,而且纯度极高。
那时Ermin还没有改作Armin,还是个“不懂中文”的老外,面容英挺而冷峻,让人自觉关联博物馆展出的大天使雕塑,即便他那双湖绿色的眼眸比起雕塑家鼓鼓囊囊的呈现要生动得多,但那种凌驾众生的锐利也同样鲜活起来。
不得不说,聂钊华对此是自卑的。如果说他对叶晖是不屑又无奈,那么对厄尔敏·恩格勒斯就只有无奈,因为后者厚实浓烈的精英气场带来的是全方位的碾压!虽然恩格勒斯是真百年豪门,但他的底气更多地源自自身的灼灼光华——优秀于他早已是种惯性。
那是聂钊华第一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甚至开始反思年轻时候的不着调。就连他都如此,何况底下的人了。最后还是沈彣出来稳定的军心。
“他是在轻慢,不过不是为了作践人,而是在看我们的反应。据我观察,这种人会倾向与两类人合作,一类是懂得赢的,即和他一样优秀的;一类是懂得认输,然后自强不息的。最要不得的就是明明输了,却要犟嘴赢的,那叫无意义地纠缠。”
可人这一辈子总不可避免地会与某些东西,乃至属性纠缠,可能是并不富贵的出身,可能是不愉快的童年,可能是有偏向性的性别,也可能是社会运行下不公允……于是在坐实了这一判断的同时,聂钊华便清楚地知道,沈彣和厄尔敏才是一类人。
比起对世间的种种产生反应,他们更想得到世间的种种反馈。
他们都不相信情绪的价值,情感的分量。哪怕此刻正恶心巴拉地互相恭维什么“你的心,我的心,心连心”之类的场面话。
最后还得聂珩出来挽尊,当然他可能更担心他老婆憋笑把自己憋死,找了个机会问她要不要去制茶车间参观。没等沈彧反应,唐幽芙便第一个报名要去。见状聂家的崽子们也迸发出了今日所未有的激情,终是得以自救!
等人都出去后,唐清渌推了推沈彣的胳膊肘,揶揄道:“你女婿嫌弃你来着!”
沈彣先给他表演了一个嫌弃,“你少挑拨离间!被外人看去,算什么事儿?”
“聂先生可在呢,谁是外人?”
聂钊华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他岳父把他当自己人也是他的福气!”
“福气也是他自个的修为,这世界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爱。”
“作为岳父就不能爱屋及乌了?”
“这不是跟大舅哥你学的爱憎分明嘛!”
唐清渌笑道:“也好,虽然你向来只拿钱不干活,但能保持鲜明的立场也很不错。”
这么一来,聂钊华也听出了沈彣确实在他大舅哥那儿挂得有闲职,至于多闲还不确定。
“不是说相信我的职业素养吗?”
“职业素养之上还有别的东西。我就是太相信你了,妹夫!不过,沈博士那边有什么困扰,我还是会推荐他们来找你。”
“喔?”
“不是因为你,而是,聂珩那个孩子,我相信他和我一样清醒,一样有远见——比起合作伙伴之间彼此算计,让公司走上正规,做大做强才是正道。这个时代和我们那会儿不同,没点点理想和社会责任感,干嘛要做实业?”
聂钊华笑道:“这话可不兴被下属听去!”
“无所谓了,反正如今我也不管事了!打算再混两年,拿到40年员工奖,就彻底退休归隐。”
“不考虑一下50年员工奖了?”
“我这把身子骨能不能活到12年后还不好说呢!要是你肯多出点力,或者早一点介绍聂珩给我,让我把他带走,说不准还有得盼!”
“说得就好像是真的一样!”沈彣表示不接锅,“你病退二线不过是个由头,为的不还是年轻人的未来吗?这老板再能干,再在当打之年,在那个位置上坐久了,积压现象就会越来越严重,毕竟金字塔顶就这么点空间,晋升之路就这么崎岖。有些媳妇能忍,可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本就是一种抹杀,一个人如果变质算小事,那么变态呢?有些媳妇会跑,可无论他是不是个人才,留不住人就很有问题了。”
“也是,还有恩格勒斯的未来嘛!以后我就用这套说辞,”唐清渌握拳击掌,恍然大悟,“瞬间觉得自己高尚了许多。”
然而背后指桑骂槐的意味,聂钊华也听得很明白。这便是沈彣的风格了,他懂得笑脸迎人,也懂威吓施压,以及阴阳怪气......有时候甚至能在一句话里串好几种情绪,让人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情商旨在做他应该做的事,说他想说的话,而不是让对方心情愉悦。
于是心情并不愉悦的聂钊华只能尴尬笑笑,转移话题,“唐先生的身体是什么问题?这么严重吗?”
“腰椎间盘突出,虽然已经做过手术,也一直在理疗,但过渡季节总会发作,严重时候根本走不了。不过,之前缺席婚礼,”唐清渌的笑容适时消失,不留一丝情面,“则完全是因为沈家!”
唐清渌明显是在为唐幽芙作践沈家,但这并不妨碍他妹儿作贱他。
参观完制茶工艺回来,见开席还有一段时间,便把人叫到不远处的八角亭好好问候了一番!
一路将岳母的烦躁看进眼里的聂珩有些担心,生怕这二位吵起来,刚想拉沈彧过去做劝架准备,然而她跟岳父反应更快,一溜烟跑到亭桥上,占据了最佳观测点——既不会凸显自个儿的存在,又能清楚听到二人对话的激烈。
之所以只是对话的激烈,全系他们兄妹正在用法语吵架……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聂珩表示,这也不妨碍劝架!转头看向岳父大人和妻子,询问意见,结果人家满脸都写着兴奋?
“不去劝吗?”
沈彣摊手,“我听不懂。”
沈彧摊手,“我管不了。”
嗯?聂珩看了看那边争论不休的兄妹俩,又看了看这边开始咬耳朵的父女俩,明确了自己既听不懂也管不了的定位,果断把小耳朵凑了过去,“我也要听!”
——
“请问,你在抽什么疯?”
“怎么就是我在抽疯了?一个巴掌能拍得响吗?”
“拍自个脸上不就响了吗?”
“我是你哥,你能不能对我有点起码的尊重?”
“你一天天欺负我老公,还想要我给你脸?你莫不是二皮脸吧?”
妹夫给大舅哥打工的真相:哭着喊着求来的。
“前些年不是特别流行珊瑚首饰吗?我妈也从熟悉的设计师那里拿了一套。被舅舅偶然看到以后,非要觉得我爸已经穷到只能给我妈戴塑料珠子了,哭着喊着求着给他挂了一份职,不干活没关系,重点是拿钱。”
“珊瑚挺贵的!”聂珩不解,“就这儿,你还能误以为他是做珠宝生意的?”
沈彧不情不愿地承认,“我也以为那是塑料珠子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