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头的婚礼上,库铭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成排站在杨老汉家大门口,每个人手里拽着十几只气球,迎接新娘子一行人的到来。
气球上下翻飞,库铭心情很惬意,这可是他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参加三里河村的一次婚宴,所以库铭感到特别的新鲜和快意。
人群中,库铭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梢着自己。看到有人盯梢着,库铭莫名地紧张起来。他把西服上衣的纽扣解开,随后,又把纽扣扣紧。这一双眼睛,让库铭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又是一个火辣辣的眼神向库铭投射过来。库铭躲闪不及,回避的眼神与求索的眼神对接在一起,慌乱间,库铭不知所措。索性,库铭抬起头,睁大眼睛,注视着对面的女孩。女孩稍微低了低头,脸颊映着潮湿的绯红。
这女孩不是别人,她叫杏红,是库铭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杏红中考没被录取,复读了一年,晚库铭一年考起铁路中专。杏红是随着小云头媳妇红梅送亲来的。杏红和小云头媳妇同在一个村子。
杨老汉家院子里,各路亲朋好友早已三五成群相约而坐。在杨老汉家堂屋里并排摆着两桌酒席是专门招待送亲和接亲的人。库铭和杏红,一个接亲,一个送亲,两人自然就坐到了一张桌子。
杏红坐在库铭身旁,库铭又莫名地不安起来,他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紧张。他的手开始哆嗦起来,端着酒杯的手在不自觉地打颤。库铭有些生气自己的莫名不安和过多的拘谨,于是他喝下很多白酒,想以此壮胆。
“战胜懦弱和卑微的最有效方法就是直接面对,怕什么就去做什么,胆子是练出来的。”
“好吧,今天就拿杏红练练胆。”
突然的一句灵光在库铭的脑海里闪现。这一句话,库铭已记不起在那一本书上看过,他的心海里渐渐浮出一座小岛。库铭压根就没想到他和杏红会有什么,他只是想拿杏红练练胆。
库铭向杏红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杏红俏皮地说:“不给!”
库铭说:“不给就天天到你家要,反正,现在我知道你家在哪儿了。”
杏红红着耳腮说:“你找不到我。”
“你总不会躲到天上去。”
“嘿嘿!”
杏红天真无邪地笑,库铭又大着胆说。
“就算你躲到天上,我也有飞翔的翅膀。”
“呵呵!”
杏红用弯曲的手指背捂着嘴唇笑,像一朵盛开的缅桂,遮挡住嘴唇。杏红脸颊绯红。她娇羞地从身上取下一个黑色双肩皮革小包,在包里翻弄一会儿,拿出一本粉红色的小本子和一支笔。杏红把皮革小包垫在双腿的膝盖上,再把粉红色的小本子按在皮革小包上写下家里的电话号码。看着杏红真写,库铭心里又开始慌乱起来,原本只是想壮壮胆,戏弄一下杏红,没想杏红真写。误打误撞,歪打正着,库铭在心里叫苦不迭。
杏红把写好的纸条揉了揉,揉成一个小纸团才递给库铭。杏红不紧不慢,神秘兮兮的样子,库铭在一旁看着,心在突突地跳。
“你的呢?”杏红笑着说。
库铭没有像杏红一样写,他有点口吃结巴地把他的电话号码说给杏红。
杏红提议去新房看闹房,库铭便鬼使神差地跟着杏红去了新房。小云头和红梅的婚房里闹房的人很多,库铭不便和杏红说什么。两人玩了一会儿,库铭就到杨老汉家院子里继续喝酒,杨老汉家院子里,还有十几个村里人在吃酒。
坐到酒桌旁,库铭才把杏红递给他的纸团从衣袋里找出来,细细地剥开,像剥开一瓣大蒜一样。这个时候,库铭才意识到自己太唐突,不应该冒冒失失地就要了杏红家里的电话号码。村里人热情相邀,库铭也管不了太多,他和村里人一次次地举起酒杯,酒一杯杯地喝到肚里。三里河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地被说起。
酒不知是吃到什么时候,在库铭起身想走出杨老汉家院子方便时,一个趔趄,库铭栽倒在杨老汉家院子大门口。这时,有一双手,把库铭的头抱起,他嗅到了一股少女的体香。有一个急切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给有掼到哪儿?”
库铭听清是杏红的声音,他双手杵地,挣扎着爬起来。到库铭酒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给有掼到哪儿?”这是一句多么甜美动听的话语,库铭不断地反复回味咀嚼,他从这句话里咀嚼出了母性的温情,咀嚼出了杏红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
生活在小站,最怕的就是夜晚。
小站的夜晚是死寂的。每到夜晚,火车偶尔呼啸而来,仿佛给黑夜划开一道伤口。每天吃过晚饭,整个小站就黑黢黢的一片。面对白天繁重的工作,小站人疲惫的身躯无处安放。好在库铭这个时候认识了杏红。
除了周末休息,每天吃完早餐,库铭都会抬着大镐跟着工友们穿过小站站房后的树林,走上了铁道。他们走上铁道不久,空旷的山谷便响起嘈杂的打镐声。
库铭和工友们高举着大镐,天空仿佛就矮了下来。他们把手中的大镐打向钢轨下的轨枕,他们的身躯在大地上震颤。
每一次打镐,库铭都会把大镐举过头顶,使劲将镐头打到石砟上。这样打镐,手掌会被振得麻麻的。吃饭的时候,手指无法端碗吃饭,无法把菜夹到碗里,送到嘴里。一位老职工语重心长地对库铭说:“打镐要稳,准,狠,镐把不要捏得太紧,捏得太紧振手。”库铭听了老职工的话,狠狠地打下一镐。一块石砟飞溅起来,打到库铭的眉角上。血顿时涌了出来,很快就浸红库铭的额头。库铭心怀沮丧,深深感到为铁路事业流血流汗,不再仅仅只是一句口号。
“谁有纸?”
鲫壳鱼跑过来,望了一下库铭的额头向大伙问。库铭眉角上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很快就浸湿整个脸颊。大伙都没带纸,尖嘴钳跑到铁道旁,拽来一把青蒿草,用手揉了揉敷到库铭的眉角上,帮库铭止住了血。库铭的一只眼睛,已被血浆粘糊住,他仰起脸,看见几片红色的云。
工头田大板走过来,看到库铭满脸的血,并没感到意外。他呵呵笑着调侃:“小苦!你的镐窝要抛空,先窜实,再打镐。干我们这行,没有那个不被道砟石打的,往后,被打得多了,你自然就会捣固了。如果一个养路工身上没有几处伤疤,就不正常了。”
尖嘴钳把裤脚摞起来,煞有介事地数着脚上爬满的伤疤。他有些感慨地说:“老子当了三年兵,所受的伤,还没有来到铁路上这三年受的伤多呢。苦日子还在后头呢,这点小伤,算个球。等着瞧,干养路工,好日子还在后头等着。”尖嘴钳当兵退伍,就分到铁路上来。
“人生在世,干哪行都难干,那条蛇不咬手。”
“心有天高,命有纸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在哪里干都得讲奉献。干我们这行,我觉得还好,到处有野花可采,野果可吃。”
尖嘴钳、鲫壳鱼,田大板一人一句,像三个女人拉家常。
“田大板,你就适合干这行,这几年,你的奉献全都奉献到‘野花野果’上啦!”鲫壳鱼戏谑地着说。
“你这个嫖虫,你吃掉的‘野花野果’还少?”田大板回了鲫壳鱼一句。
“呵呵!”大伙嬉笑起来,鲫壳鱼也跟着嬉笑。
整个工地嚷嚷开来,大伙七嘴八舌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他们每天所说的话,基本上都是一个复制和粘贴的过程。几个大老粗,天天日复一日地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工间休息时讲上一两个荤段子,可以很好地缓解大家的疲劳,为枯燥的工作添姿增色。劳务工罗四狗摸摸鼻头就信手拈来。
“有一个老汉去医院看望他儿子媳妇,他儿子媳妇得了个妇科病。老汉问儿子媳妇,哪里不好了。儿子媳妇不好意思说,递给老汉病历本。老汉一看,脸色骤变,自语道,什么!宫颈磨烂。显然,是老汉把糜烂读成磨烂了。老汉转过身,对坐在病床上的儿子,破口大骂,你这小混蛋,小时候,你下河摸虾,上树掏鸟蛋,费鞋费袜,长大了,讨个媳妇给你,这才两三年,你就把媳妇宫颈磨烂。”除了罗四狗没笑,所有人都笑喷。这个笑话,罗四狗讲了不下十遍,他每次讲,都能把大伙引逗得很开怀。罗四狗很是得意,又用手摸了摸鼻头。随后,又有两个工友讲了两个更离谱的笑话。
库铭和杏红,不知出自谁人之口,在整个小站传得沸沸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