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桐，你上次说顾盼只有每周二可以请到假是吗？”
“对，实习单位管理很严格。周二上午坐半天车，中午到，下午陪阿姨呆上一个多小时再坐车回去。路上挺折腾的，但是他说妈妈病了，回来看看，帮着照顾，是义务。不可以推脱。”
“明白。谢谢你。”凌寒露遂翻开排课表。指尖在表格上左右来回划动。“周……二……”
这个周二来得特别慢。像龟爬一样终于到了。
中午凌寒露婉拒了许书屏喝汤的邀请，返家为下午的出行做准备。
试衣镜前，凌寒露在驼色长款大衣和黑色修身棉服之间为难。拎起，放下，穿了又脱。几番皱眉审视，倾情触摸，最终套上了手感更为松软柔滑的驼色大衣。因为它无论颜色或是质地，都更贴合心境。
鞋柜角落里，凌寒露的两双冬季短靴正在等待被翻牌。一双高跟，一双平底，她踩进了能令身高差更加明显的那双。
收拾完毕，凌寒露背上她的挎包上路。
担心转乘公交车相对费时，凌寒露叫了辆网约车。她要万无一失。
她没有力量去布下“天罗地网”，可路途上的每分每秒她都在默默祈祷——你这只或许又长高了的大兔子，可一定要来撞我的树啊！
2
精神卫生中心住院区一侧，一条小径直通向花园。陆一桐说过，如果天气晴好，顾盼会拿轮椅推妈妈散步。
“丹霞阿姨不敢正眼瞧顾盼，像是怕他。”陆一桐如此描述她在病房里的观感。“但是顾盼扶阿姨坐轮椅，推她出去转悠，她也不反抗。就好像心里最深处知道那是儿子，又不确认儿子怎么看她……”
凌寒露当时听完，一是感叹一桐这个姑娘心思敏锐，二来不免怜惜顾小朋友许久以来所承受的情感压力和情绪考验。
此刻她来了，抱着守株待兔的心思站在午后晴朗天空下的小径上。
身后陆陆续续走来一群人。凌寒露独自立着有些无措，便往边上靠了靠。她转身朝着墙，假装看宣传栏里张贴的图片。
四五个人过去，低声说着话。凌寒露一动不动，眼睛瞟玻璃板反射的人影。确认人群走远，便后退一步回到道路中间，打算往花园方向进发。
可这时，她感到后背触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鞋跟也踩着了那人的脚背。惊吓之余，她深感抱歉。只是还未及致歉，那个人已经迈着大步，往一条岔路走去了。
是个高个子男人。红衣，红帽。衣服后背上印着白色的字。
三秒后，凌寒露追了上去。抬脚的一刹那，她满心的歉意已经被好奇完全覆盖。
她知道此时怀抱好奇心去追逐一个不相干的人是多么不合时宜。她甚至会因此错失将大兔子就地“收入囊中”的机会。
但那股冲动抑制不住。
红衣男步伐太大，一转眼拐入又一条小路。准确说是小巷。
极窄，仅容一人通行。墙壁上石灰破损，墙头垂挂的植物在初冬已渐露颓丧之态。
这并不是一个能让凌寒露产生愉悦之感的场景。她不由得心跳加速。可脚下并未停歇。这窄巷里男子疾行的步态，越发撩动她渐已淡弱的记忆。记忆里她曾身处的那条巷子是深灰色的。夜幕下她凭着手机里“顾盼”的短信前来赴约。后来遇袭，庆幸被一顶黑色绒线帽救回一条命……
艳阳下，凌寒露心底顿生恐惧。她终于止步，双手握紧挎包带。红衣红帽的身影在她眼里似乎随时都可能转过头来，朝她伸出扼杀生命的手臂！
凌寒露被这种极其荒谬的幻觉吓退了，她要赶紧逃离。
她小跑着原路返回。唯恐被无所不能的邪恶之手捉住，拖向地狱。
她边跑边回头张望，脚步开始凌乱，重心开始不稳，大衣沉坠得像吸饱水的海绵……
就快跌倒，这时，一对臂膀将她牢牢锁住。
“找什么？”
“……”凌寒露原本眼帘低垂，但耳际浮现这久违的熟悉的声音质地，令她不禁屏住呼吸，遂抬眼。
“怎么不说话？”
“你，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你刚刚看见什么了？看样子吓得不轻。”
“我要么眼花了，要么神经敏感了，你暂时不要当我是正常人，我……”
“别的我不管。老师，你是来找我的，对吗？”
“你现在敬语都不用了吗？”
“您？你还想听这个字？”
“这……换一个倒也不是不行。”
“嗯。那请你承认，今天是特地来找我的。”
“何以见得？”凌寒露惊魂未定，轻喘声与克制的兴奋感交杂着，使薄施粉黛的脸颊渗出淡淡的红。
“我看见你去总台打听某某病患家属的动态了。别否认。”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神出鬼没这一套？躲暗处偷偷看我？”
“偷偷……你看过记事本了，就应该知道我这不是第一次。你告诉我，为什么一直不回应我？是不肯相信我吗？觉得从头到尾都是处心积虑？从我寄出包裹开始，三个月，我一直在等你！”
“呵，三个月，阴差阳错。你搬走之后我去找过你，邻居说你退租走了。后来我又去经管学院打听，你去实习……以前从没有经历过你的不告而别，我想，你大概需要一段冷静期。至于记事本，我几天前刚刚收到，你信吗？”
平底靴子使凌寒露仰头的角度比平时更为夸张。身体忍不住后倾时，她感觉到腰背部正被两只大手轻轻托住。
“老师，就是说，即便是相遇前的我，你也愿意接受？”
“那时候的顾盼，值得疼惜。后来的顾盼，值得珍惜。所以，看完大兔子的前世今生，我就立刻来这里了……”
“大兔子？谁？”
“呵呵，你。”
“为什么是兔子？”
“自己琢磨！”
“行。对了，差点儿忘了问，你刚才在跟踪谁？跑成那样。”
“一个穿红衣服，戴红帽子的人。高个子男人。我只看到背影，似曾相识。一路跟进了小巷子，越跟越觉得见过，一定见过……”
“哦——”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像苏医生。但是想想又不可能那么巧吧？况且是那种打扮，一身红。印象中他的衣品很好的。”
“那是志愿者的工作服。是他。”
“你见过？”
“嗯。偶尔能碰到。但没让他看到我，没跟他说过话。”
“你做得对。苏医生向来有爱心，也有格调的。这样的人往往在行善举时并不想让熟悉的人知道。”
“应该是吧。我也相信他并非沽名钓誉之徒。他一定有他对于善恶和人生价值的理解。”
“对，不打扰为好。咝……”凌寒露不经意缩了缩脖子。
“冷吗？”大手渐渐不满足于托住女人腰部，它们相互交叉，将女人环抱起来。
“有点，毕竟天色不早了。”凌寒露往健硕的胸前又靠了靠。看那双圆眼睛神情专注，她心生欢喜又担心他遗忘正事，“你不用陪妈妈？”
“嗯，已经在病房里呆了会儿。我妈今天懒得出门，有点儿嗜睡。嘴角起了溃疡，上火。刚才就是下楼买水果的路上看见你的。我听见你问总台‘李丹霞的儿子今天来探视了吗？’……你终于来找我了，你猜猜我当时有多激动！”
“可你知道，护士说‘来了，刚到不久’的时候，我高兴成什么样吗？”
“什么样？”
“心砰砰乱跳。”
“老师……”他将鼻尖埋在女人蓬松披散的头发里，使劲嗅着，似乎要把怀抱中的整个人由鼻腔吸进身体里占为己有。
“你，今天一定要赶回去吗？”凌寒露声音淡得几乎被风声掩盖，她因为话语里微妙的暗示意味而羞怯。
“是的，必须。一个半小时后还有最后一班车。老师，实习单位纪律严明，顶头上司赏罚分明，这就是我现在的工作环境……”
“我想，”不待他讲完，凌寒露扬起头，清清喉咙道，“我决定了！”
“什么？”年轻男人略感紧张。
“明天不去上课了！”
“啊？你可是老师啊！”
“我知道。请假呗。”
“可是为什么啊？”疑惑中透露出猜测以及喜悦。
“就是想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就呆一天。愿意带上我吗？”
“呵呵，当然。”他将女人搂得更紧，“可是我去的地方一点儿也不好玩儿。老师你逃课就是为了跟我坐长途车到一个陌生城市等我下班吗？”
“有何不可？”
“可是我有个更好的计划，愿意听听吗？”
“好，你说。”凌寒露把侧脸埋进男人的胸膛里，听他的心跳。
“嗯，那你听着，乖……”
3
两周后。顾盼实习结束。他兑现承诺，为凌寒露设计了一条为期三天的旅行路线，并亲自导游。
一路西行。落脚的最后一站是大西南民族风情浓郁的村寨。
村寨依山而建，流水穿寨而过。吊脚楼鳞次栉比，绵延不尽，堪为奇观。
他们的临时住所就在这曼妙绝伦的画面之中。
夜晚来临。
凌寒露凭窗远眺。脚下江水奔腾，一直绵延至天边。
天边灰蓝色，偶尔夹杂几丝亮灿灿的金。这不可多见的景象，令她情不自禁摸索起窗边小木桌上的物件来。
“找什么？”
“手机啊，拍照，你看多美！”
“嗯，确实美。想不想去看看更有意思的？”
“好，不过，能透露一下吗？我好有个心理准备。”凌寒露仍记得顾小朋友曾经亲手炮制的年轻人专属惊喜，那时曾被吓个不轻。
“篝火，怎么样？”
“……火，好，你等一下！”凌寒露眼中一亮，随即一阵风似地窜进卧室，少顷便捂着小挎包出来。“走吧！”
“走！”顾盼一把拽住她的手，兴冲冲出得门去。
穿过美食街和饰品街的人声鼎沸，他们来到一处喧闹声更为热烈的山间开阔地。水畔，林边，男女老少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火光将人们头顶的墨蓝映照得妩媚绚烂。浓烈，耀眼，火红色挑动凌寒露内心的跃跃欲试。它绽放在眼角，和不禁挥舞的指间。
“老师，想加入吗？”顾盼从身后将她抱住，紧贴胸前。
“想啊，当然想！不过，先陪我做件事儿！”凌寒露扭头，转身。
顾盼被这疑似某种暗示的举动撩拨。他低头，闭眼，嘴唇试探过去，却发现胸口被一样东西抵住了。
他与凌寒露之间隔着一本质感熟悉的软面记事本。
“这……”
“记得它吗？”凌寒露将火光里看不清原色的本子置于顾盼眼前。
“记得。老师说这里面住着让你疼惜的人。”顾盼不由得气息颤抖，“可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看待这个人曾经做过的事。”
“我想一想。”凌寒露抬头望着满是渴盼的一双眼睛，斟酌一番道，“比如一个花匠。他用善意和爱心种了满园的玫瑰，却被别人偷去，铺在了通往地狱的路上。你能说这个花匠是邪恶的吗？”
“……嗯。可老师为什么带着它旅行？”
“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想带着。你刚刚一说篝火，我忽然觉得，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来！拿着！”凌寒露把记事本交给顾盼，“喏，前面，我们一起添把火吧？”
“啊？”顾盼瞧瞧手里一本厚厚装订的过往，侧过脸，看见凌寒露的眼里星星点点。
他心领神会，牵起女人的手。他们穿越歌声和笑语，向前方熊熊的暖意进发。
纸页，飞向夜空。一片片，四散，飘落。张扬的舞姿，只消片刻便被火焰吞没……化为尘烟。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