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寒露手拎深色包装袋径直走向咨询台。
前往A市精神卫生中心一共转了两趟车。一路上陆一桐不时打量凌姐姐手里的“神秘”袋子。目测不重,也似乎没有轻拿轻放的必要。她试探过“是什么?”,凌寒露笑而不答。
神秘感一直保持到了咨询台前,由值班人员打开检查的一刻。
“您看看这个带进去没有问题吧?”凌寒露等待小护士严格查验后允许携物探视。
“可以的。”物品交还至凌寒露手中。
“给,你拿着!”凌寒露将终于见光的一只黑色毛绒玩偶递给陆一桐,“抱着吧,试试手感。”
“这是——”陆一桐莫名诧异。不过小女生天性使然,才刚接过,就为细滑柔韧的触感深深沦陷,情不自禁抚摸起来,“好逼真啊!这毛色,这弹性,滑溜溜的,还有眼睛,好漂亮……”
“嗯,那就好。走吧,去看你的丹霞阿姨!”
“可是这……”
“你相信我,她见了会高兴的。”凌寒露小声催促道。
她们来到三楼西头一间病房。
此时正值午后三点。屋内身着病号服的女人面朝窗、背对门,坐在靠背木椅上。
衣服宽大,腰身模糊,仅凭背影很难辨别。头发染烫过的棕黄色部分越发下移,由发根延伸出更多黑色。原本的卷曲几乎完全平直,显得发量稀少。但正是这样陌生的视觉体验,时隔数月,仍能提醒凌寒露记起那日所遭受的情绪冲击。
“去吧,把小黑交给她,我在外面等你!”凌寒露与陆一桐耳语。
“小……黑,哦小黑。姐姐您不进去吗?”
“不了。这个礼物更适合由你来送,去吧!”凌寒露轻拍陆姑娘肩头,为那毛绒绒轻盈的一捧注入份量。
大约十分钟后,陆一桐弯着一双笑眼出来。她的脸上除了释然,还跳跃着一股崇敬之情。那是对凌寒露准确预判的一种感佩。
“凌姐姐,阿姨真的很喜欢小黑。抱着它,眼睛都有光了。姐姐你真神,怎么就猜得到阿姨的心思?”
“嗯,也没什么。总之,我们不虚此行……回吧!”
2
返城途中。许书屏邀凌寒露去琴行鉴赏她演奏技艺的精进。凌寒露告诉她,刚从精神卫生中心探视李丹霞回来。
“唉,挺不幸的。不过一想到她那么仇视你,对你那么恶毒,我的同情心就打折扣。寒露,换做我,真不能保证能有这气量。”
“别这么说自己,就我对你的了解,你会比我更宽容体谅。”
“嗯,能被你这么高看,我还能说什么?不过,你跟那孩子的事儿,自己上点儿心啊。闻慧都说给我听了,你扒拉人家小伙子衣服要看肌肉,还往骚男内裤里塞钱……”
“那是喝多了,唉,回头再聊!”
凌寒露面皮上一阵烘热,不由地侧过身去,唯恐手机漏音。然而举止反常,陆一桐在一旁不免猜想。
“姐姐,在哪儿喝多啦?”
“在你闻慧姐那儿。”
“哦。说谁宽容体谅哪?我,我不是故意偷听啊……”陆一桐赶忙解释。
“没事。你书屏姐跟我讨论以德报怨还是以牙还牙的问题。我的理解是,这世上最诱 惑你的选择,往往并不是上帝给你的机会,而极有可能是恶魔出的考题。就这样。”
“考题……哇,女神姐姐,容我好好消化。可是,您和顾盼哥哥之间的问题,想好怎么处理吗?我不会问到底是什么问题,只希望他能好。”
“一桐,你这样的姑娘真的是稀有物种了。好话,真的。”
“不瞒您说,我到现在还坚信当初喜欢顾盼没有错。我不会假装一件得不到的东西不值得拥有。他值得,只是不属于我罢了。”
“问题的解决总要等待契机。我们要相信他,能从暂时的困境里走出来。”凌寒露笑笑,笑得勉强。她品得出话里的鸡汤味道,这味道她自己尝了都皱眉。
“可他需要您的,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在医院,他眼睛里写着呢,茫然,忧虑。”
“我知道了。”凌寒露低头答道。
“嗯,您不会让我失望的。”
3
在距离绿野小区仅剩两个街区时,陆一桐忽然决定去同学家住。凌寒露没有挽留,她明白陆姑娘的良苦用心。“是该好好想想啦!可这个家伙藏得那么彻底,根本不给我靠近的机会……我该怎么办?”
户外空气微凉,她不禁将敞开的外套门襟合拢、拽紧,双臂交叉裹抱住身体。呵,又要踏进那间一个人的居室,天又快黑了。
来到502门前,凌寒露按动密码。这时她身后的门锁竟然联动似的响起。不一会儿,由501探出来半个身子,以沙哑低沉的声音问候道:“凌老师,你回来啦?”
凌寒露转身,说话的人挤在门缝里朝她微笑。光线不好,却不影响她分辨出对方表情和体态里抱歉的味道。
“胡大爷,您好,有事儿吗?”
“事儿倒也没什么事儿,哦不,有。凌老师,我这儿有你一份快递。是这样的,这个包裹是我老伴儿签收的。当时快递员看错门牌号送到我家来,她也没注意看,就收下了。后来一打岔愣是没想起来,一直丢在犄角旮旯里。这不今天整理东西才看到,仔细一瞧这名字吧,居然是寄给你的……凌老师,你看看,不耽误事儿吧?”老人家说完一脸愧疚和惶恐。
“没关系。谢谢你们替我收着。”一件平平扁扁的未知物品,由深灰色塑料快递袋包裹着,被凌寒露接了过去。
包装被擦过。浮灰清理是言语之外更真诚的歉意表达。凌寒露托住掂了掂,想起很久前确实在家接过一个快递员送货上门的电话,后来跟书屏聊了两句,就彻底将它抛在脑后了。
不过如今姗姗来迟,倒更像是份神秘礼物。
从分量和体积来判断,应该是本书。快递单上除了显示时间为两个多月前,并没有别的什么有用信息。她一边拆封一边猜想,这会是一份谁寄来的怎样的读物?出版社的朋友?还是学术圈里的同仁?
可那并不是一本书。蓝色软面封皮上印着繁体的“记事本”三个字。这个样式,现在已经见不到了。边角磨损的程度进一步佐证了它的年代感。
然而翻开它,里面一页一页,两种不同字迹分别由稚嫩工整到挥洒自如的演变历程,更让凌寒露不由得掂出了它的“分量”。
它的“主创者”,曾在顾盼生命里举足轻重。它在字里行间构建了顾盼最初始的信念感和对于忠诚的认知。
由它呈现的,是一个孩子成长史中身不由己幽暗的部分——
童年的“盼盼”,被人唆使“偷取”母亲抽屉里用来助眠的精神类药片,一次又一次,直至一包不剩。他因此获得象征赞许的一个“勾”。
他被邀请前往“安全屋”,去商讨如何反击成人世界的威压……每完成一件,都同样能收获荣耀的打勾。有时是橘色,有时是红色。
他听从安排,把妈妈新“捡”回来的小黑猫抱到屋外,让它锻炼胆量。他照做了,被奖励了一张金灿灿的贴纸“真棒”……
凌寒露翻到这里开始感到喉咙发干,胸口发紧。她想起“割喉”、“暴毙”、“弃尸”这些字眼,还想起李丹霞描绘的那张冷冽如刀、苍白如纸的女孩儿的脸……她身体里游窜起一股寒意。
男孩儿的童年,被无数个“勾”串连起来。就如陆一桐所说的故事大纲一样。一页一页,发号施令以及忠诚复命的字迹都越发成熟老到,男孩儿也终于由童年进发到了少年。
而从某一天起,凌寒露和这个少年拥有了彼此参与的人生。
“行事历”上,若干个时间节点依次分行书写。从字句摆布紧凑度来看,像是一次性发布,是一套严密而庞大的部署。右侧空白处还留了自我评价栏供实施者自行填写:
四月。清明节去民国伉俪的墓地制造第一次偶遇。自我评价:未完成。
六月一日,到商场寻找机会第二次偶遇。自我评价:圆满完成。并附上鲜艳的“勾”。
六月下旬,父亲节,前往C县的候车点第三次偶遇。自我评价:完成,并初见成效。
大二前的暑假,得到她!甩了她!自我评价:无。
从这以后,少年被摆弄的人生戛然而止。他如同宣言一般掷地有声地写下:她很好。郁妍姐姐,对不起,救命之恩来世再报!安息。
郁妍!所以,这些从三年前四月开始实施的“行动指南”,其实是绝笔?!
哦……郁妍!
凌寒露记得的。她为数不多监考的“不良”记忆里,就出现过这个名字。是的,五官清淡,肤色苍白。眼神,被揭露作弊企图时的眼神,“冷冽如刀”!两个月之后女孩儿猝然离世,凌寒露获知不幸,哀伤痛惜的同时,还曾为当初手下留情深感安慰。
至于那些节点或者说凌寒露的固定生活习性,是她在授课时不经意与学生们谈及。这么看来,岂止是“谈及”,更应该是“泄露”。偌大教室的某个位子上,有人牢牢记在心里。
郁,妍!
此时不知身在何方的小朋友,他的拼命长大竟是和拼命挣脱相互缠绕甚至厮杀着的。
他是在哪里梳理羽毛舔舐伤口吧?这本蓝色软面记事本,是他发来的求救信号吧?然而它搁浅了两个多月!
凌寒露将蓝本子啪的合上,贴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