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放不下她,思念放不下,痛苦也放不下。如果夏娃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造的,那么拥有夏娃,亚当才完整,失去她,他的胸口便痛楚。
白天在工厂上班,他与从前看起来并无不同,甚至更加喜欢说笑。然而下班离开单位,当夜幕四合喧嚣退场,他的世界便只剩下无边的寂寞。回到住所,他开门、关门、换拖鞋、换衣服、走路、搬动椅子、坐在电脑前或躺在床上,在这些活动中一切他弄出的声音,瞬间就会被墙壁和地板吸走,剩下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干巴巴地寂寞。
从图书馆借来的萨特的小说《厌恶》期限已到,他无心去还,打电话给图书馆办了续借。之前他反感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渗出的阴晦气息,现在拿起来读,他却对那种氛围深有所契。读了几个晚上,到周末休息的时候,算是潦草地读完。之所以潦草,一方面是因为这本哲学小说思想晦涩,他并没有完全读懂,另一方面,他对小说主人公那种对一切事物感到恶心的感觉没有共鸣。
“他走出去,不为什么。因为我不出去也没有任何理由。即使我留在屋里,即使我静静地蹲在屋角里,我也忘不了自已。我会在这里,我的重量会压在地板上,我存在着。”这是小说《厌恶》中的句子,他出门漫走,不由得想起这段话。
时令已经进入了北方冬季所谓的“三九天”,虽然天气很冷,但比起他小时候那会儿还是暖和许多。他倒是喜欢那时的冬天,天空是蓝的,没有“雾霾”这个词,大街上也没有这满眼的汽车。人类创造的这些来往奔驰的东西,就像寄生在地球皮肤上的无数的铁壳虱子,靠吸食大地的血液为生,而统治着这个星球的叫做人类的直立生物,他们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互相争抢与无尽地占有,他们的使命似乎就是把这个富饶的星球掠夺成一片荒漠。他一边走路,一边胡乱地想着,觉得眼中所见无不古怪荒谬。
走过街边的一家浴馆时,他看到一个妆扮俗艳的女孩走了进去。想到她是和菲儿一样去上班的,他不禁悲中从来。又自嘲其实荒谬古怪的只是他自己。这整洁干净的大街,这大街上疾驰来去的车辆,这浴馆富丽堂皇的门面,还有走进去上班的女孩,不过就是平平常常的生活,而他自己,在这安静的城市黄昏中,在这大街上安然过往的行人中,却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不是很古怪吗?
天色渐暗,夜暮倏然落下。走在一条小街上,他前方的一柱路灯忽然亮了起来,像一把打开的伞,撑起一片锥形的光亮,他站住脚,痴想着那灯光会不会撑不住暮色的重压,扑通一声坍落在地。呆看了一会儿,他耸耸肩向前走去。
晚上,他翻出以前在地摊上买来的几张DVD光碟,选了一张之前未看过的影片集,放进电脑中播放。
然而只看了帕索里尼的那部《所多x》,他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他没能看完就将视频关闭了,那人性的变态,让他震惊、作呕与绝望,看过后悔,他不想再看其它了。
过了好些天,他的心境才有所缓解。‘性’,并不是人类存在的根本,权力才是。被权力协迫,“性”也会失去欢乐。变态的从来都不是性,而是权力。色 情不是真正的情 欲,而是情 欲被权力驾驭所产生的扭曲与败坏。他这样想到。
2
周五下班踩着雪走到住所楼下的时候,他不小心滑了脚,一个趔趄稳住身体,腰却闪了。上楼时感觉有些疼,睡到后半夜,却被痛醒了。轻轻一动就痛,甚至咳嗽一声也痛,连身上的被子都变得又硬又重,压在身上似有千钧,让他动弹不得。
他强忍疼痛侧转身体想要下地喝水,在用手臂支起身体的瞬间,一阵剧痛几乎撕裂了他。他不敢再稍动一下了,咬紧牙关等这剧痛缓解了,才慢慢把身体放平。侧卧在床上,听任身体被疼痛撕咬,他感觉自己像个废人。
一时间他感到无比的难过,嘴里不禁喃喃地叫着“妈妈,妈妈”。这让他愈加悲伤,泪水涌流不停。
等他昏昏沉沉地醒来,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到孤独。那是孤单、无助与绝望的混合物。菲儿在哪里?与他交往过的云、晓雨和芳,哪一个属于他?刚才自己为什么要叫妈妈?他心里并不愿意母亲来这里照顾他啊。
熬过双休日,他可以忍着痛下地走动了。周一早上,他给班长打电话请一天假,班长告诉他安心养伤先休两天看看,不好就接着再休。放下电话,他为班长关心的话语而感动。人间温暖,非得在孤独中才知道它的可贵吗?在与他人的相处中,他是不是忽视了太多?从前他还以为,做一个独立的人,就应该超越沸沸盈盈的市俗喧嚣,如红梅傲雪,在那空气清冽的孤峰绝顶独自绽放。现在他知道了,孤独绝不是什么浪漫的事,它不会让生命生长,相反,它会杀死生命,让生命枯萎或疯狂。尼采、荷尔德林、凡高以及无数的身处孤独地狱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呢?
3
上班后班长让他在屋里整理技术资料,没有安排他现场工作。午饭后,他半躺在长沙发上休息,李安和张裕在座位上闲聊。
“听说了吗?动力车间的赵主任提职副总师了,别人都没争上。”张裕说。
“捧上边,压下边。领导喜欢他这样的。”李安说。“他当主任这几年,可把底下人折磨够呛,天天加班表现,动不动就训人,把人吓得哆哆嗦嗦的,都盼着他高升,这回如愿了。”
商竹知道那个赵主任,总是拧着眉毛,对什么都不满意的样子。有一次,他被派去书 记办公室修理电话,走到门口正看到那个主任在与书 记说话,那付抚掌陪笑的样子与平时判若两人,让他倍感诧异。
“走个孙悟空来个猴,现在他们车间的副主任主持工作,听说比他还狠。”张裕说。
“摊上这号领导真够倒霉的,其实工人无所谓,难受的就是班长和管理组。”李安说。
“难受也得受着啊,也不能离开厂子。有几个像大刘路子那么宽的。大刘将来肯定得走,他早就说过,这厂子就算给他个主任当他都不干。”
“挣不多少钱,扯淡的事还没完。他那么有能力,走是必然的。”
“挣钱还得北上广,人才都走了。连小姐都往那边跑。”
“看新闻了吗?这两天突击扫黃,行动挺大,逮了不少人。”
“那都是小打小闹,过节做做样子。你就看那几个大场子什么时候关门了,那才是动真格的。”张裕说,“人家早得着信儿了,小姐都猫起来了,还能让警察逮着。”
“挣点钱真不容易,天天提心吊胆,耗子躲猫似的,被抓了白干好几天。”
“反正比咱们挣钱容易,人家是躺着挣钱。”
“挣多少钱活得也可怜哪。”
“你可别扮圣人了。你一个卖手腕子的可怜谁啊,她看你还可怜哪。哪天人家傍个大款,更是野鸡变凤凰了。”
“大款哪是那么好傍的?大学生都有得是,还轮得着小姐?”
“那可不一定,看没看过新闻,有个湖北的小姐,傍上个市委书 记,进了机关了一路提拔,都当上文化局副局长了。”
“那最后不还是被拿下曝光了。”
“那是你知道了。还有你不知道的呢。”
菲儿并没有去香港!她是平安的!听着两人闲话,商竹突然激动地想到,他立刻坐起来,头脑无比地清醒,“她一定是不愿我找她才故意说是去了香港,她一定因为动了感情她才选择了离开!她在乎我!她心里有我!”激动中,他深感快慰,随即伤感之情又升涌上来。他为自己不能留住她而深深地伤感。他太感情用事,太不成熟,他不能让她安心,也许她看出来他终究是软弱的……
4
春节临近,厂里按照惯例召开全厂职工代表大会,开会当天,应该参会的李安换休没来,大刘让他替代参会。他问大刘需要做什么,大刘说有几项议案需要表决,不用做什么,注意按要求着装。
虽然只是替代,他也觉得郑重,参加职工代表会议,他还是第一次。
他按要求提前十分钟进入会场,发现已基本坐满。工作人员引导他寻位坐好。主 席台上领导们还没来,大家在座位中交头接耳。
会场瞬间安静时,只见领导班子成员鱼贯而入了。一列领导走到主 席台,厂长居中坐下,其它各领导分列左右,以左为尊,按级别依次坐定。
会议开始,领导讲话,那些熟悉的词句并不陌生。
到了议案表决环节,工会副主 席宣读了第一项议案,然后言语铿锵地说,“对上述议程,请各位代表酝酿……现在进行举手表决,同意的请举手。”话音一落,全场右手皆举,他也随着那“刷”的一声举起手。副主 席扫视一番,声音洪亮地说:“请放下,不同意的请举手……”会场一片寂静。“没有,弃权的请举手。”又是一片寂静。“没有,鼓掌通过!”工会副主 席以胜利的口吻大声说。随即掌声响起。
掌声止息,工会副主 席接着宣读起另一项议案,然后是同样的表决过程。六项议案,重复了六次,复制一般相同。商竹随同大家重复举了六次手,鼓了六次掌。
他知道,职工代表们的举手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自己的见解,只不过是因为这些议案无关痛痒罢了。对于有争议的、触动工人利益的事,一定会有工人起来反对。对于那样的事厂里也不会这样进行表决。这种形式化的表决,也许唯一值得诟病的地方,就是它过于机械,太像是一种表演。
“大学毕业进入这座工厂的时候,我对这种事情是多么反感,而现在,我没什么感觉了。我的确改变很多。福柯说‘ 监狱里的高墙实在是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是体制化。’按照福柯的说法,我现在大概已经进入了适应阶段,以后恐怕还会继续。这不可怕吗?事实上我并不为之感到可怕。”
他想着心事,像同事们一样端正地坐着。厂长正在台上讲话。天棚上一只有毛病的节能灯轻轻地晃着光。他为自己这一刻的存在感到荒谬。
“从前我鄙视人们驯顺于饭碗,现在我也是这样。这工厂磨灭了多少人的梦想,青春时代那些斑斓多彩的渴望,最后全都凝固成升职加薪的唯一追求。一旦升入层级,人们便按级别说话,思不出其职,言不出其位,时时不忘自己的身份,一言一行拿捏分寸,分外之事讳莫如深。人被权力塑造,那病情严重的,被权力所膨胀,甚至都不再会说人话。你渴望的自我实现恐怕终将无声无息地消散一空?出卖自由换取生存,你做的这个交易是不是代价太大了?”
散会下楼走出大门,大家活跃起来,三三两两地谈笑着走到路口各回各处。他一人独行想闲走一会儿,可是四周厂房逼仄,只好止住脚步走回班组。
班组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女同事守着电脑做报表。临近下班时间,其他同事都去职工浴池冲澡了。无所事事,他不禁生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随即自嘲,“为这片刻的安逸而窃喜,你的确越来越适应这工厂规训的生活了。”
站在窗前向外望,天空阴沉,一株杨树裸着枝梢,在风中来回晃动。
“工作时紧时松,便让你感到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如此下去,将来你恐怕也会与别人一样,把升职加薪做为人生的追求,津津乐道于领导们的职位变迁,并且觉得这样的生活理所当然。你回到工厂寻求归属感,不过是个误会,你得到的只是物质生活的安全感而已。你究竟要与这苟且的生活妥协到什么时候?是不是终生都在压抑与渴望、梦想与现实的夹缝间不死不活?就像书中说的,‘一半已经死去,另一半尚未诞生’,上了年纪之后,会不会因一事无成而陷入颓唐?或者相反,为自己毕竟是个小人物而生出犬儒式的自我安慰?歌德让他的小说主人公威廉.迈斯特加入戏班,过一种漂泊的艺人的生活,虽然身位低微生活艰辛,却也洒脱自在乐在其中。自由并不深奥,不过就是让人的能力在适宜的环境中自在地发扬,不过就是鸟儿归去天空,鱼儿归去海洋,假使当初不返回工厂继续漂泊,那脸是不是终会发现自己的能力所在?是不是终会找到可以扎根的土壤?有多少人在这世界上闯荡,追求着各自的自由与梦想。那么你要再次离开工厂吗?天空敞开着,笼子并没有上锁,可是你却不能走出去,这就是你的悲哀。所以抱怨毫无意义,不明了自己,不明了人生的真谛,到哪里都是桎梏。沉默地承受吧,去读书,去思索,不卑不亢地做工谋生,静静地等待心灵长出翅膀!在这工厂中经历的事情,无论得失顺逆,都不必挂怀,与你瞩目的海阔天空相比,它们不过是短暂飘过的云翳。”
5
一月末春节放假,他去超市买了年货回家过年。
“和对象处得怎么样了?”她的母亲迎上来关切地问他,“过年了,能不能带家来看看?”
“已经不处了。”他说。
“为什么不处了?”
“她们单位改制,她辞职回老家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年前的事。”
“三楼的老刘太太想给你介绍对象,还让我给拒绝了,真是不巧,用不用我再去问问?”
“先别问了。我暂时不想看。”
“不看就不看吧,老刘太太整天描眉画眼疯疯张张的,我不想和她接触太多。要是别人有介绍的,还是看看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我知道。”他说。
准备年夜饭时,他洗了手,换下父亲,和母亲一起做饭。
在母亲切菜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母亲的手背上皮肤松驰,血管皱起蜿蜒扭曲。那明显是一双老人的手,不应该出现在母亲身上啊,再看父亲也已两鬓斑白,走路蹒跚。“他们怎么突然就老了?”他不禁为之诧异。“菲儿说得对,我的世界里没有别人,我只关心自已。难道这就是我追求的独立?”
与父母一同吃年夜饭,他们很高兴,父亲喝完白酒又喝啤酒,再次兴致勃勃地说起了那些陈年旧事。他第一次对父亲经历的那些事情感到兴趣,发现那里有一种隔代的审美感或者说历史的沧桑感。他问起一些细节,父亲细致地解释给他听,母亲则在一旁补充和纠正。他尤其想听他多讲一些关于他的爷爷、太爷爷的事情,那是他完全不了解的。
吃完饭,他的父亲将空盘子里的油汁用米饭拌一拌吃掉了。“他们毫无必要地过于节俭了,”他想,“可是批评他们有什么用,改变他们更不可能。不曾经历过他们那一代忍饥挨饿的生活,自然不能理解他们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
他与父母一起看央视春晚,到夜里十点钟,又一起包饺子。
当电视里新年钟声敲响时,他的父母熬不住困倦回屋睡觉了。窗外的鞭炮声密集地响起来,五彩的焰火绚烂了夜空。电视里表演节目的年轻人又唱又跳活力四射。他调低了电视的声音,心想,这热闹的除夕夜,如果子女不在身边,老人该是多么寂寞啊。
6
春节放假前,他还掉了图书馆的两本书。萨特的那本《厌恶》他不再打算重读了,从根本上讲,他不喜欢那本书,就像萨特自己说的,它过于个人化了。
7
三月初的一天,趁值班休息,他去游泳馆游泳。出来后走不远就到了文化宫门口。他信步走进去,走到曾与菲儿一道站过的地方,闭上眼睛回想她在他的身边的情景,回想与她在一起的一幕一幕,不禁黯然神伤。冬去春来,这里已然物是人非,他心中那痛苦的波澜也已渐渐平息。
从文化宫出来,拐过街角就到了市区内最大的一座寺庙。不知是什么日子,今天寺庙开放,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卖鸟放生的、测字看相的、抽签自封的、卖古董文玩的各色人等在庙门前摆摊,自然也少不了暴露着残肢病体的人在此讨钱。
一元购票进到庙里,见钟鼓楼下众人聚集围观,左边鼓楼下挂着长长一幅地狱变相图,另一边则是一桩桩轮回转生、显化感应的神奇故事。这座寺庙离他的父母家不远,他曾多次进来,对这些东西早已熟悉,因此并未挤过去看。他走到一张摆满书籍的木桌前,那里尽是感应颂、本迹录、灵感录之类供人自取的佛教小册子。正要走开却发现一本繁体竖排的《金刚经》。这部佛经太有名了,他便拿起来阅读起来。字数不多的经文,他却不能读懂,看了一会儿只好放下。
漫步寺中,看看枝梢上的天空,看看大雄宝殿前铜香炉里缭绕的烟气,看看老树下啄食着黄澄澄小米的蹦蹦跳跳的麻雀,倒也于闹市中偏得一方清静。
一只不怕人的小鼠跑到树下团起身子捧食米粒了,他盯着这柔软如球的小东西看,无意间却听到树下两个人的闲话。
“你关心别人,投入到人们的心里去,人们的心里就会有你。菩萨之所以伟大,因为他的心里装着众生,众生的心里也装着他。”一个心宽体胖六七十岁的老人,正在向一个夹着皮包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这样说道。老人的话不禁让商竹想到心理学家荣格关于“大我”与“小我”的比喻:“小我”好比是圆心,而“大我”好比圆周。老人说的正是“大我”的道理,而且说得让人一听就懂。
从庙里出来,经过一家蔬菜店时,他看见有人吵嘴引得行人围观,是一个女顾客和卖菜的女店员,为了一棵烂菠菜的缘故,气急败坏吵得很凶,有人上前劝架还是不肯住口。
“为这点小事吵架真是丢脸。”他走开去这样想到,“受到一丁点儿的冒犯与阻碍,便戾气爆棚跳脚叫骂,不能退让不能宽容,这就是小我了,就是自我中心的心态,自我本位的立场,它只顾自己痛快,只求自己的满足。那么你自己呢?受到无端指责、被人误会或不公对待,还不是一样情绪不耐出言不逊?你实在不比别人强出半点啊,你那小小的自尊心一直都是小我啊。你哪有资格挑剔别人。孔子说仁、老子说慈、墨子说兼爱、孟子说兼济天下,佛陀说众生平等、耶稣说爱邻如己,曾子宣扬“止于至善,平治天下”的大学之道,这些伟大圣哲们说的不都是超越一己之私的大我情怀吗?大我才是人格更高的境界。一切的恶德恶行无不源于小我的私欲。傲慢、欺凌、强横、残暴、贪婪、嫉妒等等不都是这样吗?能说那就是人的本性吗?如果私欲与男权及私有制在历史上一体发生,那么它也必将随着历史的发展而走向消亡。”他一路边走边想,不禁觉得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就连听到美发厅播放的流行音乐,也让他想到,那饱含着爱恨情愁的歌声,无非是小我的呻吟。
他心气昂扬,一时间觉得天高地阔,而自己顶天立地地行走,恰如一个洒脱自在的行脚头陀。
一股香烟的味道随风飘来,瞬间破坏了他的好心情。“是谁在走路吸烟!真是没有素质!”他禁不住去四下寻找那个讨厌的吸烟者,恨不得对他怒吼。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嗔心太盛,“人是多么容易落入小我啊,甚至会以公道的名义!知道与做到之间关山万重!新生并不会像托尔斯泰在小说《复活》中描写的那样轻易地获得!”随即他又自问,“难道成就大我就应该宽容一切吗?甚至对于坏事、恶事、变态事、一切强 暴与专 制的事也要宽容?私欲会败坏权力,那么大我不会吗?以大我反对小我就一定合理吗?究竟什么是大我?什么是小我?小我究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人们那么执着于它?应该怎样克服它超越它?一个大我的社会是可以期待的吗?”他的心里问题重重,“我读的书太少了,竟有这么多问题有待厘清。”
他感到腹中饥饿,看时间已到午间,便走去父母家里。
进门正好赶上他们在吃饭,姐姐商梅和外甥小浩也在。他意外到来,父母很高兴。
在饭桌上商梅抱怨她的丈夫应酬多不顾家,商竹的父母也附和着你一句我一句加以指责。商竹觉得父母双亲一个狭隘偏执,一个挑剔刻薄,且明显偏袒商梅。他不好当面反驳,只在心里听他们说上一句便怼上一句。随即又生出自嘲,“在批评父母的时候,自己的性格弱点暴露得多么明显啊。喜欢以对错断人,缺乏包容理解,这就是他那个好斗的小我,而且在父母这里是反应最强烈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情绪不耐时暴发的强烈攻击性反应,其根源恐怕就在于自己被压抑的对父亲的反抗心理,“他在家里只顾自己痛快,声音满屋震响,不让别人说话,我的压抑即由此而来,它几乎成了我心中的一个恶的情结。”他想,“批评父母有什么意义?我还期待他们会有改变吗?那有丝毫可能吗?不要妄想了,即使错在他人,需要改变的仍是自己。自己好斗的心态应当改变了,以幽默的方式表达抗 议更为可取,不能像父亲一样,意见全随情绪喷涌,一辈子都是情绪的奴隶。”
8
网上疯传着张国荣自杀的消息,因为事发愚人节,不像真的,但结果证明是。唏嘘中他在网上浏览到张国荣和梅艳芳出演的电影《胭脂扣》,电影里梅艳芳扮演的妓女叫做如花,这让甩忽然想到菲儿曾说过“我可不要过如花的生活”,她说的一定就是这个了。是啊,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如果曼侬没有死去,她与格里欧骑士的爱情恐怕终会败给柴米油盐,即使至爱纯洁如鲁迅笔下的涓生和子君,不也是一样吗?
清明节的时候,他第一次随着父亲和大伯去给爷爷奶奶上坟。
所谓坟,不过是一个不明显的土包,微微隆起在乡下表叔家承包的玉米田里。
父亲和大伯在坟旁点起祭火,嘴里念叨着祝祷的话,不断向火中投着黄纸。他用树棍拔着火,也把纸投进火里,嘴里并不说话,因为不习惯。他从来不信这个,也不认为是个好的风俗,可现在却在做着这事,这多少让他觉得荒谬。这事情完全说不出道理,他想,大概人类总需要一点灵明之物,去连接生死与亲情,去表达肃穆的哀思。如果心有所寄,那么它是以一丛火焰、一束鲜花或是以一点烛光来表达,又有什么关系呢?
回到家里,他的大伯商国江说起家事,抱怨儿子商兰闹离婚,女儿商菊二十 八岁了还谈不成对象,只因她一心只想嫁个有钱的。商国山也附和说孩子大了都不省心,不好好过日子,管不了。商竹在一旁听着,知道父亲所说的“不省心”也包括他,而自己打算独身的想法是不是太对不起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