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个旺庆和泉柏是干部，他们背上扛着许多纪律，为了这些纪律，为了他们头 上的乌纱帽，他们也许要拿自己的后事做筹码，但是辛酉什么也不是，她可以把自己 当养母来葬。方春莲对真辛酉我的儿、我的崽地叫，使辛酉感到彻心彻肝的暖，这份 母爱他从大娘这里充分享受到了，因此，他对大娘比对自己的亲娘还好，尽管亲娘也 唤他儿，但是他对她恨的比爱的成分多。
这些东西，方春莲只在心里滚，就是对真常恩他也不说出口。精于人情的她，知 道这些话出了口，是要影响自己与这一家人的关系的。再说，旺庆和泉柏兄弟俩对继 母的态度是有目共睹的，他们一口一声叫娘，轻言细语的关心着她的生活起居，一点 小病小痛，他们都忙前忙后地问候、施药，就是对自己的生身母亲他们也只能做成这 样了。前些时，她隐隐约约感到胃痛，泉柏连忙叫车把她送到市医院检查，住了半个 月院才回来。如果还对他们设防，于情于理于内于外都说不过去，因此只能将这一切 装在心底的最深处。人啊！没有血缘，再多的情理也难免磕磕碰碰，相互猜疑。血缘 这东西可以简化好多矛盾，使人无从深化恩怨。
方春莲的裁缝手艺是三乡十八里有了名的，现在，除她自己做自己穿外，其他人 的衣着已经不需要手工缝制了。她除了一日几个时辰的牌，其他的时间基本闲着。现 在她的年纪大了，真旺庆和真泉柏两兄弟又商量着给她老两口请了个保姆，家里的事 都由这个小保姆包了，她更无事可做。这日，她没有打牌，一个人又走进了周家铺街, 到商店里买了几丈白布、黑布，又买了两大捆皮纸（过去用来糊窗户的一种土纸，这 里的乡民又用它来装殓），叫侄儿辛酉背回家以后，她便带上老花眼镜，裁了，按真常 恩过去穿衣的尺码和自己衣裤的尺码，各做了三套寿衣，平平展展地放进了木箱里 锁着。
辛酉自从进药坊来，是一直在大伯大娘家吃住的。这天一下班，便回家来了，见 只有大娘一个人在家里，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大娘”。方春莲见辛酉来了，高兴地应 了。方春莲叫辛酉挨自己一起坐在沙发上，问他大伯怎么还没下班。辛酉说应该回了。 正说话间，真常恩走到门口来了，方春莲连忙站起来笑着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真常恩将手中的茶杯递给夫人，也笑着打趣道，你娘儿俩在说我么坏话？辛酉说，我 俩娘崽在么地方也不会说您老人家的坏话，好话都说不完。真常恩“嗯” 了一声，说 好，伸手接过夫人递过的茶杯，呷了一 口茶，又接着说，只要是人，没有人说坏话是 不可能的，但是自己一家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在任何外人面前不能说自己家人 的坏话。有话关起门来说，一家人打破脑壳也不要紧，你身上流出来的血也是他的, 他打了你也心痛，家丑不可外扬。辛酉，你要记住这一点，跟你旺庆和泉柏两个大哥 一条心把这药坊做好，不要让外人笑话真来方的后人没得用。再一个，这份家业就是 拼了性命也要守住，我不中用了，得靠你们。你跟旺庆和泉柏只一纱之隔，任何时候 你必须跟两个大哥一条心，无论我和你大娘在不在这个人世，这句话你要记住。
真辛酉见大伯很认真地对自己说话，他低着头也认真地听，从大伯的言语中，他 听出了大伯心底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外面有好多人在打这个药坊的主意，要挺着成就 这个药坊是这三兄弟，败也是这三兄弟。大伯今天最担心的也许是他辛酉被外人拉过 去做炮弹来轰他的两位兄长，到时候大伯不在人世了，哪个能调和得了他三兄弟的矛 盾？哪个能合理分配他们的利益？这一切就需要度量，需要相互理解，相互支持，以 大业为重，以荣恩堂药坊的未来为重。
见大伯说走了题，辛酉低着头不再说话，方春莲连忙笑着说，我们两个老的还没 有死，还没到说这话的时候。她伸手轻轻拉着真常恩，又叫辛酉跟他们一起进了卧室, 方春莲指着柜头上的那口木箱对辛酉说，当着你大伯的面，我交代你一宗事，你旺庆 哥、泉柏哥忙，今日跟你说你记住。其实，他说旺庆和泉柏忙只是一个借口，真常恩 听出了话外音。“这口箱里装着我跟你大伯百年后的寿衣、帽子、鞋袜、皮纸，都置齐 了，到时候拿出来用都是现成的。”说完，她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存折，递给辛酉说: “崽，这是大娘拿工资积攒下来的两千块钱，寿木都做好了，这点钱到时候你拿出来把 大娘热热闹闹地请人抬到你真统一的后山上去。今日我当你大伯的面把这笔骨头钱交 给你，不是挑拨你跟你两个哥的关系，是大娘相信你，我养了你一场，就这一点事拜 托你。”
辛酉伸手挡住了方春莲手上的存折，说大娘，何况我拿得到工资，就是拿不到工 资，为了报答您老的养育之恩，到时候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花这笔钱，这点钱你留着慢 慢用。
真常恩看着方春莲，突然吃了一惊，发现她这些天又瘦了不少。是不是她感觉到 她自己身体有什么病呢？他突然看见妻子在交待后事了，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人生 太短太短，他们的恩爱还没有享够，荣恩堂还有许多事靠他们去做，但是这一切仿佛
一夜之间变得无能为力了。他很清楚妻子的秉性，她是一个极其刚强的女人，无论深 层的感情还是身上的病痛，她都不轻易示人。其实方春莲在这个家里是强装欢笑的, 她不愿意让外人晓得她的病痛而嫌弃她。
真常恩看着夫人那消瘦而光洁的脸，又看了看侄儿辛酉，叫他接了大娘的存折, 说如果我走在你大娘的前头，就托你把大娘的这个遗愿转告给旺庆和泉柏两位兄长, 一定要把大娘当亲生母亲来对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