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金塔托孤
书名:清流 作者:贺兰山阙 本章字数:7226字 发布时间:2022-11-11

大和尚原名韩宗騋,字犹龙,出家后释名函可,字祖心,又号剩人,世居广东惠州府。韩氏系岭南望族,诗礼传家,世代为官。

其父韩日缵,为人正直,刚直不阿。万历三十五年进士(1607年),选翰林院庶吉士,授检讨。曾先后充会试同考官,洪承畴、倪元璐、黄道周等皆出其门下。后为宦官魏忠贤排挤,授南京吏部尚书。官阶二品,与杨启元、叶梦熊合称明代惠州三尚书。

宗騋为家中长子,生于万历三十九年(1612年)。少年时聪颖好学,过目成诵,于书无所不读。博学工于诗,少时就“好吟咏于诗,独喜杜少陵”。性格豪爽好义,嗜饮酒,

宗騋虽十六岁时考取了生员,但并无意功名,却极好交游。其父为避魏忠贤迫害,在南京任礼部尚书时,他侍父居南京,广与名士交游,因此,声名倾动一时,海内名士皆以不交韩长公子为耻。与他交往者多是复社或广东南园社员。皆以节义文章相砥砺。崇祯八年(1635年),父亲病逝于任上。宗騋赴京奔丧,次年,当其扶灵柩过苏州阊门时,突然坠落水塘中,当水没过头顶的刹那,眼前看到的都是黑色的骷髅。回乡后,闭门绝交游,遂有出家为僧之意。

岭南素称法窟:六祖唱道于曹溪,匡真开宗于云门,大颠盛化于潮阳。近则大埔出木陈,珠江有天然,博罗产剩人,皆杰出丛林者。

宋代以来,岭南最为著名的要数明末的憨山禅师。他修复六祖惠能开创的曹溪寺,被誉为“曹溪中兴”。他主张“儒佛合一”,从而促进了居士佛教的兴起。因而,从明末开始,岭南文人为了保持清名志节而遁入空门者比比皆是。

继起为岭南禅宗领袖的是道独禅师。道独六岁失父,随母居近寺,闻梵呗音,过耳成诵。二十九岁入博山参礼无异禅师,无异异之,呼入方丈,与语竟夕,乃得其法。先后入主华首、长庆、海幢等法席,皈依者数千人。明末清初,广东忠烈之士及学界名流,痛亡国之耻,不愿臣服清廷,遂皈依佛门,多受戒于道独门下。

宗騋仰慕道独师的禅学造诣,终下定决心,舍妻弃子,托朋友曾起莘引荐,皈依道独门下。

崇祯十一年(1638),道独师回广州,移锡东莞双林寺,宗騋与起莘同去拜见,因问佛学诸识义。师曰:“我这里无五识人无六七八识。”宗騋曰:“只么则寒灰枯木去也。”师曰:“寒灰枯木争解问话。”道独师对起莘说:“此子根器大利。”师又指示宗騋参赵州无字禅,宗騋呈曰:“道有道无老作精,黄金如玉酒如绳。门前便是长安路,莫向西湖觅水程。”道独喜曰:“得子不疑,吾宗振矣!”翌年六月,宗騋随道独入匡山,过曹溪,十八日礼六祖,于舟中剃发为僧。按道独制定的世偈“道函今古传心法”之序,取名“函可”,字祖心,又号剩人。被确定为道独法嗣,这年宗騋二十九岁。

多年之后,函可在盛京开法时曾说起当年出家之缘由:“山僧为儒时,虽不敢诋佛门,亦尝易视之,以为是藏愚守拙之地。后来遇到我和尚,睁开眼孔方知道世间更无第二条路。万不得已,将世间极难舍者舍之,极难行者行之,拼此身命求个着落……假使世间除却作佛更别有可作,山僧又何必舍难舍,行难行,决定向此门中拼身拼命耶!”

甲申年(1644年)四月,清军入关,不久,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建立弘光朝,给故国复兴带来一线希望。函可遂以请藏经为名,搭乘官船北上,次年正月抵达南京,住好友顾梦游家中。函可年少时曾随父亲旅居南京三年之久,因而在江南结交甚广。如龚贤、归庄、余怀、邢昉等名士都是其故人。

而此时的南明弘光朝廷,实则由阉党余孽马士英、阮大铖的把持。他们大肆打击排挤东林、复社清流,试图为权阉魏忠贤逆案翻案。因复社有成员在北京投降了李自成的大顺,马、阮借此机会,制定颁布了“顺案”,把周镳、雷縯祚等处以极刑,其他依次论罪,逼得复社人士东逃西散。

翌年五月,清兵渡江,弘光大臣有的遇难,有的自裁,有的逃散,有的降清。因战事阻隔,函可数次欲南归而不能。在滞留南京两年多的期间里,目睹了许多壮士杀身成仁的事迹,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撰为私史《再变记》。顺治四年丁亥(1647)年,南方路通,函可决定起身南下,返回广东。不料,突如其来的事变,改变了函可的一生。

函可利用父亲与时任招抚大学士洪承畴的房师的关系,从洪处讨得印牌,但当他出城时,守城门的清兵检验其行李,在竹箱内发现有《弘光帝答阮大铖书》与《再变记》书稿,当即被扭送江宁驻防提督巴山帅府。巴山对函可严刑拷问,逼其交代同案。经过多次拷打,几次昏死过去,函可始终说是他一人所为,与之同行的僧徒四人都免受牵连,被羁押到城外等候再审。函可身带枷锁,两足受重伤,一路行二十里。南京百姓沿街环睹,皆为之含泪不敢发一语。

第二年,函可被遣送到京师,下狱刑部。时清人入关不久,正需要洪承畴这样的汉官帮助平抚江南,未治洪承畴罪,对函可也从宽发落,于顺治四年(1648年)将函可遣送盛京慈恩寺焚修,与之一同谪遣的还有与他同行的四个徒弟。

“大师一生堪称传奇!”兆骞由衷叹道。

函可说道:“本想一死解脱,以求一了百了,哪知佛菩萨对我另有安排。在我入狱那段日子里,本已将死,却有美少年手持甘露,喂我口中。我又因而得活……

后来又得知,在我离家之后,顺治三年(1646年)三月,清兵攻入广东,博罗县所在的惠州地区尽为清兵所占。我叔父、从兄等皆率家族参加了东莞义师,曾一举收复博罗等地。但不久,清兵再次攻陷博罗城,大开杀戒,城中屠戮一空,我阖家殉难。叔父与从兄力战而死,家中老弱妇孺皆被清兵所杀。曾经我韩家数百口,如今只剩我一人。”

兆骞和子长为之戚戚然。这是何等凄惨的境遇?此刻再看眼前大和尚的眉眼口鼻,仿佛一枯笔残墨所书的一偌大“苦”字挂于面上。可是听其讲述,却好像是在说他人经历。

函可自遣往盛京以来,先是奉旨在慈恩寺焚修。吃的是粗糙难咽的高粱米,睡的是冰冷的土坯炕,食不饱腹,衣不暖体。每日都得去街上托钵乞食。

一年后,函可乞食到南塔广慈寺,寺中喇嘛见其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以衣帽相赠,并邀其谈法,相谈甚欢。继而邀函可在南塔寺驻留挂单。因南塔寺是清太宗敕建的皇家寺院,生活起居要好得多。不仅每天都能填饱肚子,早起还能抽口黄烟,虽还要做些挑水烧锅的苦力活,但还可以抄写经书分点小钱,还时有施主邀请打打牙祭,闲暇时可以到外面闲逛。

函可就是在三官庙中,结识了李箓元和苗君稷两个道人。苗君稷被掳时,年方二十一,因其饱读诗书,被皇太极赏识,要赐予官爵,他坚持不受,自请为道士。函可与两道士同命相怜,时常彻夜漫谈佛道及时政、人生、切磋诗艺。

后来,函可为了阅《大藏经》,又移居到城南门外的普济寺。最初在普济寺阅藏的同时,给僧人们做些疏通义学,并为讲解《楞严经》和《圆觉经》,因讲解“纵横该贯,随机导化”,寺外的一些僧俗也都纷纷来听讲。函可便逐渐给僧众们讲些有关曹洞宗的旨要。

开法普济寺之后,函可深受僧众的景仰,甚至称其为佛出世,请他开法的寺庙越来越多。顺治九年(1652年)元旦,南塔广慈寺的喇嘛又隆重邀回函可开法于南塔,辽沈地区佛界代表人物一齐出动,开法从三月朔至七月望,凡百日,盛况空前。

自此,函可名声大振,其后一发不可收,先后有大宁、永宁、慈航、接引、向阳等五座大刹请和尚前去开法。函可来盛京前,辽沈虽然佛寺不少,却讲律无宗。函可的到来,令当地僧众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函可于接引、永安等寺演法后,海城一些屠夫都放下了屠刀。辽阳一些好斗之徒也相互告诫,千万不要让和尚知道他们的事。

函可的好友,同为流人的左懋泰感慨道:“此亦大道感应之验矣!”

兆骞对其钦佩之情已溢于言表:“大和尚尝尽了人生的悲苦,却笑看人间,组织冰天社,开法七大寺,将岭南的佛教曹洞宗传播到这化外之地。鸭江以西数千里皆奉之为开宗鼻祖。此乃继玄奘西行,鉴真东渡之后,禅宗史上的又一大事!”

函可道:“此言未免重了,山僧愧不敢当。现在,我自觉酬答法乳之恩已毕,除有一事未了,此生便再已了无牵挂矣。今日请你来鄙寺,实有一事相托。“

“大师请讲。”

“你来时可否见到屋外有一孩童?”

“是的。”

“我知道你不日便将启程去宁古塔,我想请你将他一并带走。”

兆骞面露难色。函可说道:“我知你心所顾忌。宁古塔苦寒非常,你是担心自己尚不知如何自活,何况养活一个孩子是吧?”

兆骞满面愧色道:“正因如此。”

函可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城内上好的庙宇不住,非要来这山沟中受罪?”

兆骞说道:“莫非是因大师石上所书之‘波涛’?”

“正是!这‘波涛’就因这孩子而起!去年夏初,一曾经的屠户来找我,说有一对年轻母子从关外一路来寻夫,途径盛京,不想那母亲刚一进城就病倒在街头,被他救起。他恳请我为这对母子提供栖身之所。这屠夫也曾是好勇斗狠的暴烈之徒,现受佛法感化,放下屠刀,显出慈悲本性,实乃教化使然。

我前去一看,那女子已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男孩虽年方四五岁,却极其懂事,日夜守护在他娘身前。我把她母子接到庙中,悉心照料。见这女子早已心力憔悴,谈话方知,此女子来自苏州,带着孩子一路北上宁古塔去寻他的丈夫。半路上钱财又被人掠去,母子二人一路乞讨,流落到这里。女子由于饥寒交迫,身染重病,她一路拼命苦撑,哪知还没等入城,便病倒在城门外。

试想,一女子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一路从江南又辗转何止千里?关外要躲开虎豹豺狼,茹毛饮血的土著,艰难跋涉,是何等壮烈!大丈夫尚且难为,真不知道她这一路是如何熬过来的。

我粗通医术,看她脉象,早已气血干枯,全凭一股不甘之气苦撑着,眼看着孩子已有了着落,她的气也就泄了。我给他针灸吃药,也只能为她延续些时日,却无力回天。

临终前,她把孩子托付给我,恳请我收留。据女人说,孩子他爹被奸人所害,遣戍宁古塔,都说他已死在半途,可她坚信丈夫还活着,要孩子一定不要放弃寻找父亲。女人说起她的家承,论起来与我也颇有渊源。而且,你们还是同乡呢!”

“这母子叫什么名字?”兆骞的声音几近颤抖。

“母亲姓叶,名……”

不及函可说完,兆骞已窜出屋外。见那孩童还在那玩耍,兆骞当即扑了过去,吓了孩子一跳,他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陌生人。兆骞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仔细端详,这不是小怀仁还是谁!孩童缓过神来,天真地问道:“你是爹爹吗?终于寻到你了!”兆骞闻听此言,登时泪雨滂沱。孩童又问:“你见到我娘了吗?她说好去寻你,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回来?”兆骞更是情难自控,恸哭失声。

老僧在一旁垂首而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兆骞跪在函可身前,说道:“多谢大师的再造之恩。这孩子的父母正是我故人。其父为奸人所害,发配宁古塔。我本应尽朋友之本分,照顾这对母子,哪料自己又身陷囹圄。玲儿性情竟如此刚烈,独自带着孩子万里寻夫,一路艰辛,不堪回想。就算没有大师嘱托,我也要把怀仁带到宁古塔去寻他父亲!若安节真不幸有个三长两短,我会一手把他抚养成人。”

“你与这一家人竟如此缘深!真乃天地造化。”函可叹道。

兆骞回过神来,问道:“现请大师告诉我,这孩子究竟给您带来了什么麻烦,害你跑到这穷乡僻壤之地。又为何要将他托付与人?”

函可叹了口气,说道:“他娘死后,我在城外西山择了块好地,把她安葬。此后,我就把他一直带在身边,随我在普济寺修行。普济乃清皇家寺院,生活起居,倒也无忧。这孩子天赋异禀,过目成诵,可见其父母亦非等闲之辈。

谁知时日一长,我发现总是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有人时而扮作香客,拉住怀仁问东问西,似要套出什么话来。直到有一天,一“香客”见疏于防范,抢过怀仁就跑,幸好被僧众及时发现,此人才未能得逞。后来人们发现,那个抢孩子的香客被人杀死于后巷。我由此推断,这孩子身上定另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因而,我便带着他远离那是非之地,来这金塔寺投奔老和尚,就是你适才见到的老僧。

我一直骗他说,他娘出门去寻他爹爹去了。孩子命运已如此多舛,我不忍他幼小年岁就要承受如此大的打击。出家人本不应打诳语,实在罪过。但愿佛祖恕罪,阿弥陀佛。”

兆骞道:“孩子就这样跟着大师,也不失为当下一不错的归宿,何苦要他去那更加苦寒的宁古塔去受罪?”

函可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些人早晚会找到这里来。不瞒你说,我已预知自己时日无多,便一直在留意可托付之人。恰逢你途经于此,与其又同是吴江人,我想,即便你不与他父母相识,也有同乡之谊,定会帮这可怜的孩子一把。万一到宁古塔真能寻到他爹,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兆骞赞道:“大师的境界真非凡人可比!”

不觉天色已晚,老僧已备好了斋饭。山间野菜,糙米陈麦,兆骞与子长难以下咽,怀仁倒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给老僧与函可添粥饭,见孩子十分懂事,兆骞更加心生爱怜。

老僧问小怀仁:“有朋自远方来,然后呢?”

怀仁忙答:“不亦乐乎。”,而后一拍脑门,连声罪过,赶紧给兆骞和子长再添粥米。见怀仁如此聪慧,几人相视一笑。

老僧道:“前年在山下开了点荒地,种了麦子,大半却让山雀给吃光了,后来改种了豆子和粟米,才有了点收成,可还是不够吃。若不是有大和尚的弟子常来看望和接济,我这老朽恐怕早就去见佛祖了。”

函可忙道:“老和尚真会说笑。明明是你收留了我,才有了这栖身之所。却偏不想让我领这人情。这些年你所受之苦多我何止数倍,却依然能如此豁达,你才是得道之人啊。”

言谈间,兆骞、子长得知,这老僧一生也历尽艰辛。他曾是明末将领毛文龙的旧部,与毛帅辗转岛屿间。毛文龙被袁崇焕斩杀后,他又被清军所俘,虽然当时已披剃出家,但仍被桎梏。后来,清军见他年岁实在太大,还嫌浪费粮食,这才纵他返山谷中。他来到这个荒僻的山寺,自耕粮食,自给自足,已有十余载了。

当晚,兆骞和子长便留宿于此。兆骞对怀仁爱不释手,直伴他进入梦乡。听到怀仁梦魇中连声喊娘,兆骞更是心如刀割。

次日大早,兆骞与子长拜别两和尚,就要离开金塔。不知大和尚又是如何哄骗,小怀仁不哭不闹,乖乖地跟着兆骞,虽不知道将要把他带往何处。成年之后他该会如此表达此刻的心情:此时的他,犹如暴风中卷起的一片浮萍,已无家可归,被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

临行前,兆骞让怀仁郑重地给函可和老僧磕了几个头,以谢养育之恩。将上驴车的那一刻,怀仁仿佛忽然明白,今日一别,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大和尚了。他嚎啕着挣开兆骞扑向函可的怀里:“大师父,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可我很想你!”

大和尚紧闭双目,两行热泪滚滚落下。老僧也不断盘动手里的念珠,默默叨念,也是老泪纵横。兆骞与子长无不动容。

旧波未平新波起,心系潮头百怨生。别离总由相聚始,未有悲来哪有欢!

 

大家见兆骞带回一个孩子,都惊奇不已。陈子长对众人道出了事情的原委,无不感慨万千。

方拱乾说道:“兆骞竟有这等奇缘,大和尚果真慧眼识人。这孩子我们一起带了,今后,只要我们大家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想那宁古塔荒冷凄凉,远非这辽东地界可比。看这孩童机灵可爱,一路倒为我们添了几许生气,也不枉我们冰窟里走上这一回。”

众人都表认同,钱威说:“我辈心思同方老心无二致,但宁古塔的昂邦章京是否能容得下他?都说那宁古塔非复世界,人人都避之不及。但若未经许可的话,想去恐怕也并不容易。”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若宁古塔将军不能容他,岂不是将孩子再置死地。子长说道:“我和兆骞回来的路上我就想过了,我父亲与宁古塔昂邦章京巴海相识,相信一定会卖老父一薄面。”

陈之遴夫妇告诉兆骞,昨日,吴兰友又咳血不止,请来的郎中诊过后直晃脑袋,表示无能为力,让准备后事。

兆骞两眼一黑,险些栽倒,接二连山的打击,令他不堪重负。玲儿已然不在人间,安节下落不明,现在,又要眼睁睁地看着童年的挚友在他身边离去。兰友两夫妻情深意重,他这一去分明又是死了一对儿,剩下那个也不过是个活死人。

卧榻上,兆骞见吴兰友更加憔悴,显命不久矣。兰友挣扎着起身,兆骞把他扶起。兰友说道:“我已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你们为了我,已经耽搁了好多天,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你们上路吧!”

兆骞哭道:“你别胡思乱想,大夫说你就快好了。有我在,决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兰友笑道:“你就别安慰我了,这些天,我也想了好多…想我们小的时候,一起读书,调皮打闹。长大了又一起放浪形骸,好不惬意!”

兆骞的思绪也随着被带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年岁。

兰友断断续续说道:“你打小就聪明,且行事不拘礼法。同窗哪个没有被你戏弄?又因你的天资卓越,先生对你也是又爱又恨。长大了你更死性不改,仗着有些才气,傲然自负,知道无形中得罪了多少人吗,真是应了先生所说。”

兆骞回想先生计名曾说自己:“将来此子必然会有盛名,不过他日必以高名贾祸。”果然不幸被老师言中。

“不过,没有人不佩服你的才气,这上天给的,嫉妒也没用。我只有勤学苦读,以补不足,图个考取功名,重振家业。好在老天眷顾,让我娶到了心怡之人,又金榜提名。人生三大喜事我独享其二,还能有这等美事!”吴兰友嘴角一直挂着微笑,仿佛要把时间永远定格在那美好的时光里。

“别再说了。”兆骞哭道。

“别打断我,我一将死之人,就让我痛快地把话说完吧!……我本以为,一生衣食无忧,功成名就,妻贤子孝,无疾终老,好似再平常不过,后来书读的多了方知,那只是神仙才能享的日子。你我毕竟是人间凡夫,岂能所有好事全让你占尽?今天有你为我行状,总算凑齐了这他乡故知的第三桩美事,何其快哉!”

兆骞含泪点头称是。

“我此生已无憾,唯独放心不下我那妻子。我俩虽才生活一年多,但恩爱无比。我中举那天,她高兴得大哭了一场……进京前一天,她又哭着说要等我平安归来,然后再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哪成想……。哎,她也命苦,从小无父无母,又总遇人不淑。跟了我之后,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却又要受我牵连,遣到宁古塔来受罪!我死不足惜,但愿朝廷能因我死而赦免芳红。万一不能得免,你一定要代我照顾好她,让她免受欺凌,你一定要答应我!”

兆骞含泪答应。

“我还没说完……还有,芳红貌美无双,定会有许多人打她的主意。你告诉她,如果有人真心对她好,就嫁了吧……不过,只有你不许打她主意……因为你是我的兄弟……”

兆骞忍痛一一应诺,又是一番好言宽慰。

“辽城四月雪纷纷”,是夜,吴兰友病故。他的死,对所有人都是沉痛的打击。众人埋葬了这位才华横溢的难友,次日便再踏上行程。盛京的遣戍诸人,都来践行。

陈氏父子解衣推食,事事周全,挥泪赠金,情款绸悉,众人送至抚顺,方挥泪洒别。

乌龙江外海东陲,白月黄沙夜夜悲——陈之遴《奉答吴汉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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