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芋的叶子宽阔而美丽,有翠绿色的,也有紫红色的,宛如一片片巨大的羽毛。粗大的沙梨树上,结满了小小的梨儿。窄窄的田埂上,有不少穿着硬壳壳衣服的田蚌和田螺。有的张着嘴,露出柔软的肉来;有的闭着嘴巴,不知是死还是活;有的被摔得稀巴烂……
我从地上拾起几根树枝,在它们张开的嘴巴里轻轻拨 弄了几下。有几只田蚌慢慢地合拢了,嘴里还叼着树枝;有的任凭我怎么拨弄,都毫无反应,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张着嘴,那样子分明就是死了的田螺和田蚌。我把死了的田蚌用一根棍棒撬掉里面的肉,把两片蚌壳洗净,晾晒在田埂上。那些闭着嘴的,我用手背在坚硬的外壳上面敲了几下,可它们都不“开门”。最可怜的就是那些壳斩肉裂的田蚌和田螺了,成群的苍蝇“嗡嗡嗡”地飞舞着,贪婪地叮咬着,真叫人难受。还有那些被人扔在地上,晒蔫了的水草。它们的根、茎、叶都紧紧地黏在一起。
一条肥胖的水蛭吸附在软泥上,让人看了毛骨悚然。我怕见到可恶的水蛭,更怕它吸附在我的身上。因此,不得不避开它。水田里,漂浮着一大片红浮萍。有几只黑褐色的水黾正迈着轻盈的步子,在平静的水面上飞快地奔跑着。清凌凌的水中有:小鱼、小虾、绿藻、水草、青蛙、水龟子(水甲虫)……忽然,一群小蝌蚪欢快地扭动着身子,游了过来。我的心怦怦直跳,真想捉住几只小蝌蚪,养在我的玻璃瓶里。
我披散着的头发总是要垂下来遮挡视线,感觉很不方便。因为头发还没晒干,不能扎辫子。所以只能一会儿甩甩头,一会儿捋捋发。我蹲在田埂上,当小蝌蚪游过来的时候,就伸出手,抓呀,捞呀……不一会儿,一只小蝌蚪就抓到手了,轻轻捏一下,软软的。我担心它离不了水,赶忙往透明的玻璃瓶里灌水,将它放进去,静静地观察。
小蝌蚪全身乌黑,大大的脑袋显得格外肥胖,一条灵巧的小尾巴又细又长。我在想:一只蝌蚪孤孤单单,好可怜!它是那么小,离开了伙伴会不会难过呢?如果再给它找几个伙伴陪着它就好了……
于是,我又蹲在地上,低着头,伸出双手,费力地捧着,抓着,捞着……突然,我脚上一滑,险些栽进水田里!我好不容易又抓到了几只小蝌蚪,将它们统统装进那个绿色的玻璃瓶里,准备带回家。
旱田里,油菜花已经开到顶端了,远远望去,黄黄绿绿的一大片。扬花的小麦,正沐浴在温暖的春风里,耳鬓厮磨、喃喃细语,似乎在说着什么悄悄话。昔日娇嫩的看麦娘,现在变得又老又瘦——它们将水分和营养都无私地奉献给了自己的儿女。笔直挺拔的蚕豆秆上,结满了仿佛手指一样的鼓鼓囊囊的蚕豆荚。豌豆花已经很少了,青绿色的藤蔓上,结着小船似的豌豆荚。窄叶野豌豆(我们称作“叫叫儿草”)的藤蔓上,有紫红色的小花,也有鹅黄色的果实——这可是天然的“口哨”哦!乡村里的小孩子最爱采摘窄叶豌豆饱满的豆荚——只要取出里面的豆粒,掐掉一端,做成“口哨”,含在嘴里,就能吹出悦耳动听的鸟鸣声。
每年春天,我都会采摘一些鲜嫩的豌豆、蚕豆来吃。今年,也不例外。
我摘了一把蚕豆荚和豌豆荚,剥开稍微嫩一点的吃起来。生豌豆有点甜,所以我吃得比较多些。生蚕豆可就不那么好吃了,有涩涩的味道,我吃得很少。
蚕豆的叶子,也是我们乡村小孩的“天然玩具”。摘下一片不老也不嫩的绿叶,去掉柄端,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小心翼翼地捻开,便形成一个小小的囊状物。只要“呼呼呼”地往里面吹口气,一个浅绿色的“小气球”就做成了。我使劲儿地一吹,随着“啪”的一声响,“小气球”便炸开了花。
斜坡上,有一大片匍匐生长的蛇莓。满地红通通的蛇莓果,真惹人喜爱!既可以把它当成小零食解解馋,又可以把它当成玩具拿在手上玩。桑树翠绿色的叶子和我的手掌一般大,青绿色的豆大的果实已经挂满枝头,还要等多久才能吃到乌黑的甜津津的桑果果呢?不远处的坡地上,奶奶正蹲在她的菜园里劳动。
“奶奶,你在忙什么呀?”我问道。
奶奶抬头望着我。
“我在拔地里的野草。”
“奶奶,那我先回去了。”
“哦——”
我穿过一片竹林,继续向前走。
雪梨树一片嫩绿,树上结着许多青绿色的小梨儿。小路旁,绿莹莹的天门冬紧紧地依偎着旁边的一株高大的柑桔树,它们俩分明是一对亲密无间的老朋友。碧绿的菜畦里,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爬高比赛:四季豆和黄瓜各抱着自己身边的竹竿,努力地向上攀爬。站在一边的茄子伸出宽大的手,不断地为自己的伙伴们鼓掌加油。辣椒和西红柿站成整整齐齐的两纵队,各自撑开一把把绿油油的小伞,昂起头,深情地望着黄瓜和苦瓜——分明就是瓜架下的评委兼观众。它们正聚精会神地观看、猜想:谁会爬得最快、最高?肥胖的木耳菜(又名“落葵”)蹲在一排竹篱笆下,笑得直不起腰……
我漫步在小路上,心里琢磨着:小蝌蚪最爱吃什么呢?我该拿什么东西来喂养它们?假如它们什么都不吃,会不会饿死……哦,对了——外婆曾经千叮万嘱过我们,‘头上三尺有神灵……万万不可伤生害命’!我把它们抓走了,小蝌蚪大概也跟我们人一样,会想念爸爸妈妈。它们的爸爸妈妈找不到自己的小宝宝,会有多着急、多伤心啊!算了,还是把它们放回田里去。没错,就这么办!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到水田边,将手里的玻璃瓶睡卧在水面上。过了一会儿,小蝌蚪们摆动着灵活的小尾巴,钻出瓶口,游到水田里去了。
我拿着玻璃瓶站起来,在田埂边采了一些野花,插在瓶子里,当成我的“小花瓶”。接着,我弯腰拾起晾干的蚌壳,来到杏树下的磨刀石边,把“小花瓶”放在地上,双手握住蚌壳,将其外部凸起的地方按在磨刀石上,使劲儿地磨啊,磨……
许久,坚硬的蚌壳终于被我磨穿了孔,可以通过小孔看天空了。我嫌这样磨得太累、太耗时,随即找来一块石头,先敲打蚌壳背面凸起的部位,使之穿孔形成一个圆圆的洞,再打磨光滑。孔造好了,摸一摸,粗糙不平。于是,我又蹲在地上,用力地磨着,磨着……这么一来,我就有了两个“小孔观物”的仪器了。
我沿着附近的田间小路走了一圈,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已经晒干了。大门前的杏树一片翠绿,枝头上缀满了铜钱般大小的青杏。我一想起青杏又酸又涩的味道,清口水就直往外冒……当我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蹿出一个人,猛地对着我的耳朵眼,大吼一声:
“啊——”
回头一看,原来是六哥!他霍地从石磨后面跳出来,把我吓得浑身哆嗦。我的耳朵里不但很疼痛,而且还在嗡嗡作响,感觉很不舒服。
我皱紧眉头,撅着嘴巴,轻蔑地瞪着他:
“哼——讨厌鬼!”
六哥非但不生气,反而还很高兴。他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我,挑衅道:
“嘻嘻,缺牙巴(正在换牙),发嗲妹儿,羞羞羞!‘嗯——讨厌鬼’!你们快看——丽文生气的样子,好笑人哦!哈哈哈……”
八姐坐在院坝里纳鞋垫,抬头见了我,笑得浑身发抖。他们闲着没事情可做,总是想方设法地捉弄人取乐。
我一边朝东厢房走,一边观察六哥和八姐的反应。突然,我脚下踩空,一头栽倒在屋檐下的青苔上,摔了个仰面朝天。我的膝盖蹭破了皮,额头上鼓起个包,衣服上还沾上了臭烘烘的鸡屎。我浑身疼痛,忍不住哇哇大哭。六哥和八姐见了,笑得前仰后合:
“嘿嘿嘿,哈哈哈……”
这时候,奶奶颠着小脚走来,把我扶起来,带回东厢房。二哥一个人在灶房里烧火做饭。爸爸、妈妈、姐姐正在屋后劈柴。
我总是被人嘲笑,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一些奇怪的想法不断地涌现在脑海中:为什么我越伤心,他们就越高兴?为什么我总是遭到别人的语言攻击?为什么要针对我,而不是别人?哦,对了——我是这个大家庭中最小的一个孩子,因为年幼,因为瘦小,因为毫无反击之力,所以常常被堂哥堂姐们捉弄、嘲笑,有时还起哄。
当我在父母膝下撒娇的时候,他们要学我的模样;当我哇哇大哭的时候,他们要学我的哭声;甚至当我气愤得咬牙切齿,狠狠地瞪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居然还乐得哈哈大笑。我受够了,恨透了,但却无可奈何。为此,我常常感到很伤心,很自卑,也很无助。可他们偏偏最爱拿我当开心果!他们自己也是从小长大的啊!可怎么就忘了呢?为什么要以大欺小、以强欺弱?大伯、大妈不但不制止他们,还陪着他们笑话我!这难道说不使人更加伤心吗?他们没有打我,但比打我更难过!打是外伤,嘲笑是心伤……
如果我有弟弟妹妹,绝对不会像他们那样。根据我的观察发现——女孩比男孩更听话,更懂事,更细心,更惹人喜欢……所以,我还是更喜欢妹妹。假如我有一个妹妹的话,一切都会更加美好。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地照顾她,保护她,每天陪她玩耍。我要把糖糖分给她,把最甜的果子分给她,把最美的花儿戴在她的头上……哪怕是在最冷的冬天,我也愿意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脱一件下来,披在她身上……我真的好想好想有个妹妹啊!可是……想想,也好……我的美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真的呢?现在,哪个来当我的妹妹?让我体会体会照顾妹妹的感受……
我灵机一动,抱起家中最轻巧的一张小板凳当成自己的‘妹妹’,用一根结实的稻草绳子,将“妹妹”捆绑在自己的背上——就像大人背小孩子那样。我背着“妹妹”来回走动着,累了就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地上……那美妙的感觉,真是难以言表,我忍不住一阵窃喜。
“喔喔喔——”大公鸡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人们。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放射出万道金光,朝霞染红了东边的天空。白白的月亮挂在淡蓝色的天空中,宛如一个白玉盘。
为了节省时间,爸爸毅然决定将二姑父带来的那把面条煮了。早餐后,爸爸一面洗碗,一面烧柴煮猪食。我洗净脸,换上一件红色的碎花衣服,一条深蓝色长裤。二哥和姐姐正忙着梳洗、收拾书包去上学。妈妈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淡蓝色的梳子,不紧不慢地梳头。只见她把满头乌黑、齐胸的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子,将发梢卷起来,藏进浓密的发根里,分别用橡皮筋捆好,自然地垂在双肩。紧接着,她走进里屋,换上天蓝色的衣服,藏青色的长裤,黑色的方口布鞋。
妈妈的面容是那么好看,身材是那么匀称,声音是那么动听,美丽的发型和清新的着装将她衬托得更加楚楚动人。小小的我像欣赏一树鲜花一样看着她,真想对她说:妈妈,你是我见过的最美最美的人!可是我羞于表达,也许妈妈能够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来。
我在想:若是妈妈穿上更漂亮的衣服,一定会比‘公主’更漂亮……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妈妈每天都像过节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我能够像妈妈一样好看,该有多好啊!我究竟长什么样子呢?是小可爱,还是丑八怪?家里的那面小圆镜实在太小,就连我的小脸蛋都照不全。清澈的井水虽然可以当镜子照,可是再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自己头部的大致轮廓。我到底是长得丑陋,还是俊俏?为此,我多么渴望拥有一面大镜子啊!
“丽文,快过来!我帮你梳头发。”妈妈催促道。
“来了来了。”
妈妈给我梳好两个羊角辫,系上红头绳,打了两个蝴蝶结。我一阵心花怒放,简直就跟喝足了雨水的小花似的,并且深信:现在的我,一定很漂亮,很可爱,很惹人喜欢。爸爸抱来蜜罐,小心翼翼地放进背篓里,然后在蜜罐的旁边放了一杆称和一把饭勺。
爸爸拉住我的小手,再三叮嘱:
“丽文,你要拉紧妈妈的手……”
“爸爸,我知道。”
哥哥姐姐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妈妈背上装有蜜罐的小背篓,朝外面走去。我兴高采烈地跟在妈妈身后,心里在想:跟着妈妈去赶集,有好看的,有好吃的……”
春光明媚,微风吹拂,花朵飘香,路边的青草和绿树都在点头、微笑。往日被雨水淋湿的泥泞的路,经过行人的踩踏和风吹日晒已经变干了,微微湿润的黄土犹如大片大片的橡皮泥。踩上去虽然有软绵绵的感觉,但不会打湿布鞋,也不会黏着鞋底。
“今天是个好日子,去赶集的人好多啊!”妈妈自言自语。
乡村公路上,三五成群的行人一面高声说笑,一面大步流星朝前走去:背书包的,挎篮子的,抱小孩的,挑柴的,赶牛的……路过周医生家门口时,浓浓的槐花香迎面扑来。我不禁抬头一看:槐花开了,一嘟噜一嘟噜地垂下来,仿佛一串串挂在树上的风铃。无数只小蜜蜂围绕着雪白的花儿,“嘤嘤嗡嗡”地转。屋子里,有几个人围着周医生看病。再往前走几步,便是我们生产队的保管室。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房前是一片开阔的水泥地——这是队里的老晒坝。我们走过友谊二组,又路过相邻的三组、四组,较远的五组……
“友谊小学”坐落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水牛学校”则座落在山顶上,那里有几株古老的大榕树。到了学校附近,我们不得不分开——二哥和姐姐要向右转去学校读书,我和妈妈要向左转去很远的周家镇赶场。
前方不远处,便是水牛供销社。道路两边都是灰色的砖瓦房,有医院,有邮电所,有中药材收购站,有粮食仓库……经过此地的路人,大多数属于水牛公社的社员。其中,有几个妈妈熟悉的面孔。
妈妈同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李老师好!”
“你好!”
……
妈妈给我介绍道:
“丽文,这是姐姐的语文老师,那是二哥的数学老师,那个胖乎乎的女同志,是供销社的收购员陈阿姨。”
太阳慢慢地升起来了,路上行人如织,络绎不绝——背娃娃的,挑米糠的,赶猪的,扛木材的,拿筛子的,拎猫笼的,提筲箕的,背簸箕的……他们的身上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有新的,有旧的,还有不少是缀着补丁的。人群中,大部分人徒步行走,有少数几个骑自行车的,偶尔路过的一辆拖拉机的拖斗上面,挤满了前去赶集的庄稼人。
路旁有绿油油的麦苗,金灿灿的油菜花,波光粼粼的水田,摇曳的竹木,低矮的茅草屋。走着,走着,我感到又累又热,张大嘴巴喘着气:
“嗨——好热啊!妈妈,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好不好?”
“再坚持走一段路,前面有几块大石头——方便我放背篓,我们就在那儿歇息一下吧!”
我一口气跑过去,蹲在石头上等妈妈。很快,妈妈就来了。她把背篓轻轻地放在石头上,脸变得更红了,汗水涔涔的额头上垂下来的几缕发丝,就像刚洗过一样。
“好热啊!我浑身是汗,衣服都湿了。丽文,你的衣服不要扣得那么严,热了解开一颗纽扣就会好受点。”
我望着前方弯弯曲曲的望不到尽头的乡村公路。
“妈妈,我们还要走多远?”
“还早哩,路远得很!背着一罐蜂蜜走路,就跟背着满满一罐水走路一样,稍不注意就要往外洒。我不能走得太快,蜂蜜最怕颠簸,会起泡外溢的。如果去晚了,赶场的人就要往回走。到时候,蜂蜜卖给哪个?”妈妈说着,背起背篓,继续前行。
我生怕走失或者被陌生人抱走,紧紧地跟随在妈妈身边。这一路,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到了周家镇集市。石板铺成的街道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我紧紧地拽着妈妈的衣角,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周家镇供销社的大门前。
妈妈用手一指,说道:
“到了,我们去那里卖蜂蜜。”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石阶上放着半盆清亮、透明的蜂蜜。一个斜视眼的中年男子(卖主)坐在台阶上,手里夹根点燃的香烟,跷起的二郎腿在不停地抖动。
妈妈微笑着称呼他:
“大哥,你早!”
“嗯……我刚到不久。”
妈妈把背篓小心翼翼地放在石阶上,转身从背篓里抱出蜜罐,轻轻地搁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