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前碰见几个人,泛泛之交,顶多算相识,步迟如往常那般与他们点头微笑。这个世界有很多种笑,灿烂,腼腆,虚情,奸诈,但此时她承认自己应该属于假意这一类,归咎于心里总是被丝缕阴霾笼罩,薄弱的心意无法一跃而出,发自灵魂最深处。
总得对自己诚实,这是对自己的宽容。你不能否定完全没有人会在自己造就的谎言里活脱脱得受罪。如果没有此作祟,她相信自己是纯粹的。
他们有的懒得回应,有的也给予她同样的笑容。是否真心实意不确定,也无从考究,除非当即发生什么关乎利益的事情。利益这东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洞察世间的一切真相。不管是看得透的,还是看不透的。
因此,她又想到了严肃。彼此曲终人散之时,他依旧将它摆在最前列,相信他永远不会忘了这回事。十万零一百八。一想到这个数字,她唯一能给予的就是呵呵一笑,只有如此。心凉透了底也只自知。既是如此,就没必要刨根究底要拿出来晒一晒。
可是,她为什么要欠他钱呢?凭什么呢?而又为什么她不为自己辩论呢?如果走程序的话,她想法律也会认为这是相当不公平的,所以她完全有推翻的机会。但她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谁不爱人民币?难道还有为了得到更多钞票而觉得麻烦,不愿意做更多事的人吗?应该是没有的吧。
你和他不同,他和我不同,我和你也不同。但是,钞票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最终的统一目标。她为什么就不反驳呢?她怎么可以如此淡然?
她不是漠视钞票,只是仇视严肃。他是低级败类中的最低级。她不会删了他的电话,她要给他贴上一个永恒丑陋的标签。他在她的整个生命里都将如此延续。这与恨无关。就像你瞥见浑身散发恶臭四肢健全脑袋清楚的年轻流浪汉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批判心情。只是单纯得认为这是对方活着的一种常态罢了。
严肃也是不会在乎的。步迟知道。她知道他的喜好习惯,他的表情含义,他的诸多体毛,唯独没有知道他的心是黑是白,是冷是热。
不爱一个人的时候,还管对方对自己的看法简直是一种多余。
也许,归根究底,在她的心底,早已对他心如死灰了吧。没准杀死了他也不无可能。换言之,只要能和他分开,损失点钱又算什么?
其实,是算什么的。她清楚的知道。为了严步变,她也不能纵容自己的自尊为所欲为。
走出电梯,推开大门时她的目光只锁着一条线的,直奔办公室,心绪复杂。好在她有独立的办公室,除了原先那个家以外,真正属于自己小天地的地方。
办公室不大,南北通透,一进门就可以径直走到落地窗前,对着世间万物发呆。
她所在公司是处在商务楼层的倒数第三层,楼上便是天台。底下是一大片停车场,旁边是游乐场所,还有最近新建的篮球场,咖啡休闲驿站,以及木制小舞台。每到周末时,漫天都是孩子的嬉笑声。那是她送完严步变去严母家,无处可去时常一个人上来听到的。她有公司大门的钥匙。
操场南侧的公园围着一圈幸福树,记得那次严肃在楼下等她下班,那也是仅有的一次,他抚摸着冒出枝头的一朵花,对她说:步迟,你就像这花一样,虽淡雅芬芳,却诱人无比。第二天,他就送了她一盆同样的盆栽,附带一张卡片:步迟,我会让你幸福的。
她像照顾这棵树一样用心呵护过自己的婚姻。树在情在。她还这么满怀希望得立下誓言。说给自己的小心脏听。她把誓言当作目标。还自以为浪漫的很。结果真的只留给自己听。目标和誓言一样,没有可靠可言。
现在回想,真是既无聊又白痴啊。如今幸福树枝繁叶茂,叶子发出油绿的光芒。她习惯性地顺手拿起旁边的喷壶,欲往叶面喷洒,却顿在半空,她的幸福,已经结束了。
想到这,她有些气恼的将水壶往挂架上一掷,回到办公桌旁。
桌面摆着一个相框,里头一家三口笑得灿烂,她把里头的相片取出,撕去严肃的那一部分,疲倦地向椅背靠去。以前她很享受这小小的私密空间带给她的平静。可现在,她却感到有些窒息。
于是,她又起身推开窗户,一股凉风迎面而来,逐渐吹醒她曾经的梦。
日常工作闲暇之余,她总是静立窗前,那个时候,她感觉自己的生活颇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怡然自得。幸福灿烂的笑容是她的标配神态。其实她并不爱笑,只是出于职业的素养,环境的逼迫,不得不习惯性的在嘴角打个弯,让人根本看不出她的内心是一个诸多心事之人。她的确将自己伪装得很到位。
可如今,她还能继续伪装吗?
她开始强迫自己回忆,这五年,他们到底是何时发生了改变,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开始时的你侬我侬,平日里她摘菜他杀鱼,他炒菜她摆盘,心灵感应,眼神交流,配合默契。从晚饭后她挽着他的胳膊在公园散散步聊聊天,到逐渐各忙各的,即便躺在同一张床,也是面朝手机,各睡一边。又或者,之前的一切像是基本没有发生过,只不过是她在同事之间,公园座椅旁,人行天桥,咖啡馆或者其他地方偶尔所闻之零星片段拼凑成自己的希望而已。
这世界上有很多窗,有人打开这一扇,有人打开那一扇,无论打开哪一扇,都将殊途同归,都将走入同样的虚空。
她现在对任何一切都感到不确定。这其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悲哀让她无事可做,无念可想,机械地拿起手机,刷了条视频。这视频像是特意给她准备的一样。简直在嘲笑她悲催的同时,还不忘泼了油点把火。让这种可怜又可恨的情绪呼啦呼啦烧的要多欢快就有多欢快。内容是这样的:
不同收入的男人离婚:月薪十万的,房子车子呢都给你,钱在这个卡里。然后你跟孩子每个月生活费我也打这卡里,完了有什么困难啥的随时跟我联系。月薪两万的,咋俩一起呢也这么多年了哈,现在钱呢也都有你的一半,车房生意,咋就根据价值呢咋俩分一下子行不行?完了你看你想要啥呢?月薪六千的,咋俩就走正道呗,行不行,正道咋判就咋分呗,我擎着就完了呗。月薪二千的,房子俺家买的跟你有啥关系啊,儿子你都不用寻思哈,不带让你见的我就告诉你,差一分抚养费我都不带让你消停的,不信你看看。分币不真的,赶紧滚啊,听见没,凡是我买的,衣服首饰全给我留下听没听见,饥荒都归你啊。说好了啊,姑娘你领走啊我不要,我自己我活都费劲,我都不知道咋活,我要那玩意?
“你大爷的,不要那玩意,你还敢把精液留在我圣洁的体内?你和你的玩意一样,都不是玩意。”
步迟忍不住破口大骂。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但隔音效果颇为堪忧,但她不在乎。有些时候,人可以学会不在乎很多事情,这样,才会发现其实没有所谓的那么累。
她带着怒气起身,快速收拾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小箱子里,之后直接到人事部报道。她再也不想对任何人面带微笑,也不想和任何人打招呼,她再也不需要这种被虚假裹着的坚持。但她坚持要收到银行收款的短信通知后,才抱着小箱子毫无眷恋得走出了公司大门。
途中,步迟给林雨发了个微信:我失业了,可能要借助你家一段时间。但如果不太方便,我也会尽快找到房子搬出去,你不用和我客气和过意不去。
一口气都说完了。好的。坏的。还有情义。统统囊括在内。
她今天不想骑共享单车,在路边没等多久就拦了辆的士坐了上去。
大概没有很久,林雨的回复就杀过来了。
开场白便是:随便你住,住多久都可以。不过是个工作而已,没必要郁郁寡欢的。你本就是一颗珍珠,只有跃出凤凰螺,投身到对的地方,遇到对的人,才能体现价值所在,闪闪发光。何况事业单位那点工资算什么,这世界没有什么真正的铁饭碗,再说了,铁能值几个钱,你这样的,肯定得配金的。
步迟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前面的司机偷偷瞟了眼后视镜,诧异得看着她。司机面容一穷二白的样子,可以忽略不计。但是那眼神倒是说着一件事:该不会载了个神经病吧。
朋友不必多,一个就够。既会借钱给你,又会参加你的葬礼。
司机的反应引不起她的重视和敌对,依旧只是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流出了泪,感觉鼻子又有点酸,遂在包里掏出纸巾,噗啦噗啦的喷出鼻涕来,然后揉成一团,狠狠一捏,直接扔出了窗外。
明知不道德,但她不在乎。
人可以学会不在乎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