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知章听见声音走近门来，见是真来方，苦笑着连忙请他进了门。真来方放下担 子，拉出腰间的汗巾擦了擦汗，没有问他们为什么回了，他很清楚，现在问这话不合 适。只笑了笑说，听说俞先生一家回家过大年来了，自己刚刚捉了年猪，趁新鲜，送 点肉来看望俞先生和夫人。
俞知章淡淡地笑着谢了，招呼真来方坐，转头向里屋唤了一声“春凤”。里屋一个 娇嫩的女人应了一声，走出门来。俞知章吩咐她给客人倒茶，指着真来方给她介绍说: “这是你真叔。”春凤向真来方弯腰屈了屈膝，说了声：“真叔万福!”便拿茶杯给真来 方倒了茶，又转身进了里屋。
这小女子真来方扫了一眼，隐隐约约记得在县城俞知章家见过。
“这是我的小女儿。她娘病得起不了床，叫她回来服侍的。”俞知章坐了下来，向 真来方介绍着。“夫人怎么了？前些时不是好好的么?”真来方一听急了，连忙问。
“自从上年从你家里回去后，就没有鲜活过，成日不言不语，没得事，坐在门口, 一坐就是大半天，你不叫她，她不起来。县城的各处医家都看遍了，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说都好。莲花庵里有一位活仙姑说她是弄丢了魂，请一帮马头马脚招了魂也不中用, 现在连话都说不得了。”俞知章轻轻地说。
真来方的心悬得更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最清楚熊秀芳的魂飞到么地方 去了，但是，他不敢说，站起身来，说去看看俞夫人。
俞知章也站了起来，领着真来方进了里屋，吩咐春凤去做饭，他走近床边，轻轻 叫了一声秀芳，告诉她来方兄弟看她来了。
春凤答应着出门来打水淘米。真来方轻轻走到床前，叫了一声“大嫂”。因为屋里 光线暗，真来方没有看清楚熊秀芳的脸，但是，从那被窝里的堆头看，他估摸着这个 往日丰腴的女人已经皮包骨了。一阵伤感让他的眼泪差一点落了下来。听见真来方那 哽噎的声音，熊秀芳轻轻哼了一声，慢慢从被窝里伸出手，指了指床前一只高把靠椅, 轻轻说了声：“坐!”
“嫂子……”
真来方没有坐，叫了声“嫂子”，接下去准备说：“你要以身体为重，要以家庭为 重。寇大哥一家已经这样了，你千万不能因哀生变。”但是，碍于俞知章在当面，接下 来的话他没有说，也不能说。
“我对不住知章……”熊秀芳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便上气不接了下气地咳嗽起 来。真来方连忙抓住熊秀芳的手说：“大嫂你休息，不要再说么事了，俞先生晓得你对 他好。”俞知章也走近床前，轻轻搂起熊秀芳的头，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等平了她的 气，才把她轻轻放了下来，盖好她身上的被，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别说话了，我去陪 来方兄弟，你想不想吃么事?”熊秀芳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
俞知章站起身，拉了拉真来方的衣袖，示意他出去说话。真来方跟着俞知章一起 出了门，又坐到了原位上，各自取出烟斗，填了烟丝，点燃吸着。
“大侄子还在汉口吧?”真来方吐了一 口烟，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看着俞知章那 痛苦的神情，他想把话题往好处引。
“也回了！”俞知章没有抬头，重重吸了一 口烟，长长吐了出来，叹了一 口气，对 另一间房叫了一声："培英。”那房内有人答应了一声，俞知章接着说：“出来见见你来 方叔。”
俞知章叫的培英，真来方晓得是他那自小便留学日本的公子俞培英，只是他一直 没有见过，现在他也突然回来了，真来方知道事情不妙。
俞培英走出门来，俞知章指了指真来方说：“这是你来方叔。”俞培英连忙上前, 抱拳对真来方深深一揖，叫了声：“来方叔好!”真来方连忙站起身来，双手扶起他说: “好，好，叔经当不起你这大礼，快别这样，折我的寿了。”
“叔你坐，我在写点东西，不陪你了。”俞培英轻轻对真来方说，转身又进门去了。
真来方这才看清楚了俞大人的这位远近闻名的公子，果然眉清目秀，一身洋装, 气度不凡。
“好，好，相公果然一表人才，一身儒雅，不愧为你俞家这个书香门第之后呀!” 真来方笑着赞不绝口，又坐了下来，接着说：“侄媳妇也回了吧，在这穷山村住不住 得惯？”
“唉！别提了。”俞知章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一家是不是天不容呀，我这一 生，树叶落下来怕打破头，小小心心地做人，没有做过一宗危害人的事，怎么就这样 不顺呢？祖辈风光了几代人，在这地方做了些恶事，我尽量做好事来弥补，怎么就弥 补不了 "
俞知章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真来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认真地听着，也一袋接 一袋地抽着烟。
原来，这俞家公子培英自日本学成回国后，便在汉口一家日本商行里做买办。前 几年娶了一房太太，住在汉口宝善里，生了一儿一女。没想到前两个月，汉口的革命 党躲在宝善里制造炸弹，不小心弄响了，炸毁了半条街。与革命党人造炸药的秘密据 点仅一墙之隔的俞培英一家，除培英在商行里加班未回外，其余一家三口全部遇难。
更没有想到，这一炸把武昌城炸出了大问题，清军围了宝善里，到处乱抓人，乱 杀人。第二天晚上，新军中的革命党人起事，攻占了楚望台军械库，驻扎在武昌的炮 兵，步兵全部起义，天亮后攻陷了总督衙门，占领了整个武昌城。接着，汉阳、汉口 的新军都起了义。革命党人在武昌成立了湖北军政府，推选新军协统黎元洪做了都督, 不认朝廷，改国号叫中华民国。
不久，在南京，孙中山先生被各省都督府代表推举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朝廷 被推翻了，皇帝没有了，国家归南京国民政府管了。
俞知章得到儿媳和孙子孙女遇难的消息后，迅速赶到了汉口，帮儿子处理完后事 后，坚决要儿子培英辞了职，跟他一起回家，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儿子一旦出事，他 俞家就要断香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