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秀芳轻轻叹着气,收了眼泪,说如果两位老人家真的能到这个地方来,她一定 像对自己的父母一样,尽女儿应尽的孝道,让寇先生在阴间安心。她叫真来方倒点茶 她喝,真来方答应一声,连忙跳出门去,倒来满满一杯糖茶,扶熊秀芳坐起来喝了, 又让她躺下去休息,然后出了门,放心地轻轻将门合上,进了厨房,准备招待熊秀芳 的晚饭。
听真来方说要到山东去把寇先生的双亲接到这里来,熊秀芳心底里那一丝死了的 希望又燃了起来,能看到寇先生的两位老人家,在两位老人跟前行孝,对她来说,也 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这一夜,熊秀芳没有起来,真来方办了晚饭,她没有吃,说实在吃不下去,再三谢了真来方夫妇,叫他向真家几位长老说一声,好好招待县衙来的随从。真来方说族 上都安排好了,招待他们吃了晚饭,并且在六重大堂屋摆起了牌九,族人在陪他们玩 牌。熊秀芳不再说话了,一夜云里雾里,似睡非睡地在寇世民面前转。往日同寇世民 一起的日子,又一场场在她的眼前演着戏。寇世民那一句句在情在理的话,又一句句 在她的耳边荡。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胆子开口留下他,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给他,她 凭女人的直觉看得出来,寇先生对她有情,如果自己大胆一点用身子留下他,兴许他舍不得自己不会走,至少能拖几日,晚一点走,就能躲过那条要命的船,也就死不了。
熊秀芳抱着寇世民枕过的枕头辗转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石玉叶端来了洗漱水, 她才散了架似的慢慢起了床。石玉叶一看熊秀芳那苍白的脸,吓了一大跳,仅仅一夜, 昨日进门时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的女人,被折磨得憔悴不堪了,两只往日放着光的大 眼落进了深窝里,两个黑眼圈,一张蜡黄的脸,两片无血色的唇,乱蓬蓬的头发,让 人一看就晓得她刚刚从一场大病中醒来。
石玉叶看在眼里,不敢再多说话,服侍熊秀芳洗过后,又拿梳子轻轻地替她梳好 发髻,扶她出门,到自己家里,熊秀芳吃了两口早饭,便放下筷子说口里没味,不想 吃了。真来方也没有多劝,只叫她再住一日,好好休息一下再走。熊秀芳无力地说早 点走好,免得麻烦一屋场的人。她叮嘱真来方一定到山东去一趟,无论是好是坏,早 一点得到寇先生一家人的消息,让她早一日安心。真来方答应了。
族上安排一班衙役吃过早饭后,燃放着鞭炮,敲锣打鼓地把熊秀芳一行送出了大 门。熊秀芳坐到轿上,勉强地笑着同大家道别。一些明眼人看到她那白得怕人的脸, 交头接耳着。真来方苦笑着解释说俞太太昨天喝多了酒,吐了一夜,吃了大亏,一夜 没睡,大病了一场。大家想想合情合理,认了,不再猜疑,反而说大家庭的女人就是 不一样,自己吃再大的亏也不失面子,对熊秀芳又多了几分敬意。
办完了手头上的几件要紧事,真来方叫过来堂兄来朋和表姐梅香,把自己打算明 日启程去山东看望寇世民一家的想法告诉了他们。当着石玉叶的面,交代堂兄和表帮 照顾一下家里的事。两个大女儿兰花、菊花都出了阁,家里就三女儿梅花和儿子荣兴 在,没什么大事。田地里的庄稼托堂兄关照几日,他快去快回。真来朋叫他放心去, 说无论他在不在家,这田地里的事都不要老弟操心。
真来方抱起已经跟堂兄一起长大了的小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叫他大点声叫 “叔爷”,荣华很乖地叫了一声“叔爷”,真来方高兴地笑着答应了,叫他乖,听娘和 爸的话,等他回来带好东西他吃。
第二日一大早,真来方收拾了行李,在堂兄的护送下出了真统一前边的山林,过 了周家铺,叫堂兄转回去了,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县城,径直到县衙,进了俞知章的门。
熊秀芳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天。知章仍然在县衙内忙他的公务。 真来方简单地把自己要去山东探望寇世民一家的情况对熊秀芳说了,熊秀芳苦苦地笑 了笑,祝他一路平安,然后拿出三双做工十分精细的缎面布鞋托真来方带去,说两双 绣花的是给老母亲和大嫂的,那双纯深蓝色的是给老父亲做的,这双鞋的大小,她是 按照寇先生脚的尺码做的,既然儿子的脚这么大,父亲的脚一定不小。真来方将鞋包 好,收进包袱里,起身向熊秀芳道别。熊秀芳叫他吃了午饭再走,真来方说到街上随 便吃点么事,早点赶路,早去早回。熊秀芳不再多话,忧忧怜怜地挪着三寸金莲,将 真来方送出门外。走出门来的真来方,回头叫熊秀芳不再送了,突然,熊秀芳那苍白 的脸让他大吃一惊。在屋里因为光线暗,他还不觉得,现在迎面阳光一照,熊秀芳那 张毫无血色的脸,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那不再油光滑亮的发髻,那眉宇间忧戚的神 情,让真来方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他万万没有想到,石玉叶说漏了话,把一个好端 端的女人弄成了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真来方晓得怎么劝她没有用,已经十余年了, 这个女人活得那么光鲜,是这分情义,现在形同走尸也是这分情义……真来方不敢再 往下想了,掉头匆匆上了路。
真来方一路颠簸了十来天才下了火车,进了济南城,脚一沾地,他仿佛突然来了 劲,背起包袱便往“寇宝泰”走去,只走了几步,真来方的脚又软了,他只好叫了一 辆人力车,叫他一直把自己拖到了 “寇宝泰”那对大石狮前才停了下来。真来方付了 车钱,打发车夫走了,沿“寇宝泰,门前的石阶慢慢走到“寇宝泰,早已倒塌了的大 门口。这片废墟更加荒凉了,往日未倒掉的后山墙已经完全倒掉了,整个废墟上已经 长满了荒草,几株不知名的树已经长成了撑天浓荫,不要说,这个地方已经十来年没 有人过问了,它的主人肯定没有回来看过,更肯定没有人来料理过,那已经腐朽了的 门窗,梁椽早已成了这些草木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