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默收回自己的思绪，迫使自己不去想家里那一地鸡毛，重新一言不发地走在程清宇身边。
他们走过一片商圈，和他们擦肩而过的都是出来过节的年轻情侣，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甜蜜。
直到路过他们每天都会经过的一家高档餐厅，洪默不经意间透过玻璃窗往里瞟了一眼。
然而，也就是那一眼，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正对她的男人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她的父亲，洪封。
洪封并没有注意到窗外看着他的洪默，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洪默觉得那个女人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他们悠闲地喝着红酒，透过玻璃，洪默看到洪封的脸上挂着耐心又温柔的笑容。
洪默心里一阵冷笑，原来他也有这种笑容，只是吝啬到从来不分给她和苏羽。
程清宇注意到了洪默的异样，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中一愣，顿时又明白了一切。
程清宇一言不发走到洪默眼前，他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他取下脖子上厚厚的围巾，把它围到了洪默脖子上。
围巾很厚，程清宇也围得有些杂乱，那围巾甚至挡住了洪默的眼睛。
“天冷，走吧。”程清宇平静地说。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程清宇扶着洪默转身，离开了那个餐厅门口。
一直到一个僻静的巷口，洪默突然停下了脚步，她靠着一面墙慢慢地蹲了下来，脸埋在程清宇的围巾里。
虽然声音很轻，程清宇还是听到了她小心翼翼地抽泣。
程清宇靠着墙蹲在了她身边，替她戴上衣服上的帽子，说：“没事，这里没人。”
程清宇听到身边女孩的抽泣声逐渐释放出来，然后断断续续，又过了一会儿，逐渐归于平静。
程清宇没有急着催洪默走，他等在她身边，等她平复好自己。
“那个男人是我爸。”洪默没有抬头，她闷声说。
“嗯，我知道。”程清宇答。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不是我妈。”
“嗯。”
洪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没有心思问程清宇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继续说着。
“其实我知道我爸外面有女人，我以为我对他已经失望到麻木了，但我没想到的是，当我真的看到这些的时候，我还是会难过。”
说完洪默把头埋进程清宇的围巾里，程清宇的围巾带着他身上独特的清香，让人闻着很安心。
许久，两人都没再说话。
直到洪默整理好心绪，她站起身来对程清宇轻声说：“程老师，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了。”
说完，她准备摘下围巾还给程清宇。
程清宇制止了洪默手上的动作，重新把围巾给她围好，轻声说：“就当作圣诞礼物吧。”
洪默愣了愣神，抬头看到程清宇那温柔又坚定的眼神，一时间目光闪烁，没有拒绝。
那围巾上的味道让她有说不出的安心。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程清宇突然开口，“洪默，我也和你分享一个我的秘密吧。”
洪默有些惊讶地看向程清宇。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在大学里被退学了吗？”程清宇没有看向她，兀自说着。
洪默没有想到程清宇会愿意说这件事，她有些迟疑的说，“没有关系老师，如果你不愿意说，可以不用说这些的。”
程清宇淡淡笑了笑，“我回来这里当老师以后，有无数人好奇我被退学的理由，他们都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揣测那个考上名牌大学的程清宇怎么就被退学了。”
他顿了一下，“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其中的缘由。但是你不一样，你好像对任何人的一切都不好奇，所以活得似乎比别人轻松一些。”
他带着洪默避开车流，又继续说：“我被退学是因为一个朋友，她受到了很重的伤害，有一天当着我的面跳楼自杀了。”
“当时我很天真，联合几个朋友想把那个罪魁祸首绳之以法，可惜不过是以卵击石。”
洪默心里一阵震颤，她没有想到程清宇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么一个悲伤的故事。
“也许...如果你把这个故事说出来，会有更多的人理解你帮助你。”
洪默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一句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不会的。”程清宇轻声笑了笑，“我宁愿被恶意揣测，也不愿意他们去渲染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
洪默点点头。
她和程清宇很像，他们都永远保持着和任何人的距离，比起其他人，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
然而，洪默却没有意识到，这些原本不为人知的秘密，让她更愿意去信任眼前这个眼神平静但心里却藏着许多悲伤的程清宇。
她向来提防着任何人走进她心里，但她好像，从来没有防住程清宇。
程清宇送洪默走到家的楼下。
“程老师，谢谢你。”洪默从程清宇手中接过书包，轻声道谢。
“我也要谢谢你，让我这么轻松地说出了那个秘密。憋在心里太久了，也挺难受的。”
楼道灯光忽明忽暗，洪默隐约看到程清宇带着笑，那是一种有些泄气的笑容。
那个女孩，应该是对程清宇来说很重要的人吧。
这个秘密，应该是程清宇对现实丧气的理由吧。
和程清宇告别后，洪默在心里默默想。
回到家后，家里一片漆黑，直到洪默打开苏羽卧室的灯，才发现苏羽躺在床上默默流眼泪。
虽然苏羽没有告诉过洪默，但她却偷偷看到过她的医院检查报告，她很早就患上很严重的抑郁症了。
洪默曾经看到过重度抑郁症患者的访谈节目，受采访者在节目里说：“发病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干，只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然后等死。”
洪默看了一眼床上的苏羽，问：“你吃晚饭了吗？”
苏羽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她闭了闭眼，洪默知道她不想理自己，于是替她关上了灯，去自己房间写作业。
写了一会儿作业，洪默又不太放心，去厨房做了一碗面条，端进苏羽房间，放在她床头，又重新回到自己房间。
对于父母这样的概念，洪默从小就是模糊的，她是在无休止的争吵、摔打责骂中长大的孩子。
小时候，有时候家里闹得太厉害，姥姥姥爷会把她接走一段时间。
其实她曾经在姥姥姥爷家看到过苏羽以前的照片，苏羽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身材丰腴有致，皮肤白皙细嫩，更重要的是，那时候她的眼里有光。
而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骨瘦如柴，日日如同行尸走肉。
洪默的姥爷曾经是个高官，因此苏羽年轻的时候有许多人追求。
想到这里，洪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当年洪封追苏羽的殷切程度可是在这座城里出了名的，可说到头来，他究竟是看上了苏羽这个人呢，还是他自己的前途呢？
姥爷在洪默十岁的时候因为心脏病发作去世了，原因就是心焦自己女儿悲惨的婚姻。
姥姥和姥爷很恩爱，姥爷走后不久，姥姥也离开了。
因为姥姥姥爷恩爱又幸福的婚姻，苏羽当年应该也是很相信爱情的吧。
苏羽从小就是被宠爱长大的，又沉浸在洪封宠溺的幻象里，她无比依赖洪封，依赖到纵容他打骂，依赖到这么多年了，也没敢和洪封提离婚。
有时候，洪默甚至有点瞧不起这个女人。
至于和母亲的关系，洪默觉得大部分时候是她们之间是平淡和冷漠。
有时候洪默会想，也许苏羽是爱自己的吧，但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说服自己相信这些。
但是洪默还是会在苏羽发病的时候给她煮一些吃的放在旁边，在洪封和她大动干戈以后煮个鸡蛋放在她的床头。
对于苏羽，她没有太多理由爱她，但确实也找不到理由恨她。
所以她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苏羽一些力所能及又不过分的微薄的关怀。
那天晚上洪封一夜未归。
洪默早晨起床苏羽已经出门了，床头的面条一口也没动，面坨得没有样子，像极了他们这烂泥一般的婚姻。
洪默倒掉面条，把碗冲刷干净，洗碗的时候她突然在心里笑了笑，带着一些绝望地想：她这一生，也许不会再把自己托付给任何人了吧。
毕竟这十几年来，自己对婚姻只剩下了恐惧。
洗完又在心里嘲笑自己：洪默，你才十五岁，你在想什么呢？
收拾完已经不早了，她匆匆忙忙一路小跑到学校，在校门口遇到了程清宇，他依旧带着淡淡温柔的笑意，和昨天晚上的他大不一样。
白天的程清宇带着平和的面具，晚上的程清宇却有着真实的悲伤。
洪默觉得自己第一次理解了一个被称作别人的人，她也惊讶于自己第一次去试图理解一个被称作别人的人。
程清宇看到洪默，笑容突然变得明朗起来，他低声和她打了个招呼，“洪默，早上好。”
洪默愣了愣神，回头和程清宇一笑。
少女不常见的笑容被初晨的阳光映衬的刚好，自然纯净又像珠玉般珍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