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楼阁变成了残垣断壁，往日的山清水秀变成人间炼狱，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此时却横尸无数，昔日的繁华现在连一丝影子也没剩下。
城中叛乱平定，一众鬼怪复还阴界。
苏昭霞来到城关外，空洞的眼神显得迷茫，走下坍塌破碎的山道中，下边有两具衣裳破烂，沾满血迹与尘灰的尸体，姐姐的，和那个外人的。
姐姐身子蜷缩着，睡在那外人怀里。
姐姐元神溃散无存，心跳似乎早就停了，呼吸和脉搏也都没有了，那外人倒好像还有一口气，苏昭霞犹豫不决，望了眼手中的短刀，事如今，仪式还需要继续吗？
死了……就没必要了吧？至于那外人是死是活，无所谓了。
传承断了，若是没有新的九尾现世，青丘便会失去安稳的资格，必须想好应对的法子才行，苏昭霞又缓缓返回，拖着步子朝城门走上去。
苏昭霞离开不久，两位神尊从云中落下，瞧了瞧地上二人的尸体，面面相觑后，金甲仗剑的神尊无奈问道，
“还有救吗？”
另一位神尊身着青灰道袍，鹤发童颜，眉须皆白，捋着胡须皱眉道，
“黑衣小娃是云裳印墨的养女，筋骨硬实，倒救得活，至于白衣的这位，实无几分把握，尽力而为罢。”
一只灵气化成的蝴蝶翩翩飞来，停在张若然肩头，浅淡半透明的白翅一开一合。
距离那场灾变已经过去数月，张若然醒来时，浑身伤痕还未痊愈，她不清楚是谁救了自己，江灵雪只说是游云把她载回黑风山的。
张若然吃力的翻身坐起，声语虚弱，
“拿纸笔来。”
“黑姐，你还是多休息的好。”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张若然握笔的手不太稳，写出的字也显得不那么好看，那些仙佛，她只认得出一部分，其余的，虽然不晓名号和来历，但终归是在天上有职阶的人，慢慢打探就好。
来日方长，细细去算。
白婉君来到黑风山后，对张若然说起过，
“我从广寒宫带下来的药，可以消抹去你身上的疤。”
“不必了，留着作一个教训，长记性。”
……
花果山水帘洞。
苏昭月一开始还认真修炼着，吸日月精华，纳天地灵气，但时间一长，内心逐渐焦虑起来，纠结了许久，她轻轻摇动手腕，红绳上小巧精致的护花金铃发出声响。
张若然听见了，但不作理会。
坏了吗？隔了一会儿，苏昭月又试探着晃了晃，铃铛里传来张若然的声音，
“丫头，别摇了，乖乖待着，等忙完，我就去接你回来。”
“……好吧。”
苏昭月委屈巴巴的继续修炼。
水帘洞外，尚念成摘了两串香蕉回来，盘腿坐在大石头上，他吃东西时，会小小掀开面具的下边，谁也没见过面具底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或许是孙悟空那样，又或许不是。
吃了几口，见陆安川回来了，掰下一根香蕉递给他，陆安川摆手谢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老陆，你说，老大为啥要找那个姓李的凡人做事？又短命又弱小，跟咱们平起平坐，真不爽。”
陆安川平淡的反问道，
“因为，比起妖来，她的心更像人，念成，天底下最恶的是什么？”
尚念成挠了挠头，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猴子。”
“是人心，不过，最善的，也是人心。”
尚念成听了直晃脑袋，摆了摆手，跳过这个话题，猴子听不得这么复杂的东西，听了又不明白，明白也不想听。
聊来聊去，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尚念成索性趴在石头上睡午觉。
……
日过正午，施小芸喝得微醺，在外城漫步，今日好是热闹，锣鼓齐鸣，熙攘喧嚣，听说是唐玄奘取得真经归来了。
见有不少孩子老人，围在桥头一处竹台架前，施小芸好奇的凑去瞧，原来是悬丝傀儡的木偶戏，正在布置准备开场，施小芸倚在桥栏上，问了下身边的小孩，
“这要演的什么戏？”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
施小芸脸一黑，想起不太好的回忆，算了，闲来无事，勾栏听曲，不知是何人将取经一途细细编出，说书的，唱曲的，跳戏的，都在以不同形式排演这个故事。
叮咚锵啷的乐器声高亢激快的响起，高约一尺的木偶登台，探路的孙悟空，骑马的唐玄奘，牵马的猪八戒，挑担的沙和尚，陆续进入台中，这木偶作的倒挺精致，随着丝线收放，上下灵活舞动，栩栩如生。
奏乐稍停，高低顿措的腔调缓缓唱起，好戏，开场了。
施小芸的注意力从戏台中，转移到唱曲的，敲乐的，看戏的人们身上，发现周围原来有这么多人，这些人，都生活在名为人间的牢笼中。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生命、生活，所有的所有，都是真实的，他们不是戏台上悬丝线的傀儡木偶，不是被圈养的虫子。
恰逢戏台中的白骨精登场，望着白骨精木偶上拴着任人摆布的丝线，施小芸苦笑着摇了摇头，她视线恍了一下，兀然自嘲的笑了起来，想明白便释然了。
……
黑风山。
白婉君连着她的房间，都被张若然搬进地牢中去了，这是山里最坚固的地方，即使天塌下来，这里也不会出事。
江灵雪为白婉君换上大红的嫁衣，她自己也穿了，不过，为了方便使剑，江灵雪的嫁衣作了些许修改，窄袖绑带，裙裾裁短，原本作为安家费的钱，她买了些金银首饰放在床头柜上，是为二人的嫁妆。
在白婉君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深情且哀伤的注视着，
“小白……白婉君，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陪你了。”
江灵雪走出地牢，来到洞天外。
朝阳升起，清风自来，山上的冰雪开始消融，交错的树枝间隐约可见抽出的一点新叶。
雪很美，也很奇怪，像遗憾，像重逢，像未完成的爱，雪落下来的一刻起，就注定要化成水。
春光明媚，可是一点也不暖和，化雪总比下雪冷，结束总比开始疼；故事的开头总是极致的温柔，但结局却配不上整个开头。
张若然摆好桌椅，架起的炉火上，饼和冷熟肉已经烘热乎了，是她前些天下山去收拾药铺时买回来的。
桌上摆着三坛老酒，和一坛新酒，第一二坛，是张若然与江灵雪初到黑风山时藏下的；第三坛，是白婉君来山里的第一天藏下的，如今，第三坛酒里，混了一半张若然的血；第四坛新酒，是苏昭月化形第二天藏下的。
江灵雪来到桌边坐下，张若然启封了白婉君的那坛酒，倒出两杯暗红色的酒，
“来，干一个。”
一杯酒下肚，身子暖和多了，张若然拿起烘热的熟肉，撕了一半分出来，江灵雪摆了摆手，
“我不饿。”
“吃，吃饱才有力气，你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再不吃就不给你喝了。”
张若然直接把肉塞她嘴里，江灵雪才半推半就的小口嚼起来，张若然又拿起饼啃一嘴，一口肉，一口饼，一杯酒。
“雪儿，你恨我吗？”
江灵雪摇了摇头，张若然又问，
“是不恨？还是不知道？”
“不恨。”
“为什么？小白被我害死了，若是我没让她去做这些事，她就不用死；现在，连累你也，要被我害死了，全是因为我的自私。”
“黑姐没有错，这一切选择，都是我和小白心甘情愿的。”
张若然苦笑了下，再倒满一杯酒，
“我倒宁愿你们恨我。”
山道中，有一对身姿矮小的老夫妇，并肩拄着拐杖，步履匆匆地走上来，张若然见了，急忙擦了擦旁边的空凳子，
“来来来，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一起坐，吃点喝点。”
土地公公焦急的说，
“咋还这么悠闲着！娃儿呀，赶紧跑啊！上头派人来伐你了！”
土地婆婆也催促道，
“老头子说的没错，你快跑吧，下界耳朵灵的妖怪们，听到消息，也虎视眈眈围过来了。”
张若然听完咧嘴笑了，又倒了杯酒灌下肚，
“都来了才好，新帐旧帐一起算，省得我一个一个上门讨债。”
土地公公气恼的敲着拐杖，
“啊呀，咋还说这糊涂话，娃儿，你会死的啊！”
“大王在这里那么多年，从没使唤过我们老两口，我们帮你拖一拖，现在还不算晚，快走吧。”
张若然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肩膀，
“没事的，别管我，反倒是我要请你们尽快和我撇清关系，离我远点，免得我死的时候，血溅到二老身上。”
屡屡劝说不听，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也只得无可奈何的离开。
她要是会听话，她就不叫张若然了，她一旦有了想做的事，就会不择手段，倾尽一切去完成，谁也劝不住，拦不住。
张若然心里也明白，像自己这种人，撞死在南墙下的有一大堆，可心里就是不服啊，非要试着碰一碰，看看南墙和自己的头，哪个更硬。
要么我也撞死在南墙下，要么把南墙撞塌了，没办法，生来头铁，驴都犟不过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