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一早,我们仍旧一家三口围坐于餐桌边吃早饭。馨馨既没玩手机,也没有顶撞静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惦念着爷爷和奶奶即将做手术的缘故,又亦或是昨天在病房外妻子的那番话及表现触动了女儿,总之——馨馨没有表现出之前那种敌对的状态,而是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饭。
静美几次看向女儿,似乎不太相信馨馨如此乖巧,但由于又挑不出任何的过错,只得闷声吃着其碗里的八宝甜粥。
女儿装作没看见,快速地吃完早饭,便拿起挂放在椅背上的那只书包,面冲我道:“爸,代我向爷爷和奶奶问好,一旦手术结束了,您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我点了点头:“我给你发微信。”
“那我去上学了!”馨馨将书包斜挎地放在肩上。
“等等!”我招呼女儿,望向了妻子,那意思是说:给你妈打招呼。
尽管馨馨不满,但她撇着脸色,懒洋洋地说道:“妈,我去上学了!”
“好好学习,不要胡思乱想!”静美低头吃饭,没有看向女儿,但我能察觉妻子的面色稍有所缓和。
馨馨回头,似要顶撞,但因眼见我制止的眼神,只得平复下叛逆的情绪,嘟囔着口齿道:“好!我知道了!”
吃过早饭,静美清洗着碗筷,我则是走进厨房,眼见橱柜的砧板旁放有一块没用完的生姜,便放下案板,一边切菜,一边问道:“家里的红糖呢!”
“干嘛?”妻子见我的行为很奇怪:“在冰箱!”
果然,我从冰箱的门格处找到了一罐红糖,便适量地倒入进手边的那只小奶锅,并且斟满了半锅开水,将姜片放入进红糖水,端放在燃气灶上,大火将红糖煮开,再转而文火细熬。
我忙完手上的活计,静美也将碗筷清洗干净,我这才解释道此番用意:“一会儿,你不是要喝中药吗?吃完补药,喝点儿这红糖姜水,既可以去除嘴里的苦味,又可以暖心养胃,一举两得。”
静美像是瞅怪物一般望向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
我眼见红糖姜水熬得差不多了,便用筷子搅拌沉入锅底的姜片,却是岔开话题另外提及:“你也不要老是跟咱们女儿对着干!”
静美冷下面色,她将身体斜倚着门框,摆出双臂抱胸的神情,注视着我的举动:“是她老是跟我对着干!刚才她的态度,你也都看到了!”
我则是打断了妻子的指责:“她已经拒绝了那个男生的求爱。”
“什么?”静美愈加奇怪地望向我:“你是说——馨馨拒绝了田枫的求爱?”
“是啊!”我点头望向对方:“但那个男生表示会一直等——等到跟我们的女儿一起考上大学。”
这倒是令静美大感意外,她放下抱胸的高傲姿态,而是不自觉地站直且站挺了身姿,用满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追问:“馨馨果真拒绝了对方的求爱?”
“是啊!”我点头回应:“昨天下午,我接馨馨去医院探望母亲,看到那个男生追到校门口,听到两人的那番对话,我们的女儿明确以高考为由,拒绝对方的追求,至少在高中期间,她不会接受对方的求爱。那个男生也没有强求,而是回复说——等着跟我们的女儿考上同一所大学。”
静美的脸色略露出惊喜之态,但那喜悦之情却是一闪而过,便板着面容道:“她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我却是“噗嗤”一声地笑了起来:“你不觉得馨馨的样子——正像我们十七岁时的青春?那时候,我们也喜欢跟父母对着干,拒绝沟通,而是用这种叛逆的方式表明我们已经长大,自有主意,无需大人们的管束,我们也会活得很好。要不然——我们当年为何会选择离家出走?”
“是啊!”妻子微微面现惆怅的神态:“岁月匆匆,差不多已经二十六年过去了。”
我拉握住静美的手:“辛亏,你依然陪伴在我身边。”
但妻子没有说话,而是挣脱开了我的牵握,其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我吃完药,就该赶去医院,不然就来不及了。”看得出来,静美还在耿耿于怀我之前的一再出轨。
九点过,我和妻子来到医院探望母亲,正见她跟岳母在病房内说话。
今天一早,岳母做好了早饭,便打包好母亲的早点,第一时间赶来到医院。虽然手术前母亲不能吃任何的东西,包括喝水,但岳母希望母亲做完手术,在她清醒过来的同时,能够多少吃一点东西,以补充术后所需体力。
“苦妹,马上就要做手术了,你害怕吗?”
母亲微笑地摇了摇头:“姐姐,我们都到了这么大把年纪,经历过那么多的大风大浪,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好!”岳母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无字的女式手表:“苦妹,你还记得这块表吗?”
母亲仔细地瞧了瞧那只崭新的腕表,她先是有些疑惑,随而便摇了摇头。
岳母则是无比珍爱地抚摸着表面烁烁亮眼的那圆蓝宝石玻璃:“这原本是对情侣表,是你送给耀辉七十岁大寿时的生日礼物。”
“啊!”母亲回想起来地点了点头:“对!我当时还说——这是一对无字情侣手表,希望老哥哥和老姐姐未来的爱情,就像这对手表,无需过多表达,而是长长久久,直到永恒!”
岳母面现一副难过的回忆:“那天,耀辉不慎跌落下楼梯,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我们根本就没机会戴上这对情侣表。”
母亲愈加疑惑地望向对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你的前夫——叶子辛也要做手术,我把那只男款的手表拿给他,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走出手术室;同样的道理——”岳母一边说话,一边抓过母亲的手腕,给对方戴上这只腕表:“我把这只女款的手表给你带上,这也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走出手术室。”
“姐姐,”母亲的身体一颤,是没料到对方此般意味深长的举动令人震撼,其声息不免哽咽:“我——”
岳母打断母亲继续道:“苦妹,我们一起做了四十多年的邻居。之前的十几年,虽然我们门对门户对户,但几乎没有什么往来,直到两个孩子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他们离家出走,我因着急美美的去向,才跟你逐渐有了往来。也正由于如此,我发现你不是我最初印象中的那般冷漠,而是一个很热情、十分善良,尽管遭遇了那么多的不幸,但依然十分乐观的一个妹妹。我很庆幸自那以后,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姐妹。”
母亲回握住岳母的手:“我也很庆幸自那以后,你做了我这么多年的姐姐,虽然我们没有天天黏在一起,但我知道我们彼此牵挂。”
“是啊!”岳母点头道:“我很庆幸我们的孩子成为了夫妻。所以,苦妹——你答应我手术一定要成功。毕竟,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岳母这话听起来很奇怪,手术是否能够圆满成功,这多半要仰仗主刀医师的技艺与水平,但她却是强调让母亲答应其手术一定要成功,这也正是为了给母亲输入更多的信念及勇气。
“好!”母亲当然清楚岳母的用意,便保持其一贯豁达的笑容:“我一定会带着这块手表,一起平平安安地走出手术室。”毕竟,母亲的子宫癌手术还是存有一定的较高风险,所以手术成功是我们所有人期待的这第一步,之后再有术后恢复一说。
这两个女人一个已经离婚了多年,另一个多年前离世了亲爱的丈夫,此时就像是一对相依为命的亲姐妹。
由于听到了病房内,两位母亲姐妹情深,妻子眼含感动的泪水,她就像是寻找依靠般,不自觉地抓握住我的手。我一把拥抱住了静美,将她的脑袋依偎在我的肩头,感受其轻轻啜泣伤感的抽噎,我的眼眶也是盈满了泪水。
终于,我和妻子调整了一番情绪,两人便一起走入进了病房,展露一脸假笑的喜悦。
“妈,”我坐在病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您老马上就要做手术了,该不会紧张吧?”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母亲微笑地回答:“紧张的应该是医生,又不是我。”
“对对对!”静美附和道:“让那个妇科主任——主刀医生紧张去。”
母亲则是用她戴有手表的那只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小寻,你爸爸也快要做手术了,你去看看他。”
我嘟嘴不愿意:“您还不是马上就要做手术了。”
岳母站在一旁搭话:“你妈妈让你去,你就去吧!”
静美也站在我身边,她抬手推了我一下,递给我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在强调:不要让两位母亲生气。
“那好吧!”
我拖拖沓沓地站起身,走出病房,乘坐电梯,来到楼下肝脏科的住院部。叶子辛没住在单独的病房,那是一间四人床位的房间。毕竟,以叶主任的退休级别还不够享受特殊病房,他可舍不得自己贴付多出的那部分医疗费。十一年前,家里的存款被小妾卷走,尽管叶子辛放弃了追讨,其退休工资也足够开销,但他也舍不得自掏腰包在医院图享受。
我走到病房门口,正见护士交代着什么,叶子辛便频频地点头。
眼见我走进病房,叶子辛面带微笑,他连忙将靠在床头的上半身立了起来:“小寻,你来了!”
“妈妈,让我过来看您!”我故意强调这是母亲的意思,并非是我的本心意愿,这也是为了让对方不要多想。
叶子辛愈加挺直了脊背,其摆明有讨好我的意思:“你母亲是十点的手术吧?”
“对!”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落坐在陪护椅,我们父子俩之间的气氛立马便跌入冰点。
叶子辛也觉察到这份尴尬,他就将脑袋重新靠回枕头,眼睛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其实,我说的那番话是真心的。”
“什么?”我望向对方偏侧的鬓边白发,竟是乱麻麻刺目得有些扎眼。
叶子辛清语幽幽地回复:“我在你和静美的婚礼上,引用了大仲马的那番话——说你是我的作品。”
“啊!”我表现出根本不在乎道:“我已经忘了!”
“我知道你在我的生气!”叶子辛回头望向我:“认为我把你比成了私生子,但我想强调的是——小寻,你是我的骄傲,我唯一的骄傲。”
“我才不是什么骄傲。”我不自觉地抽动着嘴角,露出了一副苦笑的神情:“我现在还只不过是一个教授,而刁平都已经是经济学院的院长了!”
叶子辛安抚我道:“小寻,你不用跟别人比,你四十岁成为教授,这可是比我早了整整五年,我四十五岁才成为正教。”
“其实,我也没有跟刁平比。”我冷笑着喃喃自语:“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也有一个能干的好妻子养我。”
“你说什么?”
叶子辛正在问我时,那个之前与其说话的护士来到病房,面带微笑地招呼道:“叶教授,我们该准备手术了!”
“好!”叶子辛微微点头,他坐起身的同时,眼神是在寻找床边的那双拖鞋。
然而,叶子辛的目光围着病床转了一圈都没找到,而我一眼就瞧见拖鞋的一角被踢到床单下,便蹲身拿了起来,放在对方的脚边,这让叶子辛的神情稍稍一愣,他先是呆呆地看了我两三秒;但他什么也没说,起身穿好了拖鞋,跟在护士的身后,快步走出了病房,我也跟了出去。
“叶子辛,”我面冲那个男人离开的背影大声道:“如果母亲这次的手术成功,我就管你叫爸爸。”
叶子辛的身体一震,便缓缓地回过头来,他是在观察我脸上的情绪:“好!如果你母亲这次手术成功,不管她是否同意,我都要缠着她,照顾她的余生。”
“那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母亲躺在一号手术室,叶子辛于二号手术室,我、静美和岳母三人正守候在手术室的大门外。此时此刻,我反倒没有了之前的那份担忧,而是安静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因为我相信母亲与叶子辛的手术都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