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星期天一早,岳母为母亲熬制火腿鲜虾扇贝粥,便带着外孙女馨馨赶来到了医院。
当时,母亲还在睡梦中,岳母走到病床边,一脸难过的表情:“苦妹,你这身体是怎么了?怎么就住院了?”
母亲睁开了眼睛,先是瞧见亲家母,随而抬头望见孙女馨馨扶站在床尾,也是一副急切关心的模样,便不好意思地坐起了身子:“这人老了,不中用了,所以时不时要到医院里来维修一下零部件!”
“净瞎胡说!”岳母嗔怪道:“你比我至少年轻了五岁。”
母亲微笑地纠正:“是四岁!”
“总之,比我年轻!”岳母越说越难过:“但怎么——你就进了医院?还得了癌症?”
“姐姐,你别难过!”母亲安慰岳母道:“你看——我现在这不是好好的吗?”
岳母控制住哽咽的声息:“什么时候做手术?”
“下周三!”
岳母抓握住母亲的手:“那这些天,我一定要陪在你身边。”
“也好!”母亲倒像是在安抚对方:“什么儿子儿媳啦,他们都那么大的人了,是自己做饭吃还是在外面解决,就让他们自己做主。”
“就是——”岳母也是“噗嗤”一笑地附和:“反正——美美跟她朋友联合经营有连锁餐馆,饿不死他们;倒是你——没有我这个老姐姐说话,天天躺在这病床上,那还不憋死了!”
“馨馨,”母亲望向孙女道:“你可能暂时吃不到你外婆做的饭菜了。”
“没关系!”馨馨则是乖巧地回答,并且坐在了病床边,关心地望向母亲道:“奶奶,您这病应该跟爷爷说啊?”
母亲的表情微微一愣,便恢复了淡笑的神态:“他又不是医生,跟他说有什么用?”
馨馨天真地回复:“但他也可以帮外婆一起照顾您啊!”
“是啊!”岳母在一旁搭话道:“你们到底也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就算离婚了这么多年,但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黄莉也已经跟他掰了,叶子辛就是孤家寡人,你们完全没必要担心旁人的目光。”
“我不是担心旁人的目光。”母亲呢喃叹气地回应:“他连他自己都照顾不好,怎可能还照护旁人?”
岳母试图以过来人的心态直戳要害:“我看——你还是在记恨着他吧?”
母亲却是风轻云淡地摇了摇头:“我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也离婚了这么多年,早就没有记恨一说了。”
“那好!”馨馨快言快语地掏出了裤袋内的手机:“那我现在就打电话给爷爷,说您生病了,让他来医院探望您。”
“别!”母亲挣扎地阻拦孙女:“馨馨,你别打电话给你爷爷!”
岳母瞧出了似有什么端倪,因而摆出一脸沉稳的面色,望向母亲道:“苦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你看你的样子——这分明是在担心叶子辛?”
母亲只得叹气地如实相告:“姐姐,你记得不得上周六,我们三个一起打羽毛球,我们在叶子辛的家里吃晚饭。”
“记得!”岳母点了点头:“怎么了?”
“我无意间看到叶子辛的病例,他似乎患有肝癌。”母亲一副苦笑的神情:“你说——他连自己都照顾不暇,怎可能有精力照护我?”
“什么?”馨馨面现一脸震惊的难过:“爷爷患有肝癌?”
“所以,”母亲平和着语态道:“你们就不要添乱了。”
岳母便叹气地点了点头,一副完全没料到的理解:“原来是这样!那住院期间——你的饮食起居我都包了。”
“谢谢你,姐姐!”母亲和岳母像是一对亲姐妹,她们两人紧紧地抓握住双手,目光含持着晶莹点点的泪光,就如同一对孪生的姊妹那般;想必,只有经历了岁月所赋予的魅力与沉淀,她们也才会如此这般心有灵犀,不需要过多的内在表达及解释。
馨馨在病房内呆了一个多小时,岳母便催促着外孙女赶紧回家。毕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要高考了,眼下对于高二的女儿来说,没什么比备战高考更重要。
馨馨便穿过门诊部的医保中心,正巧眼见叶子辛办理完手续,转身面朝她走了过来。
“爷爷,您怎么在这儿?”
“啊!”叶子辛抬头,由于眼见是自己的小孙女,难免面现抑制不住的惊喜:“馨馨,正好我有个天大的喜讯要告诉你。”
“什么喜讯?”女儿望向爷爷的兴奋之态。
“我被误诊了!”叶子辛兴奋地一把抱住小孙女:“我没有得肝癌,得的是肝脓肿,只要进行肝叶切除术,就会痊愈。”
岂料,在听到这样喜人的消息,馨馨一点都没觉得高兴,而是靠在了爷爷的肩头,发出嘤嘤且哀伤的哭泣。
“怎么?”叶子辛一脸的吃惊:“馨馨,你不为爷爷的误诊而感到开心吗?”
“开心,我实在是太开心了!”女儿哽咽地回答:“但我有更难过的事情,所以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怎么了?”叶子辛一把拉开小孙女,注视着馨馨的泪流满面:“什么更难过的事情?”
“奶奶——奶奶——奶奶她——”刚才,在病房内压抑了一个多小时,馨馨不便表露其悲伤的情绪,当下竟是放声痛哭:“奶奶住院了!”
“什么?”叶子辛满是震惊的错愕:“你奶奶住院了?她得了什么病?”
馨馨再次“呜哇”地呛咳出声:“奶奶得了子宫癌,而且是晚期。”
叶子辛先是无法相信,脸色僵愣着没有说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馨馨泣不成声地回答:“昨天下午,我跟您打完羽毛球,回家吃晚饭时,听爸爸在餐桌上说的。”
“你奶奶在哪儿?”叶子辛一副着急的模样:“她现在人在哪儿,快带我去看她!”
于是,馨馨将叶子辛带回到母亲的病房。当时,岳母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壶,正在给母亲倒开水,因而背冲病房门口,则是母亲一眼望见返回的小孙女,但因为馨馨遮挡住了门口的爷爷,所以她并没瞧见站在门外的前夫。
“馨馨,你怎么回来了?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然而,馨馨沉默着没有说话,却是将身体闪到一边,因而露出了站在门外的叶子辛,那个男人早已悲伤得泪如雨下。与此同时,岳母也倒完开水,回头望见亲家公,一脸讶意的神态。
在面对病床上的前妻,叶子辛感觉其提足之力重若千斤,他一下下艰难地挪步来到病床边,“扑通”一响蹲跪在病床边,将脑袋埋在前妻的腿上,哭得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如此肝肠寸断地痛彻心扉,这是事后我第一次从岳母的口中得知那个男人为母亲悲伤。
“苦艾,怎么是你得了癌症?”叶子辛泣血般地凄然自责:“那个得绝症的人应该是我啊?怎么却是转移到了你身上?老天不应该这么安排啊!不应该啊!……”
听闻了这样的情景,尽管没有亲眼所见,但我也明白了那个男人并非无药可救,他也并非是一个完完全全、绝情寡意的混蛋,不知道是由于老了的缘故,还是因为尝过自己当年背叛的罪孽和苦果,亦或是尝透了这世间人情冷暖的各种悲凉……总之,七十一岁的叶子辛内心深处开始变得柔软、自责、反省、愧疚与负罪。
面对前夫的痛哭不已,母亲则是微笑地回应:“恐怕,这就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吧?”
“不对!”叶子辛悲伤地呜鸣:“但这恩情也应该是我还你,没道理――你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那就当我还你吧!”母亲平静地回答:“毕竟,当年我离开孤村,无依无靠,四处流浪,正是因为跟你走到一起,我也才能在高城最终扎根,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人生,所以从这一点来看——我还是应当感激你。”
岳母与女儿正站在病床边,两人一起垂身擦抹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