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我的外婆是生在土地上的人。当她面我从来只唤她“婆”的,父亲怪我不懂礼数,我不管,她听得习惯,我唤得习惯。除了农民这俩字,任何词汇不能表明她的身份。我被托付给她时只能在地面爬。我离开她的抚养时已比她高出一个头。
十几年的光阴水样地淌,从儿女到子孙,我们大把的时间和精力花于异乡异人。如今,外婆已六十好几,两鬓虽未斑白,脸颊爬上的皱纹,却是无法视而不见的。有时候我觉得她的容颜其实不算苍老,就连她的精力和体力也还是那么充沛,如壮年般背满背架的柴从井湾里回来,不喘几个大气;浮漂田那么多的秧水,每年她要做下好几块。
里外的人都说外婆辛苦,她也始终一如既往。我似乎看到!她脸上的骄傲永远来自于一粒粮,一头猪,一只鸡和一只鸭。
每当我们都劝说她少干多耍,她一句话顶出这个普通家庭的无奈——“天天喊不做,吃没少吃,拿没少拿”。后来,所有人仍旧那样说着,有些东西就含糊不清了。因为我们所图的方便,也是她最后的坚守。
外婆有时候单纯!我和哥逗她说我们长大了就去当强盗。她两眼一弯,急得双脚跺地,手背拍着手心惊恐地说:
“啥子哎!老子把你两个二舅子整死。鹏娃子,健娃子,那闷弄要不得。”
电视剧里播人家结婚,她喜气洋洋又夸又笑:“那是哪个屋里办酒,新娘子才漂亮哦,我们明天也去吃酒。”
外婆有时候也复杂!
她时常把钱东藏西藏,担心不是遭了贼就要被老鼠叼了。她永远有一只袜子撇在裤腰带,里面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塑料袋,再里面才是她的血汗钱。她的家庭不算富有,她的钱几乎是自己挣来的,其他人谁也给得不多。她珍视着这些钱,不喜欢外人来屋里串。放在以前,一旦寻不着钱的踪迹,火气立马就要上来,责问是不是我们拿的,我们说没有,她急得谁也不信,往往破口大骂。
她时常与人经经计较,有人问她匀菜地的辣椒秧,她同意了,事后却大骂那狗日的心黑,匀那么多,还犟死了一片草。有人来家里坐,赶上她煮醪糟汤圆,她乐呵呵地让人留下来吃,灶屋里又偷偷把多的那几碗让我们端走。
她向来信奉神鬼,神龛上停下的飞蛾一定得是祖宗们变的,不能踩杀和驱赶。她白天不准我们去堰塘湾里耍水,以防被曾淹死在塘里的耙子娃的鬼魂找替身;夜晚不准我们和邓家兄弟俩去秧水田里夹黄鳝,说我们八字弱,最容易被脏东西附身。她不喜欢外公帮着去抬过世的人,更害怕我们姊妹三见了亡人面晦气上身。晦气上身就会招致病祸,再高明的医生便也不得救了,只能找队里有名的仙娘婆喷一脸的福水,化几粒糊米。
很多人说外婆几十年了一层不变。可岁月的蛛丝马迹证明,这是一个谎言。
如今面对女儿的指责,她一句话不说就悄悄躲在厨房里抹眼泪。钱不在了,也再不如从前般指逮着谁就骂谁。她老了!该闲了,又怕太闲了,怕失去一粒粮,一头猪,一只鸡和一只鸭。她不怕老,她怕的是自己老得不中用。角色转换,位置交接,一代人从强势变得弱势,一代人又从弱势而强势了。
人在责任和包袱中成长,往往也在责任和包袱中自大,面对老人,伸出微不足道的一沓票子,在伪善和奉承中沾沾自喜。而说实话,我们并未对得起他们。
人也终究是要老去的,是会失去的。孔子询问皋鱼失去父母的悲痛时,孔子能感同身受吗?只有皋鱼自己感慨:“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或许,每个人都当问一问自己!有一天。当至亲离我们而去时,我们是否有勇气、不满心愧疚地,送他们安详离开。
最后,特此祝您天天开心,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亲爱的外婆!
2022年11月9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