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老李开了二十年灵车。
从柴油车换到现在的汽油车,副驾座位上永远摆着一尊巴掌大的铜观音。
他常说,干这行的,胆子得比坟头的石头还硬,规矩也得比庙里的香火还多。
比如半夜接活不能穿红,灵车后斗不能空着跑,还有,无论后座传来什么动静,都不能回头。
但有些规矩,遇上邪乎事的时候,就像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那是个深秋的半夜,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得像打摆子。
老李摸起来一看,是殡仪馆调度的电话,声音劈拉作响,像是信号被什么东西掐住了:“李师傅,国道317,离山口服务区还有五公里,有个……有个单方事故,你去拉一下。”
“几点的事?”老李揉着眼睛坐起来,窗外的月亮被云遮得只剩个昏黄的边。
“不清楚,交警刚发现的,就一个人,当场没了。”调度的声音顿了顿,“家属联系不上,你先去把人拉回来,手续后续补。”
老李应了声,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外套。
灵车就停在楼下的巷子里,车身上喷着“殡葬服务”四个白字,在月光下透着股寒气。
他绕到车后,打开后斗的门,一股消毒水混着松木的味道飘出来。
后斗里常年备着一副空担架,铺着白布,按规矩,不能让灵车空着跑夜路。
发动车子时,仪表盘上的时间跳成了00:03。
老李点了支烟,猛吸一口,烟圈在挡风玻璃上散开,又空调风吹得七零八落。
国道317他熟,翻过山口就是邻市,半夜里基本没车,只有路边的白杨树影,像一排排站着的人。
开到离山口服务区还有七公里时,车灯突然开始闪烁,远光切近光,近光跳远光,像是接触不良。
老李拍了拍方向盘:“祖宗,别添乱。”
话音刚落,车灯猛地灭了。
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仪表盘的绿光映着老李的脸。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灵车是去年刚换的,电路从没出过问题。
正想拧钥匙熄火重启,挡风玻璃上突然“啪”地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是泥点?老李眯眼细看,可外面明明是干冷的深秋,连点露水都没有。
他降下车窗,一股刺骨的冷风灌进来,带着点血腥味。
“谁?”老李吼了一声,手里摸着副驾的铜观音。
没人应。只有风刮过白杨树叶的“哗哗”声,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
他重新拧钥匙,发动机“突突”两声,竟然启动了。车灯也亮了,只是光线变得有些发绿,照在前方的路上,像铺了层青苔。
老李不敢多想,踩油门往前开,心里默念着“观音保佑”。
离事故点还有两公里时,路边突然出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站在白杨树下,对着车子招手。
老李心里一紧。干这行的都知道,半夜路边拦车的,尤其是穿红戴绿的,多半不是“人”。
他握紧方向盘,目不斜视,想直接开过去。可那女人像是凭空出现在车头前,他猛地踩刹车,轮胎在地上擦出刺耳的声音。
灵车停下时,离那女人只有半米远。
她抬起头,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发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李:“师傅,捎我一段吧,我家就在前面山口村。”
“不行,这是灵车。”老李的声音有点发颤,铜观音被他攥得发烫。
“我知道是灵车。”女人突然笑了,嘴角咧得很大,“我男人就在你后斗里躺着呢,我得跟他一块儿走。”
老李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后斗里只有一副空担架,哪来的人?
他正要呵斥,女人突然转身,飘到副驾门边,伸手去拉车门。那只手惨白浮肿,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
“砰!”老李锁死车门,挂挡踩油门。灵车猛地窜出去,后视镜里,那女人还站在原地,红衣服在风里飘得像面旗子,远远地,好像还听见她在笑。
赶到事故点时,交警已经在路边设了警示桩。
一辆小轿车撞在护坡上,车头瘪成了废铁,驾驶座上的人被卡在里面,看不清脸,只知道是个男人,三十多岁。
“李师傅,来了?”交警递过来一支烟,脸色不太好看,“这主儿邪乎,刚才我们想把他弄出来,一拉他的手,就听见车里有人哭,你说怪不怪?”
老李没接烟,走到车边。
驾驶座上的男人脑袋歪着,额头上一个大洞,血已经凝固成了黑紫色。
他刚要伸手去解安全带,突然看见男人的手腕上,戴着一根红绳,红绳上串着个银锁,锁上刻着个“安”字。
这锁……老李心里咯噔一下。刚才那个红衣服女人的脖子上,好像也挂着个一模一样的银锁。
“小心点。”旁边的交警提醒,“我们刚才碰他的时候,车里的收音机突然响了,放的还是《哭七关》,邪门得很。”
老李没说话,和交警一起把男人从车里抬出来,裹上白布,抬上灵车后斗的担架。
男人很沉,死沉死沉的,像是身上绑了块石头。
往车上抬的时候,老李不小心碰掉了男人手腕上的银锁,锁“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到路边的排水沟里。
“算了,别捡了。”交警说,“回头让家属自己来找吧。”
老李点点头,盖上后斗的门,心里却总觉得不对劲。
刚才抬男人的时候,他好像听见白布下面传来一声叹息,很轻,像是个女人的声音。
往回开的时候,天更黑了。风卷着沙子打在挡风玻璃上,“沙沙”作响。
老李打开收音机,想听听动静,可无论怎么调台,里面只有“滋滋”的杂音,像是有无数人在里面喘气。
开到离山口服务区还有三公里时,后座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老李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灵车的后座早就被拆了,改成了放工具的格子,平时除了绳子、裹尸布,什么都没有。
他咬着牙,想起老规矩——无论后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能回头。
可那声音又来了,这次是“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后座的铁板。接着,是女人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就在耳边。
“别装神弄鬼!”老李吼了一声,握紧了铜观音。
啜泣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冰冷的东西突然搭上他的肩膀,滑腻腻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手。
老李猛地一抖,铜观音“啪”地掉在脚边。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回头——
后座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刚才搭过肩膀的地方,留着五个黑紫色的指印,像是沾了血的手印。
他正想转回去,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后斗的观察窗。
那扇小窗上,贴着一层磨砂纸,平时看不清里面的动静,可现在,磨砂纸上竟然印着一张脸!
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她正趴在观察窗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驾驶座,嘴角挂着笑,牙齿白得像碎玻璃。
老李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猛踩油门,灵车像疯了一样往前冲。
后视镜里,后斗的门突然自己开了,裹着男人的白布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男人那张被撞得血肉模糊的脸。
更可怕的是,男人的眼睛竟然睁开了,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角还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啊!”老李嘶吼着,方向盘打得太急,灵车差点撞上路边的护栏。
他稳住车身,再看后视镜时,后斗的门又关上了,一切恢复原样,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就在这时,收音机突然不响了,里面传来一个清晰的女人声音,还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师傅,你把他的银锁弄丢了……那是我给他求的平安锁啊……”
老李浑身发冷,原来刚才不是幻觉。
他想起那个掉在排水沟里的银锁,突然明白过来——这女人不是要害他,是想让他把银锁捡回来。
“我……我现在回去捡……”老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晚了。”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没了银锁,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们俩,都得困在这路上了……”
灵车突然开始剧烈摇晃,像是轮胎爆了。
老李踩刹车,车子却停不下来,反而越开越快,挡风玻璃上开始布满水汽,水汽里慢慢浮现出无数张脸,都是些模糊的影子,对着他伸手。
“救命!”老李死死抓住方向盘,眼看就要撞上前面的一辆大货车。
就在这时,副驾座位上的铜观音突然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响声过后,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挡风玻璃上的水汽没了,收音机里只有“滋滋”的杂音,后座也安静了,后斗的观察窗上,什么都没有。
灵车慢慢停下,刚好停在山口服务区的入口。老李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第二天一早,殡仪馆的人在灵车后斗里发现了异常——那个抬男人尸体的担架上,留下了一根红绳,红绳的末端,系着个银锁,正是昨天掉在排水沟里的那个。
而老李,从那天起就再也没开过灵车。
他辞了职,回了乡下老家,逢人就说,夜里开灵车,千万别随便丢死者的东西,尤其是带了念想的物件——那些东西,是死者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