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寒露着陆异国海岛的第三天早晨。
她睁眼时又一次晨昏不分。落地窗外浓云密布、晦暗一片。云层缝隙里隐约漏出来光点,却依然无法借此明辨究竟是晨是昏。直到听见敲门声,以及未经允许破门而入的一句“宝贝儿”。
是闻慧。照例过来问早安。
是的,是早安。
“睡得好吗?”闻慧侧卧到凌寒露枕边,蓬松长卷发铺散开来,遮住半张脸。
“当然睡得好。阴雨天最适合睡觉了。”凌寒露拿手机黑屏照照,再揉揉眼,“我发现睡眠过多眼睛肿得更厉害。”
“对不起,你来这几天净下雨了。都没带你出去好好玩儿。不管怎么样,今天不许闷在屋里,去画廊看看,晚上再泡吧……”
“行,听你安排。”凌寒露起身。她感觉背部被一双手轻轻推动,很容易就坐了起来。她知道,闻慧是替海岛连日来的坏天气表达歉意。
吃完简餐,两个女人手牵手踱出别墅。
这里是闻慧在异国的一处新住所。房主是个高大的中年男性,金发碧眼。经营一家画廊。生性浪漫自由,爱好文学歌剧绘画。他与闻慧在音乐剧演出厅偶遇。散场后在大厅外听到导演闻慧与观众讨论剧目,被这个才华卓然的中国女人深深吸引。一番畅聊之后,主动邀请闻慧离开逼仄的公寓,住进他的别墅里。
不收租金。唯一交换条件是,他可以随时去闻慧的排练厅,并且免费观看剧团演出。
“不是,绝对不是。”闻慧否认她与房主的恋人关系。
“我不信!”凌寒露摇头,语音语调和某位访谈节目主持人几无差别。
“哈哈,学得真像!不过真不是。你到了画廊就知道了。”闻慧狡黠一笑,随后指指不远处迎面而来的海岛小巴士,“走,上车!”
五分钟后,小巴士抵达站点。两个人向两百米外的Stephenus画廊步行过去。
格调十分复古。这是凌寒露初入画廊时的感受以及对整个参观氛围的预判。所以当步入它的深处,在一盆高大绿植旁边看见一张异常年轻的面孔时,她立刻因为反差而产生恍惚之感。
那是张青涩干净的东亚脸。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两位女士的到来,不知道自己正被其中某位女士满眼讶异的打量着。他专注地听着耳机,双眼望向窗外。
“Henry!”闻慧试着轻唤一声。
男孩儿没有反应,脑袋上下轻晃,按着某种节律。
“怎么,你认识?”凌寒露些许意外,“他是常客?”
“嗯,认识。他可不是客。他是我房东的恋人。”
“哦……”凌寒露本能地将眼前这张素净侧颜和几天前陪同闻慧前来接机的中年男人联系起来,猜想他们已经或者正在创作一个适合发生在海岛的浪漫故事。
“Henry是华裔。小时候交通事故中伤了腿……哦是Stephen告诉我的。”
“腿……”凌寒露又仔细看一眼他身体下方,“哦,他坐的是轮椅。我刚才没看出来。”
“事故之后,他原先喜欢的运动都不能参加了,性格变得孤僻。偶然的机会,父母带他来Stephen的画廊看画,小家伙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后来就成了常客。不过现在不是客了,他是Stephen的助理。帮着打理一些日常事务。”
“你刚刚说恋人,这层关系也是房东主动告诉你的?”
“呵呵……”闻慧拽着凌寒露往画廊的另一个展厅去。
“笑什么?”
“有一次剧团演出完回来太兴奋睡不着,我就半夜跑阳台上看海。站的地方靠近Stephen卧室窗户。后来,海浪声夹杂着某些奇奇怪怪的人声……我赶紧逃回了卧室。”
“你还挺自觉,没当成人电影看。”
“那当然……关键是,那也得看得下去啊,跟Stephen那么熟。不过说真的,Stephen对Henry是真好。一直好。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时Henry才15岁,要说他是Stephen看着长大的一点儿都不为过。”
“看着,长大……”凌寒露不由地放慢了步子,落在后面兀自嘟囔着。
“怎么,累了吗?”
“哪有,这才走几步?你接着说。”
“恋情公开,一开始Henry父母,尤其是母亲表示难以接受。不过后来,这个少年不断给家人惊喜,无论是学业上,待人接物上,都比结识Stephen之前更加积极阳光。家人这才慢慢认可,Stephen并没有毁掉他们所谓正常的儿子,反而是交还给他们一个健康的Henry。”
“真好,祝福他们!”
“是啊,呵呵,这两个人你都见过了,还没亲眼见证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晚上有机会,Stephen邀请我们今晚一起去这座岛上最有氛围最有品位的酒吧一叙。怎么样,期待一下吧!”闻慧挽住凌寒露手臂,引领她去往前方的展厅。
2
风歇雨止后的海岛,因为多了服饰斑斓的路人,多了露天亮起的彩灯,一派璀璨流光。
小巴士送两个女人来到酒吧前。而闻慧所说的那对情侣则比她们先期抵达。
“寒露,你瞧见前面那辆车吗?”闻慧一把将凌寒露拽进一棵棕榈树后。
凌寒露顺着女伴的目光望过去。黑色三厢车门打开,首先下车的Stephen绕过车尾,将后备厢里的折叠轮椅取出,放置在副驾驶已然推开的门前。
Stephen双臂伸出,肘部微曲。轻声说了句什么,而后微笑着弯下腰去,从车里以公主抱的姿态迎出同样微笑着的Henry。
“还接着看吗?”闻慧见凌寒露一副深陷其中的样子,提醒道。
“啊?什么?”
“用现在小女生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好甜,甜得蛀牙,是不是?”
“甜不甜的,那得让陆一桐来鉴定。那姑娘啊,好久没见了,挺想她的。”
“你好久没见又想念的,应该不止她一个吧?”闻慧嘟起嘴唇,脑袋歪着,丝毫不掩饰她的满心质疑。
“咱们走吧,见识见识岛上最具风情的酒吧!”凌寒露试图将闻慧脑袋里的问号盖住。
“唉,其实你那么爽快答应来看我,我就觉得蹊跷。书屏跟我说了个大概,你们到底……”
“哇,是我最喜欢的英文歌,歌手是哪年来着,拿过格莱美奖,闻慧你听到了吗?”凌寒露等不及要冲进酒吧之夜的兴奋感,把闻慧追问的欲望暂时控制住。
3
Henry被Stephen抱上一张高脚椅。四个人在吧台边一字排开。Stephen和闻慧坐在中间,Henry与凌寒露遥遥相对。
异国海岛的酒吧里,三张亚洲面孔和一个金发碧眼用英文聊着天。中心位的两个人显然是主角。
Stephen向远道而来的客人介绍海岛历史,以及他经营画廊以来碰到的趣事。闻慧则借着酒劲,借着酒吧里氤氲暧昧的氛围,把她这些年来合伙创建剧团的艰辛一一道来。接着Stephen又向众人坦言他想要做成顶级画廊的愿望。他说他秉持的经营理念是,耐心培养高层次客户圈,to play a much longer game……
直到此时,一直呆在讨论圈边缘的Henry和凌寒露几乎同时说出一句中文,“放长线钓大鱼。”
闻慧愣住半秒,随即笑出声来。而Stephen耸着肩,面对东方语言,一脸茫然。
“你中文很不错啊!”凌寒露朝Henry微笑摆手。
尽管“山隔千重水隔百渡”,她的问候还是精准传达了。这也成为后来凌寒露受邀单独聊天的前提。
三分钟后,Henry向女士们举杯,并发出邀请:“可以和姐姐私下聊一聊吗?”
显然他这个称谓指代并不明确。闻慧指指胸前:“我吗?还是她?”
“和我一起钓大鱼的姐姐。”
Henry向Stephen简要道明意图,随后被抱回轮椅。
两张东方面孔,一前一后,向酒吧外同样叫人微醺的海风里走去。
“姐姐你可以坐这张椅子。”Henry指向石栏边的长椅。
“好。你咬字很准呢,听不出来口音。而且你刚才说那句俗语,蛮让人惊艳的。”
“谢谢!在家里,爸妈坚持和我说中文。呵呵,Stephen今天一定有点受挫,说不定以后会让我教他中文。”
“你教他,他肯定能学得很好。Henry,你想和我说什么?很神秘的样子。”
“其实是我觉得你想和我说话。”男孩子眼神直直地过来。
“哦?”凌寒露应答道。她的疑惑是给Henry同时也是给自己的。
“在酒吧里,姐姐一直在偷偷看我。别问我光线那么不好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是吗?”凌寒露并不否认。
“现在我们靠得很近了,姐姐可以好好地看看。”
“我……看,什么?”
“我像你认识的人吗?”
“哦,同龄的男孩子都有些像的。”
“是吗?我可不觉得,因为每个人都是特别的。我觉得,心里想念谁就会感觉哪里都是他,每一样东西都和他有关系。啊,我好像讲得很啰嗦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在时你是一切,你不在时一切是你。我也是听来的,而且我不确定这句话是中文原创还是翻译过来的。”
“哇哦,不管怎样,这句中文我要教给Stephen。总之,中文真的太有魅力了。姐姐,我在中国画家写的一本书里看过一句话,意思很接近,非常喜欢。”Henry 显然对于眼前这个潜在的知音产生了如获至宝的兴奋感。
“画家?”
“是的。Stephen是做画廊的,我也喜欢看画,知道一些华人画家。我发现画家写的文章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比如,《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里面有一句话是,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是爱上他了。”
“你喜欢这句话?”
“我第一次到Stephen的画廊,是爸妈带我去的。展厅里当时没有别人,很空。我在一幅油画前面坐着,哦对,就是坐着,我喜欢画廊里的光线,布局,墙壁的颜色,还有后来看到的,它的主人Stephen。我不能想像假如永远都不能再见,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哦……”凌寒露完全理解Henry从她这里获得了畅所欲言的鼓励,这个孩子愿意将情感经历分享给一个足够陌生又对味的中文母语者。
“而且,爱他,如果不能为他变得更好,变得更有价值,又怎么值得他来爱?”Henry说他在那之后逼迫自己乐观积极起来,为了有资格帮助Stephen更好地经营画廊,他大学念了财会和营销,业余时间还自学艺术品鉴定。“我觉得这样才值得。”
“当然值得!”闻慧的声音,漾着薄薄的酒意,在凌寒露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