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儿,你我有约在先,它归你了!”
作别琼州岛时,雷将军取下身背鱼骨剑,交到华锦年手上,道,
“我听闻圣上颁发的禁医令不日生效,新上任的医部尚书不是个善茬,你们日后行医必将愈发艰难,这柄鱼骨剑你带在身上,若与朝廷中人打交道,但凡与老夫有过交情的,见了它都会给你行个方便。”
华锦年谢过,将军吩咐雷声鸣率水师近卫营军士一路护送三人离岛,不在话下。
……
得知二师兄等人有难,兄弟仨不敢耽搁,飞赴东山府,好在有“游荡大将军”这神兽引路,靠它徇着味儿,三人在一处不起眼的乡间酒馆里,正逢着一个人大嚼大饮的林洁莉。
华锦年见了他表妹和那满桌酒肉,问,
“老妹儿,你一人点这么多,吃得完么?”
林洁莉抹了抹嘴,也觉着尴尬,便说,
“我……我这不是寻思你们要来,先备好酒菜嘛……”
大师兄没见着伏荣之和罗剑卿二人,便问,
“他俩呢?”
林洁莉记起正事来,慌了神道,
“丢了!”
“丢了?怎么丢的?!”
林洁莉这才一脸的心有余悸,说起他们仨这一路的经历来——
在云台山上憋得久了,伏荣之,林洁莉,罗剑卿三人初到东山府,尝了地道的孔府菜,品了上好的即墨老酒,本来颇觉好玩,唯独那个煎饼卷大葱的味儿着实熏得林洁莉受不了,罗剑卿见她对这味儿上头,便越发犯贱,有事没事便嚼着根大葱当着她面嘘寒问暖,闹到最后林洁莉索性成天戴上一副大口罩不再搭理他。
这日,三人依信上所言拜会这里十八乡的里正长,那老儿本来一团和气,可一听他们提起“黄昏金面佛”的名头,立马脸色大变,连连摆手叫他们走人,坚称没这回事儿。
“这老家伙,明明是他们修书求救,却好像我们大老远来没事找事一样!”
“也不怪他,想来是什么了不得的恶势力,他得罪不起,倒是你们发现没有……”
被扫地出门,林洁莉气不打一出来,伏荣之倒不计较,却提起另一桩事来,
“这一路来,所经之地,老的老,幼的幼,没见着一个年轻后生。”
林洁莉和罗剑卿自小生在京城大户人家,原本不知其中原委,听二师兄这一说,才想来这一路上历经村庄人家尚且都算得上阔绰,地里麦子长势喜人,本是农忙时节,可家家户户只见四、五十岁的长者,手中紧紧攥着四、五岁的小儿,神色紧张,匆匆而过,田间不见一个青壮年劳力,岂不怪异?
“诸位,可是寻黄昏金面佛而来?”
路边冷不丁冒出个声音来,打断三人的议论,却是个白胡子老汉,坐在野地里,手擎一袋烟,正吸的起劲。
伏荣之打量这人,见他老而不衰,耷拉着的眼皮下目光如炬,手中的烟枪上捏出好几个深深的指印,便知这老汉身手不凡,多半是抓贼出身,便上前施礼,
“老丈听过黄昏金面佛的传闻?”
“非但听过,而且抓过。”
伏荣之心道果然猜的没错,可算问对人了,当即又给他点了袋烟,坐在一旁向他问起这黄昏金面佛的来历。
“那是个戏班子,会吃人的戏班子……”
那老汉深吸一口烟,说起这件事来——
那还是去年,人传东山府地界上来了个戏班子,驾着一辆黄金做的马车,四处巡游唱戏,班主是个身上涂满金粉,戴着黄金面具的怪人,会唱一口怪声怪调的家乡戏,特招年轻后生的喜欢,没人见过他面目,但只要听过那戏的小伙,都说那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听过那戏的姑娘,又说那是天底下最俊的男人,但凡听过他唱的戏,各个都被迷的失了魂儿一般,哭着喊着追他那黄金马车而去,但凡上了他的马车,就没有回来过的。
“没有回来过,那都去了哪?!”
“不知,更邪乎的还在后头呐。”
老汉又吸了口烟,接着说——
回来的那些娃儿,也不是疯就是傻,饭也不吃,书也不念,整日口中念叨着要听佛爷的戏,这可给家中大人吓的呀,一到太阳落山,听见外边马车铃响,便家家关门闭户,大人拿着皮鞭藤条守在门前,不准家中孩子外出,便是这样也挡不住那些娃儿发了疯似地往外跑,如若不让,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割手腕的割手腕,抹脖子的抹脖子……有家大人实在拦不住他家熊孩儿,急了,抄起手中藤条便打,这一鞭子下去,你道怎样?
“伤了?”
“碎了。”
“碎了?!”
“那娃儿化成个瓷人,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碎了,五脏六腑全无,只剩一地金粉。”
一阵冷风吹过,林洁莉身子一颤,耳边仿佛也听见那“砰儿”一声碎响。
“还有这等妖术,官府也不管?!”
“管,当然管!”
因此事太过诡怪,引起乡间恐慌,官府当即从各县抽调十一名精干捕役,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小老儿姓毕,那时还是这乡里的捕头,也是其中一员,别看我老,在抓贼界可有“必擒拿”的名号,当时奉命缉拿黄昏金面佛,可就在队伍出发当日犯了头风的老毛病,误了时辰,从此便再没见着那十位弟兄回来……
毕老汉吐了口烟,叹道,可转瞬眼中又射电一样的光彩,
“正因此,小老儿余生就只剩下一个念想,将这黄昏金面佛捉拿归案,就算捉不到,也要看看他长着怎样一副面皮!”
三人听完,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也不知该不该信这老汉的话,最后还是伏荣之问,
“老丈可知去哪里找这黄昏金面佛?”
“人叫黄昏金面佛,自是黄昏才出来,至于他出现的地方,只有听过他戏的人才知道,他下次在哪里唱。”
“那听过他戏的,还有活着的么?”
“只有一个,在我手上,只是手段用尽,也套不出半句话来。”
“可否带我们见他?”
“就你们仨?见了也没用。”
毕老汉戏谑地瞥了三人一眼,说。
“为何?”
“你们仨不够坏,同他尿不到一个壶里。”
“这简单,不坏可以装,我有个主意!”
罗剑卿一拍胸脯,悄声向林洁莉说了几句什么。
“放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洁莉听完气红了脸,抬脚将他踹了出去,指他道,
“这个贱人不用装,你叫他多坏,他就能多坏!”
毕老汉眯缝起眼,细细打量仨人一番,起身招招手,招呼仨人走到一处偏僻小院,走到个小黑屋前,冲罗剑卿和林洁莉勾勾手,道,
“你俩进来。”
俩人跟着毕老汉这一进去,就去了大半个时辰,带出来时,竟变了两个人。
罗剑卿满身酒气,一头乱发被抓成鸟窝状,原本细皮嫩肉的脸上沾了一脸胡茬,衣襟大肆敞开,脖子上挂着串大金链,露出的胸口上画着个血盆大口的狼头,再看林洁莉一身刺鼻的胭脂味,脸上涂得白里透红,画着浓浓的眼影和口红,一件劣质酒红色罗裙开衩到腰间。两个京城大户人家的子弟竟成一对乡间不良少年少女。
俩人起初有些不习惯,但相互对视一眼,又觉得有几分趣味,索性演戏演到底。
毕老汉不由分说,将俩人连拉带扯,推进隔壁一座偏房,还冲俩人脑门上一人给了一巴掌,
“小小年纪不走正道,等着吃牢饭吧。”
“呸!虾有虾路,蟹有蟹路,爷走啥道干你鸟事!”
罗剑卿也冲那重重关上的铁门狠狠啐了一口,骂完,他才看见这间屋的小角落里,缩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看得出原本生得还算清秀,只是面色蜡黄,骨瘦如柴,嘴角还流着未风干的涎水。那少年一见他俩进来,空洞洞的两眼泛起了光,直勾勾地就往林洁莉身上打量。
“这村里听过那戏还活着的,只剩这小癫子了,这小子原先只是手脚不干净,人还算机灵,自打听了戏回来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按毕老汉先前交待的,俩人也不搭理那小癫子,光顾着打情骂俏,也真亏了罗剑卿那一口京片子嘴,那一口乡野糙话脱口就出,还真学得有模有样。
对面那小癫子除了时不时偷瞟上林洁莉几眼,吸溜几下口水外,倒也安静,同他俩各处一个角落,井水不犯河水。直到窗外太阳将尽落山,夕阳照进小黑屋里,这小子突然怪笑几声,猛地窜起身来
“呜嘻~呜嘻~哈哈哈~佛爷……佛爷……今夜要来!你、你们……你们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窜到门边,又哭又笑拍打那扇铁门,没拍两下就浑身抖似筛糠,“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满地打滚,不多会儿就滚了一身屎尿,臭不可闻。
罗剑卿和林洁莉对视一眼,上前拦住他胳膊,摇晃几下,
“嘿!兄弟,还好不?撑住些!”
就看小癫子面容狰狞,脸上的皮肉都拧成了一股股硬邦邦的肉疙瘩,却还止不住地“呜嘻~呜嘻~”怪笑着。
“来,嗑几颗!”
见他这样,罗剑卿自怀里掏出几颗糖果样的东西塞他嘴里,又给他掐了好一阵人中,折腾许久,对方这才连吸几口大吸,恢复了常人面容。
“吁……吁……你这啥玩意儿?”
“槟榔果,嗑了提神。”
“你这东西只管得了一时,不如听佛爷的戏好使,我这一天不听佛爷的戏,就浑身难受。”
“可是那黄昏金面佛?!我和我妹子也想听,你带带我俩?”
罗剑卿听他提到了正主,立马追问,那小癫子这会子却打住话题,反倒警觉地望着他俩,
“你俩,犯的啥事,被那老儿逮进来?”
“个老不死的东西,说老子逼良为娼,老子那是逼嘛?你瞧她这骚样,哪像个良家?”
罗剑卿往那一坐,便开骂起来,这下林洁莉不乐意了,反唇骂道,
“滚你丫的,也不知哪个死人说带老娘出来发大财,结果就跟你干这杀千刀的卖肉生意,老娘早不想跟你混了!”
“嘿,嫌小爷我穷是吧?不想混别混!”
罗剑卿一听,火大了,一把揪住林洁莉头发,就往小癫子那头推,
“兄弟,这婆娘你要不?二两银子,归你了!”
林洁莉一把将他掸开,瞧了小癫子一眼,嫌弃道,
“瞎了狗眼吧你,这货混得自个儿都养不活,能养的起老娘?”
“谁、谁说我没钱……”
这下小癫子坐不住了,大声道,
“佛爷说了,听了他的戏,就是他的人,唱完今晚这一出,就带咱们去‘黄金城’,那地方遍地是黄金,你两只手抓都抓不完,你俩只要带我出去,找到佛爷,别说二两,就是二百两、二千两……我保管把这姐姐养得白白胖胖,穿金戴银!”
这小子越说越兴奋,哈喇子都流了一下巴。罗剑卿将信将疑,问,
“遍地是黄金?有这样的地方?”
“这你别管,只要你刚说的当真,我就带你去!”
“那行,一言为定。”
罗剑卿站起身来,拍拍手道,
“我罗猴子别的不会,上个梁,开个锁,那是门儿清。”
罗剑卿走到铁门边,心知毕老汉早留了后手,便装模作样摆弄一番,只听“咔嗒”一声,门开了,他悄悄摸出门外,冲里头勾勾手,小声道,
“出来吧,老不死的没在!”
“嘿!行啊,老哥!”
小癫子一听见门响,便像饿犬闻见肉骨头的香味一般飞扑着往外窜,口中不住念叨,
“赶紧,赶紧,可别误了时辰!”
此时酉时刚过,那小癫子一出门外,便三步并作两步往进山的道上跑,起初还有个人样,到后头索性手脚并用,像只畜生似的在地上爬开来,那模样真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罗剑卿和林洁莉对视一眼,紧跟在后头,见他们仨出了小院,伏荣之和毕老汉也即刻动身跟上,同三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路无话,直跟出十里地,来到一座叫不出名的荒山上。
这时日头刚落,夕阳西下,漫山遍野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小癫子爬到一处山崖边,东张张,西望望,忽然怪笑几声,喊道,
“呜嘻……呜嘻……哈哈哈,佛爷来咯~佛爷来咯~”
就见那孩子孤零零站在悬崖边上,哭几声,再笑几声,哭着笑着,脚便向前迈了出去……
还好那毕老汉身手果真迅猛,眼见不妙,上前一个别臂锁脖,将小癫子死死摁在身下。
那孩子起初还一面挣扎一面嚎叫,却猛地两眼圆瞪,直视山脚下,像看见了什么可怖至极的东西,停止了嚎叫,只剩喃喃自语道,
“佛爷、佛爷……来了、来了……你们、你们……都要死、都要死了……他会……他会把你们都炼成小金人,然后……然后……放在手上捏碎……呜嘻……呜嘻……哈哈哈……”
林洁莉听得生烦,随手扯了块布塞小癫子嘴里,山林间旋即死一般寂静。
这时,伏荣之忽然道,
“你们听到什么没有?”
众人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只听见阵阵山风中,隐约传来一个怪声怪调的戏腔,那声音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唱词道,
“人生自古话悲凉,肠穿肚烂眼生疮,两脚一蹬头悬梁,佛爷渡你到天堂~”
唱完紧跟着一串欢快的铃声,就见山脚下一架金灿灿的马车,在夕阳余晖的包裹中飞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