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昔年辛苦地，不将今日负初心
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宣平村的地方，一日，一个妇人正在屋内生产，外面站着一个老人正着急的等待着。
他儿子自从儿媳怀孕后，就背井离乡去了隔壁州谋生计，所以回家一趟并不容易，只是偶尔寄些银钱给他们。
他老伴又去的早，他一个人照顾怀孕的儿媳，着实难搞，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之前就托人给儿子带了消息，但是可惜，直到儿媳要生产了，这臭小子还没有回来。
突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断了他的愁绪，那接生的王婆子高兴的出来给他报喜道
“老庞，你儿媳生了，是个儿子。”
那老人在听到是儿子时，他激动的连眼泪都飙了出来，不停的在那里念叨着
“男孩，是不是金子回来了，是金子又投胎到我们家了吗？金子，爷爷想你了。你是不是舍不得爷爷，所以又回来了。”
老人在之前还有过一个孙子，也就是他口中的金子。
那孩子是他亲自带的，可惜的是，他们家实在是太穷了，没办法让一个年幼的孩子吃饱饭。
后来金子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看在眼里，心里急的不行，但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再后来那孩子不到五岁就没了。
他老头子心痛呀！他至今都不敢忘掉那孩子死在他怀里的场景。
这世道呀！吃人，不肯给他们这些穷人一点活路，非要活活逼死他们才肯罢休。
老人想到这里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沉默的站在门前，眼泪无声的从他面上划过，一滴滴快速的粘在了他衣服上。
若是他去屋前不远处的池塘边看看，定能看到自己这幅失魂落魄的鬼样子。
那接生的王婆子看了他一眼，之后叹了一口气，他这幅模样她太熟悉了。
这年头孩子存活下来不容易，谁家没折过几个孩子呢？
但是没办法，世道如此，自己活着就不易了，其他的不敢妄求。
“老庞，这坐月子的讲究，你也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说了，先走了啊，家里还有些事要忙活。”
王婆子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老人赶紧上前拉着她，正准备塞些铜板给她。
此时王婆子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老庞，咱们都一个村的人，不用那么客气，钱我就不收了，现在特殊时期，家家都不容易，把这钱留着给儿媳坐月子吧。若是这小子长大了，记得带过来给我瞅瞅，有这个我就觉得值了。”
王婆子说完便甩开了老人扯在她衣袖上的手，转身又大步离开了。
她这些年接生了不少的孩子，但是可惜的是，随着近些年日子越发难过了后，这孩子呀！十个里面能存活两个就不错咯。绝大多数的孩子在不到十岁时，便夭折了。
每次将孩子递给他的父母亲人时，看着他们满脸喜悦，估计个个心里乐开花了，但是可惜没过几年，孩子就夭折了，她又看着他们悲痛愈加的模样，心里蛮不是滋味的，这样的场景她看多了，现在她都已经麻木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让她感觉自己是个坏人，看似用这门手艺帮助了一个孩子平安来到人世，实则是给这户人家带来了永久的痛苦。
所以后来她就不爱收钱了，每回接生完后，她就会立马离开。
要不是这十里八村就她的接生手艺最好，她早就不干了。
每回主顾将几吊铜板递给她时，她就会回想起那些夭折的孩子，因此她再看那些铜板时，总感觉上面沾满了血和泪，所以她压根就不敢也不想碰这些钱。
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在自己有生之年，用自己这门手艺让孕妇能够平安产子，不至于需要保大或者保小，或者更惨的孕妇和孩子都保不住。
在王婆子走后，老人又朝着她的方向发起呆来。
上一回王婆子来的时候，还是给他孙子庞金接生，没想到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金子没了，他又添了一个孙子。
哎，世事无常呀！这一次我一定要把这孩子养大，他在心里暗暗发誓道。
“爹，我回来了，小娥她还好吧，我进去看看她。”
在听到儿子欢悦的声音时，老人瞬间就清醒了，他很快走上前，拽着自己儿子往前走，一直到离屋子有一段距离后，才用力扯着儿子的耳朵，压低了声音向他怒斥道
“狗东西，你还知道回来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老子不是让你早点回来吗？你是猪耳朵吗？”
“疼，爹你轻一点，把手放下，我们好好说。”
老人的儿子一直在旁边苦苦求饶，他耐心的劝说着老人，过了好一会，老人才将手放下，他狠狠的瞪了儿子一眼说道
“快说。”
老人的儿子此时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的表情后，他心里一咯噔，完了，阿爹真的生气了，我定不能再说些让他不高兴的事，不然今日这家门我都进不去了。
于是老人的儿子脸上露出了讨好的微笑，并且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道
“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听王姨说小娥生了，是个男孩。爹你准备给他取什么名字呢？”
不过老人可不吃自己儿子这一套，他继续怒骂自己儿子道
“你还知道你有老婆孩子呀！让你早点回来，你不，你个臭小子，就喜欢跟爹对着干，你还真是个大孝子！”
他话音刚落，他儿子就一脸委屈的看着他说道
“阿爹，我去别人家做工，又不是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能回来的，我跟东家说了好多天了，他才勉强同意。他刚一同意，我就急匆匆的往家里赶。而且我回来的明明正是时候呀！小娥她刚给我生了个小子，我就到家了，正好回来照顾她。”
老人似乎被他说的哪句话激怒了，他突然声嘶力竭的朝着儿子吼道，似乎要把埋在他内心深处的所有悲痛都吼出来。
“你以为我老头子人老了，就糊涂了吗？你就是为了贪那些银钱，之前也是，我让人给你带了消息，让你请个假回来把金子带去云州看病，结果你这小子整整晚了一个多月才回来，我的孙子金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有你这种父亲，他就是活活被你拖死的，你要是早点回来，他怎么会没了？”
老人咬牙切齿的的从嘴里吐出了最后一个字时，他早已泪流满面，但仍然用那双恶狠狠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儿子。
此时老人的儿子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之后他就在那里低着头不敢再吭声了。
眼泪瞬间就从他眼中蹦了出来，那压抑已久的苦痛似乎找到了出口，疯狂的往外涌出。
儿子的死，他也很痛心，但是他也没办法。真的，他当时已经尽力了，谁也没想到当初会发生那些事情。
他似乎回忆起了以往他不敢触碰的的画面，整张脸都痛苦到皱在了一起。
当年他儿子重病的信息传到他耳中时，他立马找了东家，给他磕头，希望他能让他回去。
当时他的东家是个心善的人，向来见不得人间疾苦，不仅允许他回去，还额外给了他一些银两，让他赶紧带着儿子去看病，并嘱咐他一定要找个好大夫。
那时他拿着银钱急冲冲的往家里赶去，结果半路遇上了土匪，而且比较倒霉的是，他们还亲眼看到了土匪抢劫了一位富商，并且那些土匪还在现场杀人越货。
看到眼前一地的尸体，他和同行的人都吓破了胆子。
好在那些土匪对他们的命不感兴趣，只是把他们都绑了起来，丢在了柴房。
再后来，他们就留在土匪窝里给土匪打杂，他们之所以能保住性命，那是因为这群土匪跟他们是老乡，都是青州人。
因此当土匪头子知道了他们的户籍之后，就叹了一口气跟他们说道
“我许某，只打劫富人，从不对穷人下手，你们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们。但是现在放了你们也不可能，毕竟我对你们也不熟，要是你们哪个不安好心的，去报了官，老子就要去见阎王了。所以乖乖在这里呆着，安分点，老子不会亏待你们的。”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内心越发不安起来，儿子的病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希望这孩子能撑到他回来的时候吧。
当时他都快绝望了，但是老天似乎想捉弄他，不久之后他似乎看到了转机，但是到头来只能捞得一场空。
那些土匪杀掉的富商中，有一个有大背景的，据说这位富商的儿子是当大官的，有军功在身，深得当时皇帝的看重。
但这富商为人低调，这次出行并未带太多人马和财物，所以被土匪当成不起眼的小商人给杀了。
那位大官在查清父亲的死因后，怒火中烧，直接带着军队上山剿匪。
山里的土匪们哪里打得过这些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官兵们。
没过多久，土匪就都被杀了，他们本以为见到了获救的曙光，那时他们满心雀跃，想着终于能回家了，个个都很亢奋。
结果那位大官不知听了谁的挑唆，竟认为他们亲眼目睹了那些土匪杀害了自己的亲爹，怒斥他们没有仁义道德，枉为人，竟然眼睁睁的看着，不敢上前搭救。
天地良心，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在这土匪窝里没日没夜的做着苦力活，连门都没出，哪里看的到那土匪杀人越货的场景。
结果无论他们如何解释，那大官就是不听，固执的认为他们这些人见死不救，犯了天大的错误。
那大官到最后甚至觉得骂他们还不够泄愤，竟然直接拿起鞭子就向他们狠狠的抽来，他还算走运的，被抽了一鞭子后，就被骑马赶来的一位官员制止了。
这位官员向那位大官问清楚了缘由后，就立马给他们说了情，并且说了好多好话劝自己同僚收手。
最后这场单独的泄愤终于停止了，他们纷纷松了一口气，幸好还有人来救他们这群倒霉蛋，不然今日全都要折在这里了。
但可惜的是，那些和他一同被抓到土匪窝里的十几人中，绝大部分都在路上因为伤势过重死了。
那大官甩鞭子时，可一点都没有对他们手下留情，估计他用了十分的力道，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衣服上沾满了鲜血。
有不少挨了近十鞭的人，最后受伤处都腐烂了，里面长了蛆虫，只能痛苦并不甘的离开了这人世。
他腰部至今还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小娥问起他时，他只能扯个谎跟她说是做工时不小心刮到的，关于此事，他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深怕被小娥看出了什么端倪。
之后的事，就是他最不敢回忆的画面了。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了家，却看到了他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那天他在路上将沾了血的衣服埋好后，重新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正当他兴奋的朝着自己家奔去时，却听到了小娥和阿爹的哭声，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他站都站不稳了，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时耳畔旁凄厉的哭声。
当他走进屋子时，就看到自己阿爹抱着脸色苍白的金子在那里痛哭不止，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终究还是晚来了一步，也因此酿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他费劲了心思努力活下去的希望，终究还是在他拼命赶路并且对未来憧憬时，悄悄的就灭了。
当时的他瞬间就受不住了，重重的跪到了地上，在那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阿爹看到他后，立马动作温柔的将金子放到床上，之后就直接向他冲了过来，重重的甩了他几巴掌，还一脚将他踹得扑在地上。要不是小娥上前拦住了他阿爹，说不定他阿爹就当场把他打个半死。
那一跤踹到了他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上，让他痛不堪忍，但是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里的痛楚。
老天呀！你何其残忍，要如此对我，还不如让我死在路上呢？何苦让我忍受丧子之痛呢？
他在内心发出了绝望的呐喊！但是人最终还是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他还不能死，若是他死了，小娥和阿爹该怎么办！
那之后他在自己阿爹和小娥面前只字不提他之前的经历，任由他阿爹往死里骂他，他都不会有任何反驳，只是默默的承受着这一切。
任由他们去误会吧，就算他们知道原因又如何呢？只不过是在伤痕上再添一道新伤罢了。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无权无势，活着就不容易了，难不成还能报复那位大官不成。
不过恶人必有恶报，老天迟早会收了他，等着瞧吧，那个狗屁大官最后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瞧见那位大人凄惨的结局，他其他的做不了，但是他可以日以继夜的诅咒他不得好死。
他一直坚信那位已经死去的同乡的话
“天要亡了，只有末路王朝才会是狗官当道，不过这狗官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今日你欺辱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他日你一定会遭天谴的！”
那位同乡最后怨毒的说完这一句话后，就没了气息。
他到现在还清晰的记得对方死时的惨状，那场景让人看了都不由得心里发寒，人命之贱，比畜牲惨矣。
那位同乡死时浑身散发着恶臭 ，背上大片的皮肤都腐烂掉了，蛆虫在上面不断的蠕动着，同乡的脸整个都痛到扭曲了，他眼角含着泪，往前努力爬行，但是最后还是爬不动了，他心心念念的家，再也回不去了，只能遗憾的死去，被人合着土就地埋葬，从此就是一个孤魂野鬼。
又过了好几年，那位大人被后来的陛下抄了满门，全家都被砍了头。
他当时特意去了现场，亲眼看着那位大人的头颅落地，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觉得不解气。
他刚开始时，为了大仇得报开心的大笑起来，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又哭了，最后泣不成声，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就算那位大人死了又如何？他儿子终究还是回不来了，他恨呐！但是又不知道去恨谁，只知道心里的愤怒无处发泄，再大的委屈也要咬咬牙吞到肚子里去。
他想到这里时，回忆总算断了，但是眼泪没有断，他将头埋入双手中，在那里无声的痛哭起来。
老人此时也终于从怒火中清醒过来，他看着自己儿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这孩子就叫虎子吧，当初老头子我也有错，我就不该给金子取这么个名字，我当初想的是大户人家的闺女都会叫珍珠什么的，是掌上明珠的意思。故而给我孙子取名叫金子，想让他知道他是我们家的宝，我们很爱他，这样他就不会舍得离开我们了。但是金子这么好的东西，阎王爷怎么会不惦记呢？所以金子就没了，他没了！”
说到这里时，老人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他儿子看到后，差点惊呼出了声。
老人皱了皱眉头看着他说道
“你声音小一点，不要让小娥听到了，她才刚生产完，受不得刺激。这一次名字应该没取错，老虎阎王估计见了也会怕的，这样他就不会把我孙子收走了。你赶紧进去照顾小娥吧，我差点把她忘了，真是不应该，改天我跟她道个歉。”
老人说完后，就推了推自己儿子，示意他进去。
他儿子立马点了点头，之后使劲的擦了擦眼泪，脸上强行勾勒出一个笑容后，就朝着屋子走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