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达约会地点，看时间提前了十几分钟，正想随便走走，却在稀疏的人流中看见菲儿正向这边走来。他快步走去迎她。她停下了脚步，凝眸看他。
到了她面前，她粲然一笑，他顺势握住她伸出的手。两人掌心温暖相贴，这一刻是真实的。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强抑激动，一双眼睛热切地抚着她清秀的脸庞。
“我回家了，这次待的时间长了一些。”她带着歉意解释说。
“你的手机坑死人了。我送你一部新的，咱们先去把这件事办了。”
“已经托人买了，明天到货，比商场里便宜不少钱。谢谢你啦。”
“哦没什么。找不到你我真要急死了。”
“你昨天去红叶找我了？”
“是啊，都说你好些天没去了。”
“那你可以找她们啊，不是挺好吗？”
“你知道我不会找别人的。”
“真的那么想我吗？”
“每个细胞都想，想到炸裂。”望着她的眼睛，他的声音在颤抖。
“哪个炸裂了让我看看。胡说八道。”她说，“咱们去文化宫里暖和一下吧，站着好冷。”
大厅里装饰出节日气氛，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走到大厅中央，他们看一座泡沫做成的雪房子，红砖白缝，门窗俨然，红色的房顶竖着烟囱，房子里亮着黄色的灯光，门前一个圆胖的雪人系一条红围脖，戴一顶黑色的卷边礼帽，弯嘴微笑着。
“带上相机好了，想给你拍个照。”他说。
“我才不要你拍我。”她摇头说。
“下次一定带上。”他说。
大厅东侧的楼梯口，一排电影海报立在那里，走过去看，是张艺谋导演的新片《英雄》。
“咱们一起看电影吧。现在到处都在宣传这片子。”他说。
“我从不陪人看电影，”她这样回答他，又找补说，“今天真没时间。咱们出去吧。”
从文化宫出来，走上三五分钟就到了步行街。因为阴天的缘故，街两旁一家家的门店都亮了灯，各色的小星星一样的装饰灯，一串串一条条地璀璨闪烁，照亮着橱窗里装饰着的圣诞布景。一个人套着圣诞老人的行头，红衣红帽，白眉白须，向人们颔首致意，发放着促销传单。后天就是圣诞节了，西方的节日，这几年国内流行，还兴起了平安夜、狂欢夜这些新名目，商家少不了张灯结彩，促进销售。一些店门口，还有米老鼠、唐老鸭在招揽顾客。
他俩携着手，沿着街道，一家一家走进店里看羽绒服。她挑挑拣拣，从容自如地向服务员问询价格试穿衣服。他觉得她穿哪件衣服都好看，她却一直逛到街尾一件没买。
“没有你喜欢的吗？”他问她。
“不耐烦了？你没有陪女生买过衣服吗？”
“怎么会，这里不行，咱们再去别处看看。”
“这里就行了，不想再走了。”
他随着她又返回之前的一家店里，又试穿，他觉得好看归好看，但有点儿薄，毕竟眼看就要进入北方最冷的数九天气了。“你就说好不好看吧。”她这样说。
她与店员侃价，给出的价格低得让商竹难堪，结果亲近地与店员一番讨价还价，店员竟然同意了。
他给她付账，她不肯。“这挺贵的，不用你花钱。”她说。
“这是应该的嘛，算我送给你的。”他说。
“看你男朋友多好。你不别争了。”店员在一旁帮腔。
“穿着不合适我可是要退的。”她说。
“可以的，你退了我还能多卖点儿钱，今年流行白色羽绒服，我们不愁卖。”店员说。
从店里出来，她对他说：
“当着别人面不好卷你面子，谁说你是我男朋友。”
“又不是我说的。”
“可是你承认了，还洋洋得意！”
“那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商竹问她。
“没有啊。”
“那你觉得我行不行。”
“什么行不行？”
“我做你男朋友。我养你啊。”他轻声地把这话讲出来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但是心跳却陡然快了起来。
“你说什么？”她停住脚步，探寻地盯着他问。
“我来养你。你不要再做了。”他望着她的眼睛恳切地说。
“你养我？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她喃喃地说，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一呼一吸之间就过去了，她抬眼看他，轻笑说，“你电影看多了吧。你周星弛啊。”
“我挣钱不是很多，但我能养你啊。”他把冻僵的手伸进上衣里怀，笨拙地从兜里掏出存折，“这是我的工资折，你的钱是你的，我的钱也是你的。”
她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在听他说外语，然后她笑起来，笑得连连咳嗽。
“我说过我不会靠人养我的。你快收起来吧，这像什么样子。”“你真是个傻瓜。”
他刚要说话，她伸手挡住了他的嘴，“什么都别说，不要说。”
她取下他的存折，妥帖地把它放进他的里怀衣袋里，然后郑重地帮他拉上衣链。
“以后别再说傻话了好不好？”她幽幽地望着他，“能不能是最后一次。我们走吧。”
“我是认真的，非常非常认真的。”
“不要再说了，再说我不高兴了。我也是认真的。”她皱眉看他，目光莹莹含着愠怒。
“我真的不想你受罪。”他的声音满怀怜惜。
“那只是你想的。”她说，“问题并不在于受不受罪，而在于值不值得。你不明白吗？不要再说这些了。”
见他郁郁不乐，她莞尔一笑，凑过身来，把手抚在他的胸口揉了揉，仰面看着他轻声说，
“心意我就领了，但你的心呢，你就自己留着。”
说完她向后跳出一步，朗声说，“看你那傻样子吧。咱们走吧。我得回去了。”
她倒退着走。
“你要回哪里？”他急走几步跟上问她。
“回我住的地——方，”她拖长声说，“看你那么紧张。”
“哦。那我送你。”他说。
她停下脚步，盯着他，调皮地眨眨眼。
“干吗这么看我。”他问她。
“没什么，”她笑容灿烂，“咱们走吧。”
一路上，她活泼可爱，和他有说有笑，他难遣的忧郁渐渐消散了。是的，忧郁惹人厌烦，他应该从长计议。
在一家小小的饰品店门前，她在摊位上一堆光彩炫目的“镶钻”的发卡堆里，选了一个蓝色的蝴蝶形状的戴在头上，照着镜子左右晃晃头看。
“是不是挺好看。”她说。
“不觉得有点大吗？太夸张了吧。”
“不大，交钱吧，算你送我的。”
“我会送你更好的，这个太便宜了。”
“这个就挺好，我喜欢。”她欢快地说。
2
她住的这栋楼房，与他父母住的那栋一样老旧。楼道昏暗，弥漫着陈年的气味，墙皮翘裂挂满灰尘，墙角和窗框四边挂着陈年的蛛网，缓台上堆放着酸菜缸、纸箱子、自行车、木板条等各种杂物，家家的防盗门上都贴满了名片大小五颜六色的野广告，各层的节能灯也是亮一盏灭一盏的。
她住在三楼左手。插进钥匙开门，她小声说：“快进来。”
房间是两室的格局，她租了一间，另一间上着锁。
开门进去，房间是粉色的，床单、窗帘、靠墙立着的拉杆箱都是粉色。房间陈设简单，看上去干净利索。
她把窗帘合上了。“让人看见不好。我这里没有男人来过，你是第一个。”她自然地说。
“谢谢，我真荣幸。”他说，“这房间不怎么暖和啊，我那里好得多。”
“物业供的暖，早晚各烧一遍。我已经习惯了。一会儿就会热起来。”她说，“你坐吧。我给你烧水喝。”
她脱掉短的呢绒外衣挂在钉在墙上的衣帽钩上，里面穿的是淡粉色的高领毛衫，平整贴身，秀出她柔滑苗条的身体曲线。
“不用了，我不渴。”他脱掉羽绒服说，“咱们做饭吃吧。你今天不是才吃了一顿饭，饿了吧。”
“要做饭吗？我这里连米都没有。别做了吧，太麻烦了。”
“不麻烦。我去厨房看看。”
她跟了过来。
厨具都在，油盐酱醋也有，煤气能打着火。
“还好还好，去超市买点米和菜就行了。”
“可我不想动啊。”
“那你等我，我去去就回。”
“好啦和你一起去吧，看你这么有心情。”
在附近的小超市，他买了里脊肉和两条排骨，让师傅把排骨剁成段，又买了葱、姜、蒜苔、用购物袋称了二斤米，买了一些苹果、桔子。她在旁边连连说够了够了。
“你不买一只牙刷吗？”走过沐浴用品柜台的时候，她有些羞涩地轻声说。
“好啊。”他有些尴尬地说。
回到住所的时候，还不到四点，天已经黑透了。
“我来做饭，你休息一下看会儿电视。很快就好。”
“那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那就来帮忙吧。你可以摘菜、洗菜。”
“呵，你还真不客气。”
“和你开玩笑的，用不着你。”
“我先洗洗脸，一会儿过来帮你，两人会快点儿。”
他扎上围裙，淘米煮饭，又刷了炒勺，添水，点火烧上，接着摘了葱、蒜苔，削了姜皮，把蒜苔泡在淘米水里，又洗了方形的竹案板和两个白瓷盘子，细细地冲了排骨和里脊。
“业务挺熟啊，平时总做吗？”她洗了脸走过来问他。素颜净美，齿白唇红，伴着清淡的茉莉香。
“一个人不爱做，两个人就好了，我可以天天做。”
“那你快点找女朋友结婚吧。”她说，“我来帮你，看你一个人做实在不好意思。”
“好啊，你可以洗蒜苔。”
水开了，他将排骨下锅焯血水。这边葱姜切完，备好调料，那边排骨也焯好了，排骨入盘，刷锅上灶，放油下排骨翻炒，肉上滋出油星，加入葱、姜、蒜、花椒、大料一起翻炒，铲动锅响，香味爆出。
“看起来很有食欲啊。”她说。
“保证你吃了这顿想下顿。”他倒水进锅，加了盐、糖、老抽，盖上锅盖。“蒜苔我来切。”他洗了手说。
“嫌我不会啊。让你见识一下。”说着，她刷刷切起来，蒜苔寸断，又快又好，用刀抄起放进白瓷盘里，一盘碧绿喜人，“怎么样？还可以吧。”
“不错不错，”他说，“顺便把里脊也切了吧。”
“切就切。荤的素的，来者不惧。”她说。
“你行不行啊。”
“每次回家，都是我做饭的。肯定比你做得多就是了。”
“那我是班门弄斧了？不过以后我肯定越练越好，保证让你满意。”他洗手摘了围裙说，“咱们进屋吧，排骨先炖一会儿，收汁的时候再炒菜。”
“你自己练吧，将来好做给你老婆吃，OK？”她轻描淡写地说。
她打开CD机，放进碟片。音乐响起来。
“是不是很好听。”她问他说。
“是的很好听。这是什么音乐。”
“这是班德瑞的。”
“班德瑞是谁？我对音乐没什么了解。”
“是一个音乐团队，专做大自然的音乐。我知道的也不多。”
“很不错，你经常听吗？”
“听听音乐，心里会清净许多。”
“它让我想起了草原，我的老家。”他搂住她的腰说，“我们跳舞好吗，这音乐如此醉人。”
“快去看看锅吧，快烧糊了，还跳舞。”她推开他说。
饭菜上桌的时候，房间里温度也升上来，银粉剥落的老式铸铁暖气包，摸上去烫手了。
饭菜做得挺成功，她吃得认真，他看着高兴。
吃完饭，她捡桌子，他洗碗。
“今天辛苦你了。”她说。
“不辛苦，天天做我才高兴呐。”
“那怎么可能，信你才怪。”
“不信可以试试。”
她“哼”了一声，去洗手间洗漱，好一会儿才出来。
“你不去洗漱一下吗？”她妩媚地看着他说。
在醉人的音乐中两人相拥轻舞，四目相望，在旋律中沉醉。
一曲终了，一曲又响，乐声高亢嘹亮。
“这音乐听起来就像躺在阳光照耀的白色沙滩上一样，头上是明亮高远的天空，身旁是一望无垠的平静的大海，海浪随着微风轻轻地冲涌着海滩，海鸥在天空中悠闲地飞鸣。”他说。
“那我们现在就到沙滩上吧。”她看着他，目光柔媚地说。
他拉过她，吻她娇柔的嘴唇。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她娇喘着说。
他们在音乐中缠 绵一处。随着乐曲的无尽起伏，他们仿佛翱翔在高高的天空，一会儿冲上云霄，一会儿恣意盘旋，一会儿又向下飞旋。
倚着床头，她偎在他身旁，观察他。
“为什么我的铁子都是这样的鼻梁。”她说，“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注意到了。”
她在提醒他她是个小姐，这让他心里泛酸，但她的第二句话给他带来安慰。
“今天那个店员说，‘你男朋友多好’，真是笑死人，其实她应该说，‘你男朋友好多’。”她笑起来。
见他一付苦脸，她委屈似地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嘛。”
“我真想钻到你的心里去，看看你在想什么。”他深切地说。
“想赚钱呗，那还用说。”
“在阿郞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过来找我？那次是我喊你的。”
“我看到你了。”她小声说，“你太年轻了。我害羞。”
“说实话。”
“就是感觉你有点冷，看上去不好接近，我有点害怕。”
“菲儿是你的真名吗？”
“当然不是。谁会用真名。”
“那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你不信任我。”
“我就在你的身边，这还不够吗？”
“我想认识真正的你。”
“这和名字有什么关系？你不要问了。”
“你叫孟静茹，对吧。”
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她直起身来愠怒地看他，“哎呀你怎么知道的？”她急切地说。
“买衣服的时候，你打开钱包，我大致看到了。”
“偷看人家证件。你真讨厌。完了完了。”她钻进被子盖上脸。
他拽她的被子，她紧紧地拉着不松手。他说：
“这不很好吗？你要知道，被警察抓住的那些人，都是叫不出对方名字的。”
“是不是你什么都知道了？”她在被子里说。
“只是瞄了一眼，没看到什么。我不是故意的，你不想说，我不会强求你。”
她没有吭声。一会儿从被子里出来了。
“你不要叫我的名字。”她说。
“我喜欢叫你菲儿。你父母还好吗？你回家是照顾他们吗？”
“我是回家看我爷爷奶奶的。我爸爸早说不在了，在我三岁那年得癌症没了。我妈妈后来跟人走了，是爷爷奶奶把我带大的。”
“对不起，让你想你伤心事。你还挺苦的。”
“不，我并不觉得。爷爷奶奶对我很好，我没有吃过苦。”
“你恨你妈妈吗？”
“有一个时期挺恨的，恨得不行，后来过去了。年纪小，有依赖性嘛。”
“你干别的工作肯定不错。”
“我中专毕业干过几个工作，可是挣不到钱。去年我去报自考，想毕业以后方便找工作。报名那天排了很长的队，可是回到家我就后悔了，算算两年下来，光学费就得二万多，出来还不一定找到好工作，还有那么多下岗的人找不到工作呢。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忍心再花爷爷奶奶的钱，他们那点退休金在县城里只够维持生活。不知为什么，那晚我总是禁不住想起在汽车站看到的一个乞讨的老太太，坐在地上又瘦又小，风烛残年真是可怜。我想我要好好养活我的爷爷奶奶，给他们养老送终。我觉得干什么都不如做生意挣钱，可是做生意需要本钱。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跑去招生办把名退了，然后买了一份报纸看着广告去歌厅找工作了。说来说去，钱最实际，一切事情最后都会落到钱上。”
“你这也是被生活所迫误入歧途。”
“歧不歧途我不在乎，选择了就要承受。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肮脏。想死。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家里明明有老婆，还要在外面找女人。有个客人告诉我，虽然他有老婆，但是宁愿自已一个人打 飞机。那时候真是觉得整个世界都乱套了，现在都过去了。我认识一个大学生姐姐，是个冷美人，不爱说话，却和我讲了很多道理。她有三个原则，一是卖身不卖笑；二是在任何情况下不自暴自弃；三是感情不是营业内容，伤不起。有的男人专以俘虏女人的心取乐，我读过一本日本小说就是这样，真可怕。”
“这些也是你的原则？”
“至少感情那点我是相信的。无爱不伤，我可不想过如花的生活。”
“什么如花的生活？”
“生活中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傻女人很多，但我不是。”
“可感情是控制不了的。”
“如果那样我就会离开。”
“人离开了，心也放不下啊。”
“我从不回想过去，过去就过去了，人总要往前看。离开阿郞的时候，姐妹们小聚，喝到最后就抱在一起哭，其实我并不想哭，但是被传染了，就不争气地落了泪。算命的说过，我是火命，命硬。”
“你处过男朋友吗？”
“处过，我和他处了二年，坐 台之后，我提出分手，他很伤心，和我说了好多话，后来就只是蹲在地上哭。这个世界太现实了，感情是靠不住的。”
“你还是没遇到喜欢的人。”
“我的确想见识各种男人啊。”见他无语，她调笑说，“怎么不说话啦，是不是觉得我很淫 荡，我是妓 女啊。”
“不要故意气我。”
“你以为女人就喜欢从一而终？就不喜新厌旧？告诉你，女人一样好 色的。”
“有男人才有安全感啊。”
“我倒是感觉恰恰相反。”
“一般女人都不这样想。你太要强了。”
“说说你和多少个小姐做过？”
“你是最后一个。”
“老实说多少个？”
“十几个吧。没数过。”
“目前我是最后一个？”她问。
“你是永远的最后一个。”
“这世界哪有永远啊。你记住自已说过的话，看以后打不打脸。”
“到你为止了。”他说，“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要难为我。”她说，“我不想再说了。”
“现在我相信，人是不能被交易的，那是不对的。”
“女人就是有身价的，值钱的叫千金、玉女、贵妇、掌上名珠，不值钱的就叫贱 货、贱 人、破鞋、烂 货。不管对与不对，现实就是这样。”
“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们还是应该选择对的事情。”
“那并不是你能决定的。你说你不喜欢电厂，那为什么又要回去上班？你不能选择吗？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她说，“我们不要再讲这些好吗？”
“你是不是嫌我没钱？”
“你真的这么想？那你不是一样在做交易？如果我想靠男人，那现在和我在一起的不会是你。”她有些愠怒了。
他突然意识到，一定是儿时的经历给她留下了阴影，让她害怕被抛弃，非常非常地害怕。
他用力拥她在臂弯，吻她的头发，满怀怜惜。
“如果我让你感到压力，请原谅我。我不是想让你做金丝雀，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他喃喃地与她耳语。
“我明白你的心意。”她缓和了语调，关切地说。“你早点回去吧，晚了怕没车了。”
商竹盯着她眨眨眼。
“我可不会留你过夜的。你别难为我。”她着急地说。
“那我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他笑笑说。
“离开红叶了你有什么打算？”在门口换鞋时，他问她。
她犹豫了一下说，“换个地方，继续挣钱呗。”
“明天能见面吗？”
“明天我有事情要办。”
“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
“需要的话给我打电话。”
她透过门镜向外看，又伏耳听了听。
“走吧，没有人。”她小声说。
他走下楼去。他感到幸福。她是他的一部分，曾经分离出去，现在回来了，而且相契更深。他要疼她爱她呵护她，和她在一起，再不分开。
3
回到斗室，她的音容笑貌仍然萦绕在他的脑海，她的丰腴柔软的身体，她的温暖的气息，她的清香的味道，她从头到脚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真切可感，仿佛一转身就能看见，张开双臂就能拥入怀抱。
“我要她为我生个孩子”，突然地，这样一个念头响亮地从心里跃出来，胀满了他的身心，甚至让他觉得，同样的念头此时也一定胀满了菲儿的身心，他与她，与这个孕育孩子的念头是混然一体的。它不是一个头脑中的想法，而是一个充满肉体的感觉。“成亲”！多么温暖贴切的词语！我要和她成亲！两个人血脉相连，交融一体，一起生儿育女，那是多么幸福的事。
“那你是要和一个小姐结婚吗！”一个刺耳的声音忽然潜行一般溜进他的脑海，“娶一个妓 女？这怎么可能？一个男人尽可以爱上妓 女，可以同 居可以做二 奶，谁会选择结婚？”
这个声音把他从甜蜜的梦想中陡然惊醒了，心中不禁波澜叠起。
“不，我要的是‘成亲’，不是结婚！”他这样回答着自己。
“不要自欺欺人了，成亲与结婚有什么区别？说到底，你还是不能接受她，你害怕这不名誉的爱曝光！”
“不，不是这样。”他无力地回答道。
烦乱中他努力地回想着他知道的与妓 女结婚的故事。他想起不久前读过的库普林的小说《亚玛》中就有与妓 女结婚的情节，书里怎么说的他记不起了。他在小书架里抽出书，翻找到相关的段落读起来。
关于结婚的这段故事并不复杂。说的是具有启蒙精神的大学生李霍宁将涉世不深的妓 女刘柏嘉赎出了妓 院，以兄妹关系住在一起，并且与他的大学生朋友一道，开导她教育她，一心想把她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然而为时不久，李霍宁燃烧的情 欲便抵挡不住她主动献身的亲昵，他憎恨自己意志薄弱却不能克服，并且很快就对她以及这样的生活无比厌倦了。他处心积虑地设计了一出捉奸戏从而“明正言顺”地甩掉了她，使她不得不重回妓 院谋生。这段故事令人感喟，然而接下来的情节却更引人思考。刘柏嘉回到妓 院不久，李霍宁的同学，一个心怀悲悯的大学生梭罗维夫，在妓 院里认真又胆怯地向她提出“结婚”，结果惹得她陡然愤怒，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这段故事竟以一记耳光结束，着实令人惊异。梭罗维夫似乎比口头英雄李霍宁更真诚，更有爱，然而有了人生阅历的刘柏嘉却不再相信他，或者说她不再相信任何男人。生活已经告诉他，男人所谓的“结婚”，不过就是“抛弃”的代名词。因此，这记耳光无疑是抽向充满美幻空想的头脑的，商竹想，李霍宁的问题正是他生活在头脑中，那些美好的想象一经碰撞现实便立即崩溃了。反观自己，如果真的与菲儿在一起，那庸常的、琐碎的生活会不会消磨掉他的爱情呢？“这世界上哪有永远的事情。”菲儿的话浮上他的心头，“所以，我要承担的是责任，而不是爱情，彼此负责，才是婚姻的真谛。当有一天激 情逝去，也要呵护她，而不是厌倦而抛弃。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小说中有一段文字提到了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发作》——“那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学生第一回去逛窑子；事后，第二天，好像发了神经病似的，在尖锐的心理痛苦和犯罪感的激动中焦灼不安。”这篇小说令刘柏嘉哭泣、咒骂，绞手叫道：“天哪！他从哪儿找到这些材料，写得这么好！跟我们过的生活一模一样！”——这段叙述引起商竹的兴趣，他很想知道终身未娶的契诃夫关于妓 院都写了些什么。
他从书架中取出《契诃夫小说选》，在目录中滑着手指寻找，并没有见到《发作》那一篇，但有一篇叫做《神经错乱》的引起他的注意，翻开一读，果然内容一致，只是译名不同。
小说篇幅不长，内容却相当丰富，阅读中他数次激动地放下，读完之后仍感喟不已。故事说的是男主人公法律系大学生瓦西里耶夫与两个同学逛过妓 院后，为妓 女的存在深感痛苦，契诃夫将这份痛苦写得细致真切，与果戈理在《涅瓦大街》中表现的那份痛苦，一现实一浪漫，可谓异曲同工。这让商竹深感共鸣，但小说中更吸引他的却是对拯救妓 女所做的思考。
痛苦中的瓦西里耶夫认真地构想了几种拯救妓 女的方法——《亚玛》中李霍宁所采取的“扶助就业”就是方法之一，但他又逐一否定了它们。最后他认为最有效的只剩下结婚一途。“那最热心肠、最有自我牺牲的人，勇敢坚决地跟那女人正式结婚，等她做了妻子、主妇，后来又成了母亲，她的生活和她的人生观就整个翻了一个身，在这妻子和母亲身上就很难认出原先那个堕落的女人了。是的，结婚是最好的办法，也许还是唯一的办法。可是，首先我就没法跟一个妓 女结婚！要做那种事，人得是圣徒，不会感觉憎恨和厌恶才行。”
《亚玛》中的梭罗维夫一定是因为信服契诃夫，才将这篇小说读给刘柏嘉听的，并且按照小说的“指导”，通过结婚来拯救刘柏嘉。他身上也许有几分圣徒的品质吧，小说并未明说，不像托尔斯泰小说《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为自己过去的轻薄行为赎罪而选择与沦落风尘的玛丝洛娃结婚，其品质明显是圣徒的。这拯救的或赎罪的爱，已经超出男女之爱之上，它比爱情可靠，唯有它能越过憎恨与厌恶，以博大的爱安放一个被摧残的灵魂，就像耶稣宽恕妓 女抹大拉一样。“可是这样的爱心你并不具备，你顾及体面的那些顾虑证明你并不高出俗人半分。你承担不了与一个妓 女的婚姻，这就是事实。”想到这里时，商竹不禁这样自忖。
“可是她怎么会答应和我结婚呢？”烦恼中他突然这样想到，“她怎么可能和我过白菜土豆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她爱我吗？我还在这里为结不结婚自寻烦恼，不是庸人自扰无病呻吟吗？”
这个想法让他怅然，同时又感到解脱般的轻松。
“你真是找了个好理由为自己开脱！你终究是懦弱的。你和她注定不会有结果，避免伤人伤已，放弃才是你唯一正确的选择。”他的心里响着这个声音，随即又像一桶火药被点燃似的哄然炸翻了它，“不，我才不管什么结果不结果，将来不将来，我才不管她爱不爱我！就算她是个小姐、是个妓 女我也爱她！我的责任就是爱她疼她关心她呵护她帮助她，即使心如刀割也不和她分开！哪怕没有回爱，我也不在乎！”他这样激 情万丈地想着。之前那些关于男权、侵凌的思考，此刻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凌晨已过，他躺在床上无法睡着，菲儿在他的心上轻歌曼舞。他拿过手机给她写短信：
“我真愿一觉醒来，便看到满树桃花绽放，看到晴空中闪亮淅沥的春雨，看到大地锦绣一片，也看到新生的你，如破茧的蝴蝶，在阳光下无忧地翩跹着生命的喜悦。”
短信发出去，他又禁不住想到与她结婚的事，想和她一起远走他乡，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悄悄地结婚，安静地生活。继而为找工作、住房这些琐事烦恼起来，沉陷好久跳出来又盘算起移民国外的事，转瞬又想去买彩票中上500万元大奖。
杂乱的思绪被涌上的倦意渐渐冲散了，在头脑中构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和菲儿在一起，万千思虑自会尽归平息，那才是最重要的。半梦半醒之间，他觉得自己正紧拥着菲儿在怀上，他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饱胀着甜蜜与愉悦。他沉醉在这甜蜜中不敢稍动，唯恐这美妙的感觉一动即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