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边继续抚琴,一边偷拿双眼看他,见他只是端坐在炉前,轻解双襟,仍旧并无脱掉外套,心中不禁一阵佩服。
女子十指灵动,轻拨琴弦,琴声悠扬,凄厉婉转。他静坐在炉前,眼看着衣服上热气上腾,渐渐听得入了神……
一曲过后,琴声戛然而止,空气复又回归安静……
“初学乍弹,琴艺不佳,教先生见笑了……”
“不不不,我虽然不太懂宫商角徵之道,却也能被姑娘琴中之意打动,说明清音高雅,姑娘的琴艺出神。只不过,哀伤之意过甚,心中不免压抑……”
“哦?先生不懂音律,却能听懂其中哀伤,原来是知音到了……我五岁丧父之后,年年祭扫之时到此驻留弹奏,原也就是睹物思人,所以不免哀伤之意重了些……”
“原来是这样……原谅,原谅,我并不是故意说起……”
“先生不必太过在意……对了,你我也算是相识了,唐突一句,敢问先生姓名??”
“哦,一时慌乱,忘了先报:我姓贺名雨,原籍豫州宛城,如今在荷县文府忝作西席,根源来处真实,还请姑娘放心。”
女子掩嘴再笑:“贺雨……呵呵,贺先生过于认真了,如今像你这般木讷且循规蹈矩的人,也不多了。我若不放心,也就不放你进来了。”
“荒野山林,你一个人,还是仔细些的好。即便是放了我进来,我也还说不对——特别是你一个姑娘家,轻信自己的直觉,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好事。”贺雨看着炉中火焰,淡然笑道。
“你这个人真怪。防范之心太重……不过,我觉得,你说得对——那我现在是不是该把你赶出去??嘻嘻。”
贺雨脸一红,慌忙起身道:“那我,就告辞了。”
见他起身欲走,那女子也是登时红了脸,连忙起身摆手道:“先生既有趣,也无趣,竟然分不清真话玩笑——我哪是这个意思?”
贺雨挠了挠头,尴尬道:“有趣的只在家人亲友,无趣的留于外人生人,每个人都如此,我可能,更严重些吧……”
“哈,那既然如今我们相识了,我还算不算是你的‘外人生人’了?”
“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依我看来,先生还有一个怪处……”
“哦?我这么无趣怪诞吗?说出来听听。”
那女子调皮的一笑:“一般说来,我问过你的姓名,你也应该随口问我的姓名才对,可你却绝口不提不问,这与常理不符,不算是怪处吗?”
“我本来想问来着……可后面一想,也不敢问了……”
“为何?这不敢问,怎么说??”
“一来,初次见面,问一个姑娘家的芳名闺字,显得太过轻浮孟浪;二来,你是女子,更何况,看你的年龄,我们相差一大截,又不是同龄之人,恐怕谈资也少,问来无益。”
女子笑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怪道理??是谁说不是同龄人,就没有同说的话题?”
“你看,你懂抚琴,我却是个门外汉,既不懂宫商角徵羽,更不会拨弄琴弦……”
“贺先生错了——你虽不懂音律,却不妨碍你听乐知音,反之,就好比我,虽读书少了,但也不妨碍我听评诗书曲词不是?你虽不懂五音,《拈却辞》恐怕也是为了琴曲而写的吧?”女子说到这儿,鬼灵精怪的扬起下巴,笑眯眯的看着贺雨道。
贺雨大吃一惊,猛然抬头望向了她!!
“你,你怎么知道《拈却词》!!你认识我?!”
女子见他吃惊不止,掩嘴笑道:“去岁已然有幸拜读过,只不过没想到今日里竟能在此见到了真人!呵呵。你看,有时候人世就是如此不可捉摸,你是我的知音,我却是你的词友。只不过,我知有你,你却浑然不知有我而已……”
“那你怎么敢断定我是为了循曲而作??!”
“那词里的怜惜无奈之情,分明就是错失一首妙曲之后,有感而发,深情而作,骗不了人……”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一脸的可惜之情。
贺雨内心里五味杂陈,苦笑道:“我做梦也没想到,你这等年龄,竟然对词曲一道,如此感知灵敏,这不是天赋,又能是什么呢……你说的不错,前年秋天,我在家乡莲河岸边,隔河听到有人抚奏,虽是随手有感而发弹奏,也不是什么名曲,更不成段落,但那看似随意的曲调里,满满都是思乡之情……我断定应是异乡之人漂流在外,本想结识一番。可惜河上无桥,当我寻到路径走过去时,早已不见了踪影……于是有感而作,和那一曲。因是无法忘却,又随手拈来,遂起名作《拈却词》……时至今日,世人只知词中忧伤,却无一人知是我错失一曲后的心境……”
女子站立的身躯竟然开始微微颤抖,大睁着双眼错愕地看着贺雨,旋即又快速坐下,伸手便抚动了琴弦……
婉转,凄美,熟悉……
贺雨一脸震惊地看向那女子,大张着的嘴巴,早难以合拢……“你怎么……会弹奏这段小调?!!”
琴声停止,余音仍在。
女子双目已红,看着贺雨颤声道:“两年前,我随家人千里省亲,正逢中秋前夜,思乡情浓,兴之所至,在莲河旁对月随手一曲,只道形单影只,不想彼时,你在对岸,我亦有知音……没想到,我们在两年前,已然相识了……”
贺雨的眼眶登时也红了起来,状若疯狂,此刻他的心中,万般雷动!
“原来,原来……哈哈哈,真是没想到,两年后在这山野之中,一场大雨,一曲清音,你我终究还是再见!真是造化万般,无法解释,无法解释啊……值了,值了!哈哈哈哈……姑娘,你是哪里人氏?你叫什么名字?!你今年多大了?!”
女子一脸的幽怨,撅着嘴巴,淡然苦笑道:“你舍得问我了吗?”
贺雨一愣,旋即爽朗大笑道:“先前你我是陌路之人,如今才知道原来是错过的‘故人’!快快快,快告诉我……”
女子不禁莞尔,“好一个错过的‘故人’。”
“哎呀,不问你你说我怪,问你时你又推推攘攘,快说!我都等不及了!哈哈。”
女子笑着走到一旁,搬过一个竹凳来放在琴桌边上,“贺先生如果敢坐过来,我就说。”
贺雨苦笑着摇了摇头,大踏步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行了吧??能说了吗??”
女子坐下,说道:“这多好,嘿嘿。我是本地荷县人氏,名字叫作张意,乳名唤作意娘。两年前我十九,今年,二十一岁了。这样,先生还满意吗?”
贺雨一听,心里登时“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