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从芭蕾舞到广场舞
后来张迪不哭了,也不笑,但样子有点吓人。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眼神迷茫冷漠,了无生机,就像大火熊熊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
我下床给她倒了杯水,送到她嘴边。她机械地张开嘴喝了两口。过了一会儿,我问:
“还要喝吗?”
她木然地点点头,我送上水去,她又喝了几口。
我看见她的眼睛渐渐有了光彩,脸上的表情也渐渐生动起来,就像从梦中慢慢苏醒了。
“谢谢!”她冲我嫣然一笑,但嘴角还挂着悲凉。
我将水杯放在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我说想喝的时候叫我,她点点头。我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望着眼前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姑娘。
“胡坚。”她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嗯。”
“抱抱我!”
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后背靠在床头上,左脚搭在床沿上,右脚着地。她无助地斜靠在我的怀里,我伸出左手搂住她的肩膀。
“谢谢!”她拍拍我的手背。
“这是我欠你的。”
在公交车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曾经坐在脏兮兮冷冰冰的地板上,让我靠在她的怀里,度过了一个天旋地转的下午。
就在那天下午,我靠在她的怀里像孩子一样睡熟了,还梦见了去世多年的祖母。
那天晚上张迪靠在我的怀里,我和她聊得最多的就是我的祖母。我问她那天在公交车上,她一个大姑娘,怎么有勇气将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搂在怀里。她说那天你看上去可不像大老爷们儿。我问像什么,她说像个孤儿。我说怎么会像孤儿呢?她说在那么多站着坐着的人中间,一个在地上躺着的人就给人一种孤苦无依的感觉,再说那会儿你也确实孤苦无依,除了一个小女孩关心你,其他人都在看热闹,连伸出手扶你一把的人都没有。我说我不稀罕他们的帮助,要是那个小偷一棍将我打死了倒也痛快,也许还能被追封为烈士呢。张迪突然生气地说:
“我让你失去了成为烈士的机会,是不是该向你道歉?”
“有你关心我,我才不稀罕做烈士呢。”
“油嘴滑舌!”
“你将我搂在怀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感觉我像个孤儿?”
“不但像孤儿,还像婴儿。”
“怎么还像婴儿?”
“你软瘫瘫的,我一松手你就会倒下去,不像婴儿像什么?”
“我明白了。”我说。
“你明白什么?”张迪掐了我的手一下。
“就因为你把我当成孤儿,当成婴儿,我梦见了我的祖母,梦见我靠在她的怀里。”
“你不会是说我长得像你祖母吧?”她假装生气。
“从我祖母老年时的样子看,她年轻时应该很漂亮,说你像我祖母年轻时候也不算错。但我强调的是你们的怀抱相像,都给过我安慰和依靠。”
“你好像很怀念你的祖母?”
“我们这个家族的很多晚辈都怀念她,除了她的孙子孙女们,其他支系的后辈也从她那儿得到过帮助和慰藉。”
“真羡慕你有这么一个慈祥的祖母!”张迪说。
我突然想到我对张迪还一无所知,她的家庭,她的职业,她的过去,我都一无所知。
“你从事什么职业?”我问张迪。
“在银行当会计。”张迪说。
我正要往下问,却突然听到中年男人假装咳嗽的声音。他在暗示我们吵着他睡觉。
后来我回到我的床上,我们接着用微信聊。一开始是我提问,询问一些关于她的情况,我问她答,我们都不厌其烦。后来张迪不用我问,主动讲了很多关于她的事。
她说在她五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她跟着妈妈过。妈妈是小学教师,工作认真,对学生特别严。妈妈对她更严,下班回到家,她把管几十个人的精力全用来管她,盯几十个人的目光全用来盯她。妈妈管她管得特别紧,对她要求特别高,不洗手吃东西要被骂,洗手打湿了衣服要被骂,吃饭吃得太慢要被骂,吃得太少也要被骂,被骂了还不许哭。
张迪说到这里,我说你的遭遇我理解,我女儿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女儿常常因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被骂得目瞪口呆,我在旁边也难受。有时我会偷偷用目光示意她不要怕,更多时候,我自己也被这种紧张的气氛搞得心烦意乱,只想破门而出寻个清静的去处。但一想到我离开后她会受更多的气,遭遇更猛烈的暴风骤雨,我只得咬咬牙继续呆在她身边。我解救不了女儿,只能默默地陪她受气受罪。
祖母健在的时候,她的孙子孙女们只要一挨打受骂就会往她的怀里钻。其实不用钻进她的怀里,只要跑到她身边就安全了。没有哪一个伯伯叔叔伯母婶子敢在祖母面前随意打骂孩子。他们远远地看见祖母就赶紧闭上嘴,或者把大声咒骂变成小声嘟囔,手里提着竹条的也赶紧丢掉或藏在身后。
而那个被打骂的孩子,不管多暴戾多惊恐,只要被祖母搂在怀里轻轻一拍一哄,就会渐渐安静下来。
可惜女儿没有这样的保护伞。我保护不了她,她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也保护不了她。妻子骂孩子的时候,只要我稍加干涉她就会暴跳如雷,不但会把对女儿的火气撒到我头上,也会把对我的火气撒到女儿头上。老人们也看不过去,但谁要是说她一两句,她就粗暴生硬地来一句:
“我生的孩子不需要谁管!”
我不敢想象在我离开的日子女儿被骂的时候那种孤苦无依的样子。在妻子凶巴巴的逼视下,在她歇斯底里的责骂声中,在紧张得快要点着的空气中,她惊恐地睁大无助的双眼,泪水涟涟,却不敢大声哭出来。妻子骂孩子的时候,要是孩子哭她会骂得更凶,所以女儿每次都使劲憋住哭声,眼泪却簌簌地往下掉,瘦弱的胸脯随着抽噎不停地起伏。我不在,连给女儿一个鼓励的眼神的人都没有,更没有人陪她受气受罪,她得在这种紧张压抑的家庭气氛中一直熬到成年,甚至终老一生。
张迪说女儿的生活简直就是她的翻版。她说妈妈从未给过她自由,她不但生活上没有自由,连读书就业这样的大事自己也做不了主。
她说她从小喜欢舞蹈,小学时妈妈送她去学过一段时间的芭蕾舞,到了初中怕影响学习就没让她学了。每次放学路过舞蹈室所在的那栋楼,她都要跑到五楼门口去痴痴地看半天。她记住了老师的一些动作,回到家就自己练。她不但在家里跳,还在操场上和其他女孩一块跳。为了挤出更多时间来跳舞,她甚至连课间都用来做作业。到了高中,她告诉妈妈她要报考舞蹈专业,妈妈说跳舞吃的是青春饭,等到年纪大了怎么办。张迪说可以当舞蹈老师呀。妈妈说大家都来当老师,哪来那么多学生。她数学好,妈妈让她报了财会专业。
上大学后,她一次舞都没跳过。
大学毕业后,她顺利地考进了银行系统,每天对着电脑和数据打交道,她说感觉自己快要变成雕塑了。
她们单位有一群喜欢跳广场舞的女同事,听说她喜欢跳舞,硬拉她入伙,让她和她们一块跳。她说当她跟着她们一起随着《小苹果》的节拍扭动腰肢的时候,她突然嗅到空气中有一股死老鼠的味道,胃里翻江倒海,要不是她及时跑到垃圾桶边,一尘不染的广场肯定会被她的呕吐物弄脏。
第二天她继续跟着她们跳,她又嗅到了死老鼠的味道,但没有昨天的强烈,她恶心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住没吐出来。好长时间只要广场舞的音乐一响起,只要她们一开始伸展花花绿绿的胳膊和腿,她就会嗅到那股熟悉的臭味。
时间长了这种味道就慢慢淡下去了,她也渐渐习惯了。没过多久,张迪就成了她们那支舞队里跳得最好的人,好多次重要的表演和比赛都是她领舞。
有一天,死老鼠的臭味终于消失了,但张迪惊讶地发现,她的右臂突然绵软无力,连平举都吃力。一开始她没发现,是站在她后面的同事告诉她的,她提醒她她的右手还要抬高一点。她侧脸一看,右臂确实有些往下倾斜,腋下只是一个七八十度的锐角而不是九十度的直角。
她往上抬了抬手臂,仿佛有几十斤重的东西在右手上坠着,抬不起来。
第二天,第三天,一连一个星期那只手臂都使不出力来。张迪到市专科医院做了检查,但什么问题都查不出来。后来她就来到了G城人民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张迪呆呆地发了三天怔,这三天她没说一句话,不哭也不笑,喂她饭就吃饭,喂她水就喝水,上厕所也要妈妈带她去。第四天,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一连哭了十二个小时,等到哭声停止以后,她异乎寻常地冷静了下来,从包里拿出镜子梳子,开始梳头。妈妈要帮她梳,她用坚定冷酷的语气说:
“我不喜欢你梳的发式!”
妈妈伸出来的手像被蛇咬了一口,猛地缩了回去。
第二天,她让妈妈回家,她说她能照顾自己。妈妈说没有一个妈妈会在这种时候离开女儿,而她的女儿更不能没有她。她说张迪从小就喜欢握着她的一根手指睡觉,感冒输液的时候也要握着那根手指,就算她离得开她,也离不开她那根手指。张迪说妈妈为了证明自己离不开她那根手指,还提到有一次她从她的手里抽出那根手指时张迪在梦中哇哇地哭了起来。张迪冷冷地纠正她说,那次她在梦里哭起来不是因为她抽出了她的手指,而是因为她梦见妈妈用那根手指恶狠狠地戳她的额头。
妈妈以为她是伤心过度影响了神智,没把她的意见当回事,直到女儿第二次提出让她回去,她才发现女儿对自己的态度不像从前。她发现女儿的眼神陌生而冷漠,她的声音像从冰窟里冒出来的:
“我的一生几乎都是为你而活,剩下的时间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我管你确实管得比较紧,”妈妈几乎用一种央求的声调说,“但妈妈也是为你好。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抛下你一个人。你让妈妈留下来,妈妈绝不干涉你的自由。”
“你在我已经失去享受自由的可能后再说这个话,是不是有点晚了?”
妈妈伤心地哭了起来。在张迪的记忆中,妈妈很少哭。妈妈哭的时候,张迪一句话没说,甚至连纸巾都不给妈妈递一张。等妈妈哭完了,她问她:
“你什么时候动身回去?”
妈妈仿佛被一瓢冷水激了一下,她生气地说:
“我不回去!”
“随你的便。”张迪说,“你留下来我就拒绝治疗,药都不吃一颗。”
妈妈从她的脸上看出了革命志士的那种坚毅和果决,她悲哀地发现,女儿的病彻底改变了女儿,也改变了她们母女俩的关系。于是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将衣物用品一件一件地放进旅行箱。她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间,希望女儿回心转意,让她留下来。
张迪看到妈妈一次又一次地用一种近乎哀怜的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了。妈妈上前抱住她,母女二人相拥在一起失声痛哭。
张迪将妈妈送到火车站,她说妈妈乘坐的火车离开以后,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有一瞬间她感到天旋地转,感觉自己变成了瑟瑟秋风中一枚飘零的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