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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附近有一条美食街。时值午间用餐时段,凌寒露邀请访客共进午餐。
这条街主要的消费对象是周边大中专院校学生。满眼所见几乎都是门面狭窄的小馆子。有的索性露天摆摊搭棚。价格亲民,顾客络绎不绝。
唯有街道中部,三四家紧挨着的饭馆被同行们衬托得贵气起来。店堂装修讲究,门口还有迎宾的。凌寒露领着来访女士行至此处,脚步放缓。
“您看,就去这家**牛肉锅怎么样?天冷,吃火锅暖暖,行吗?”
“唉——”女士抬头望了眼店门上方的招牌,咂嘴摇头道,“不好意思,我三高,消受不起这些东西。”
“哦,这样啊!”凌寒露转身望向街对面两家店,权衡一二,将女士领向素食餐厅。
进餐厅前,女士将手机举向空中,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接收最佳信号。她往屏幕上一通戳戳点点,道:“我发个定位给老顾。就他关心我。刚刚还问我在哪儿。”这才跟着走进去。
初次谋面,且经由女士在传达室自报家门提及与顾盼的关系,凌寒露不自觉有些拘谨。她给对方斟茶,拆除餐具包装壳。一通操作完毕,微笑着坐等上菜,且一并考虑这眼下大段时间何以填充。
女士似乎早已预判了自己身份上的威压感,她审视凌寒露的一举一动,目光中透露着莫名的优越感甚至肆无忌惮的嘲讽。
“你是教英语的?”
“是的。”
“你是外语学院老师,我儿子是经管学院学生,你们怎么认识的?”女士语调中拿捏出了不怒自威。
“……是这样,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麻烦,顾盼刚巧路过,替我解了围。后来他经过老同学介绍,跑来我们外院旁听,慢慢我们就熟悉了。”凌寒露给出了她心里的版本,她觉得某些私密的细节可以略去,但真实性不可含糊。
“这么听起来,我儿子还是个助人为乐的好青年啊!看来我教育得还不错?”
“是的。”
“不过,他现在可不听我的话喽!”女士说完,句末噘起的唇形至少保持了五秒。似乎在静待对方从中抽丝剥茧,把握精髓,甚至幡然醒悟。
“您是说,顾盼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凌寒露对顾盼与母亲之间的理念冲突有所耳闻。不知个中详情,所以尽量谨慎用词。
“那当然,主意可大了。说出那话来,别提多气人了!”女士说完,嘴巴紧抿,仿佛一秒之间回到某个不悦的场景之中。
“您别生气,多沟通吧!对了,顾盼知道您来这儿吗?中午将就一下,晚上我们一起找个好点儿的地方……”
“一起?呵呵,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一起的事儿。凌教授啊,我儿子喜欢跟你一起,这我不奇怪。他从小就爱跟着岁数大的女孩儿。人家要他干什么,他干什么。你,看起来岁数不小了吧?”
“嗯,比顾盼大十四岁。”
“哟,奔四啦?我不明白啊,我儿子二十啷当岁,你们这差不多两代人了,你喜欢他什么?能有共同语言吗?”女士面色开始泛红,血气上涌。
凌寒露明显感到来自对桌的威压。咄咄逼人的气势悬浮在四方桌摆着的几碟青白黄绿上方。素昧平生,还未作深入交流,仅凭着对年龄悬殊的不满就放任自己对另一个人产生强烈的反感,以致失态,这在凌寒露而言完全超出预想。
“我想,如果您愿意静下心来听听顾盼的说法,或许就能理解了。”
“不用听他说。我知道。刚才我就看出来了。”
“什么?”
“你刚才想着领我去吃牛肉锅,看来你喜欢吃肉啊!可不吗,鲜肉多好吃?可是这世上鲜肉也不止他这一块儿,你干嘛死盯着他不放呢?对了,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这个人的吗?”
“您说什么……?”
“林思成,你认识吧?”
“嗯,我们院的学生。”凌寒露被这个女人的语言风格搅弄得气息不畅,却仍竭力控制表情。
“我儿子高中同学,住我妹妹家那附近。前两天遇见了,我问他知不知道顾盼的女朋友是谁?他说知道,还被你叫去过你办公室,后来没答应你的特殊要求就没拿到学分。怎么,一块鲜肉还不够吃?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胃口够大的!”
“……”凌寒露笑容渐渐消失,她尽力“赔笑”的决心被这个女士过于挑衅的言语击得粉碎,“您是顾盼母亲,我很尊重您。但请您不要贬低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你们之间的感情?你会害了他的!”
“您……这怎么会?”
“我儿子没告诉过你吧,他小时候杀过人!”
“什么?”凌寒露惊讶于眼前这位母亲为了阻止儿子的恋情居然口不择言。
“那个丫头啊,比我儿子大两岁。我头一回见就知道不是个善茬。你肯定没见过那么白的脸,看人的时候,眼睛能把人吃了。可我儿子就愿意跟着她后头。”
“哦。”凌寒露对女士的精神状态开始进行初步判断。
“唉,我真悔啊!”女士忽然撂下筷子,朝椅子靠背仰倒,“我见过好几次,儿子把个白白的纸片儿交给那丫头。我以为吧,儿子早熟,给那丫头写情书递纸条,后来,后来……永刚死得冤啊!他那天走之前好好的,小酒壶那点儿量,他就能眼花了摔下河去?要不是被下了药,他能摔下河去?”
“……”
“那个丫头,她舅舅出殡那天,我也去了。她见到我,眼睛直勾勾地朝我看,那个狠劲儿啊。可是脸皮子下面,肉里边挂着笑!别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就是笑!”
“……”
“后来我发现,我那一抽屉精神药片都不见了!”
“……”
“再后来我缓过神来,我儿子交给那丫头的哪是什么情书?是小纸包!就是我那些药!一抽屉啊!是我儿子造的孽!我什么都知道,都知道……儿子造孽啊!”
女士终于暂停了她颠三倒四的痛诉。而店内几乎所有食客都被这句措辞相当严重的慨叹声吸引过去。
见众人侧目,她似乎意犹未尽。咽了口唾沫,双唇蓄势,而后启动。“唉,儿子小时候不懂事,造的杀孽……”
这时餐厅进门处猛地闯进一个人。“丹霞,你住嘴!”
此刻顾盼就站在门边。
2
顾学平十分懊恼。他后悔叫上儿子一起来。
接到李丹霞发来的定位,他第一个想到通知顾盼。
夫妻俩悄摸儿来A市散心是李丹霞的主意。来了直接住宾馆也是她决定的。顾学平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想着医生嘱咐的“顺着她”,就没再多问。
可入住宾馆不久,李丹霞就偷跑了出去。电话也不接。直到中午才发来外院附近美食街的定位。他见到地图上外语学院几个字,又想着李丹霞能发信息报平安,一定心情不错,便马上告知儿子。
他对形势的错误判断,使他隐瞒了十年之久的秘密在儿子面前一朝曝光。
凌寒露见周围的眼光越来越密集,便果断将一行人带离餐厅。在李丹霞强烈要求之下,他们前往顾盼的住处。
这套居所里,除了那间始终紧闭房门的卧室,李丹霞都一一查看。她知道儿子有个合租室友。
“你那室友,按月把租金转给你吧?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李丹霞时而思路清晰。
“嗯。”
顾盼立在卧室门边。与客厅沙发一头的凌寒露保持距离。他身体上的无形之翼早就张开,想要拥抱凌寒露。准确说,想要在父母面前拥抱她。在他看来,肢体动作所能表达的坚定要胜过任何语言。
可是他觉得不配。在今天以前,在听见母亲李丹霞亲述的那些陈年往事之前,他几乎不去想“配不配”的问题。他们的感情不掺杂别人的价值判断。撇开郁妍最初出于报复而利用顾盼制造“情殇”的那些设定,当他真正陷入对凌寒露的恋慕之后,他的爱是至真至诚的。
可是他“杀过人”。他听到母亲那最后几句话时,一开始曾自欺欺人地想那只是精神不稳定时的呓语,当不得真。但父亲顾学平慌了,慌忙阻止的姿态反倒让他确认那是父母共同掩藏的秘密。
尤其是父亲。
时隔十年,让顾学平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儿子终究还是背负了“双手沾血”的重压。哪怕以“年幼”、“被蒙蔽”、“被操控”来疏导,以儿子纯善的心性,或许余生都难以自处。
的确,顾盼像一株攀缘植物那样贴墙站着。在顾学平眼里,植物的枝叶几近枯萎。
“顾盼,你也来坐吧!”凌寒露拍拍沙发。
还没等顾盼反应,李丹霞从卧室直通的阳台上冲杀过来。“我说凌教授啊,你好歹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我儿子就不能跟岁数大的女人一起。呆久了准出事儿!二十岁犯事儿可是要枪毙的!”
“丹霞!你给我闭嘴!”顾学平试图将妻子拖拽到身边来,以便及时控制其言行,却被对方一个甩手,差点跌坐下来。
“我说错了吗?杀人不得偿命吗?十年前让你逃过了,你以为你一辈子好运啊?赶紧离开这个女人!”
李丹霞一副叉腰骂街的架势吓得顾学平直冒冷汗,不停念叨着“又严重了,又严重了”。他从包里掏出药瓶,示意顾盼给倒杯水来。
“唉!”李丹霞叹气,手捂胸口,像是突然间忆起什么伤痛来,五官拧成一团,“当年永刚奶奶说我们八字不合,说我克她孙子,硬是不让我进门。到头来呢?永刚又落得个什么下场?要是跟我过……”
“你妈这是又发作了。我领她回去,问问医生药是不是该加量了。”顾学平将水杯凑到李丹霞唇边。
顾盼未作回应。双眼无神,看着母亲似有深意地笑着服下药,又眼见父亲搀扶着母亲离开时一回头满眼惆怅。他就站在那里,和凌寒露之间像隔着整个尘世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