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风荷竹影，小湖畔，水榭中，六人闲坐，餐沆瀣以荐酒，述往日以抒怀。
听闻与陆无樊别后之事，几人唏嘘不已，举酒长叹。三兄弟抱着酒坛鲸吸牛饮，白雪清、江琳则玉盏浅酌，而章可贞虽从小便为爷爷斟酒，自己却从未喝过。
白雪清见她静坐一旁，笑道：“妹妹不喝一杯么？”章可贞摇摇头：“我听你们说话就好。”“酒里皆是浑话，有什么好听的。”白雪清说着为她斟了一盏，“妹妹不妨喝上一杯，与大伙一起胡言乱语才好。”
江琳却笑着劝道：“我瞧妹妹幽兰一般的人儿，当滋甘露，你怎非灌人浊醪不成！”白雪清故作埋怨之色：“姐姐真不知我心，章家妹妹今日与咱们几人初识，我不是怕她拘束么！”“哎呦，倒是我思虑不周啦。”江琳恍然道。
见此，章可贞不愿驳人好意，接过酒盏，笑道：“姐姐盛情，小妹自当饮上一杯。”“这是小叔庄上自酿的烧酒，恐你喝不惯，不妨先尝尝别的……”江琳忙道，然章可贞已举盏凑到樱唇边，浅尝了一口，但见她皱眉吐舌，“好辣呀！”
“我就说妹妹你喝不惯的。”几人见之掩面而笑。章可贞不由道：“平日见爷爷耽于此中，怡然自得，我还当这酒真与诗书琴曲中所写的一样呢，却未想竟是这般滋味！”“只这一口，距此中真味还差得远嘞。”白雪清笑道。
然韩翊闻言，却来了精神，忙问：“莫非章姑娘精于琴道？”“精可不敢说，只是随李叔叔学过些皮毛而已。”章可贞道。
“什么？竟是跟李叔叔所学！”听得如此，韩翊甚为惊讶。
他若有所思，待缓了片刻，又道：“当年得闻李叔叔一曲，真可谓仙声入耳，叫人久难忘怀。说来惭愧，后来我也在当地寻了几位琴师求艺，欲学得三两小曲，好仿效嵇叔夜琴酒林间。可惜，那几位都没李叔叔所奏那般动我尘心。”说着又是一顿，“后听得李叔叔遽然离世，我也没了心思，琴学一道终半途而废，琴也挂在书房成了附庸风雅的摆设。章姑娘既师从李叔叔，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赏光奏上一曲？叫我再聆仙乐，也慰忆故人之心啊！”
章可贞往日操缦不辍，可打从自己弹琴惹得陆无樊两度不告而别，至今已许久没摸过琴了，虽韩翊有求，自己也技痒，可仍有顾虑，不免犹豫当下。
忽听陆无樊道：“可贞，若你不嫌，便为大伙弹上一曲吧。”章可贞不觉望向他，见他此时与二位哥哥在一起，眼中多了几分生气，少了几分忧思，猜想是金兰之情，已抚其心，便点头道：“只怕弹得不好，但请韩大哥取琴。”
韩翊大喜，赶忙回书房取了琴来，将琴身灰尘抚净，捧与章可贞：“此琴也不知何朝何代，琴铭‘为君吟’，可惜随我蒙尘日久，正待君而吟。”
章可贞接过琴来，横琴膝上，思索片刻道：“今日重五，我便弹曲《屈原问渡》，但扰清听。”
章可贞素手一抚，七弦轻吟。琴音缓缓，仿佛自古而来，旷兮若步南荒之游荡，乱兮若临汨罗而彷徨。但有起落，若问若答，虽美听却似凝伤。
此曲写屈原见放，行吟泽畔，问渡于渔父之事。几人沉浸曲中，高凌越闭目不动，韩翊不住灌酒，陆无樊则望着荷叶发呆，白雪清、江琳也听得秀眉微蹙，几人俱是神思飘远，似眼见忧国忧民的屈原正徘徊汨罗之畔，心急其欲投江河。
若在往昔听来，几人未必能有如此感触，既因时逢端午，更因天下并非太平，在内民生艰难，南北生乱，在外三国对垒，后事难料，不由感慨系之矣。
曲罢声歇，众人无言。良久回神，韩翊叹道：“章姑娘妙技无双，叫人如跨千载，逢屈子于目前。声动我心者，除李叔叔外非章姑娘莫属！我敬姑娘一杯。”“正是，先贤虽去，其志不远！当敬！”高凌越跟道。
而陆无樊听此曲，却想起师傅故居中挂的那副《秋山闲钓图》来，图上所载师公作的那首《桂枝香》当中也提到屈原，此时忽而明了：师公本有避世隐居之志，却为大宋武林不输于人，挺身而出。而师傅闲居竹林十载，只怕此心更盛，然师傅终是为了太白兴盛，再度出山。师公、师傅其志如一！”然他想通此处，却不禁扪心自问：“师傅承袭师公之志，我蒙师傅教养成人，得传衣钵，日后又该如何？！”
几人纷纷举酒，见此，章可贞又喝了一口，虽辛辣不减，仍不得酒味，却似得酒心。
只这两口，她已有些恍惚飘然，歉疚道：“我以为重五之日弹这曲正应景，未想引得诸位生愁，真是不该。当再奉一曲《醉渔唱晚》以为诸君助酒。”
说罢，琴声又起，扬波撒网之趣立生指间，此曲为陆龟蒙与皮日休泛舟松江，见渔父醉歌而作，大有啸傲俗尘，酣醉烟波之意。
但随章可贞指上涛声送，橹声起，陆无樊心亦随之而动。打渔乃是他老本行，只是当时年幼，赖此谋生，未解其中真意。然时过境迁，羁于尘世多年，方知渔醉江湖，实乃快事一桩。
耳听此声，梦归震泽，琴声酒醉中，陆无樊仿佛又听见当年时时在耳的太湖渔歌，不觉手拍酒坛随声应和。不知是醉深或是情浓，忽他拔剑而起，随着章可贞琴声而舞。
水榭之中，施展不开，他使了两招，便闪身湖畔，舞剑不停。章可贞已有醉意，指下虽显凌乱，可听来然声若自然。
而陆无樊每剑用出，皆合章可贞琴上之声。而黑剑上所发声响全不似往日凄厉如鬼哭狼嚎，而今听来，恍若江湖浪涛涌动，渔歌醉笑远扬。
高凌越见之不由道：“想不到三弟剑法精进如许！”“可不是！”韩翊不由道，“我刚说声动我心者，除章姑娘不做第二人，未想却被三弟剑上之声撩拨了！不过这剑可真怪！大哥，你说剑上怎会有这般声响？”“我可不知！”
二人还没听过他剑上怪叫，否则更要震惊不已。
听琴观剑，别有风味。忽韩翊起身：“醉渔！醉渔！还稍差了点味道。”跟着抄起酒坛朝陆无樊掷去，喊道：“接着三弟！”
陆无樊一剑用出，正顺手接过酒坛，仰头而饮，章可贞指下声发，剑鸣又动。一琴一剑，声无异趣，此时此刻，真如天籁！
曲罢剑收，陆无樊已喝尽坛中酒，而章可贞也酒意上涌，不觉歪头倒向一边。一旁白雪清忙将她揽住，扶着她额头，靠在自己肩上，笑道：“这小妹妹，酒量真差，不过，我挺中意她。”
陆无樊头回领略到这黑剑的妙处，一时沉浸此中，待回身一瞧不由问：“白姐姐，可贞还好？”白雪清摆摆手：“无妨。”又见她笑中别有深意道：“陆家弟弟，咱们相识日久，太湖畔有你师妹在侧，沧海边是我师妹相陪”说着抚了抚肩头章可贞小脸：“眼下又是这俏丫头，你这红颜知己当真不少啊！”
陆无樊听出她言外之意，窘道：“白姐姐，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那是哪般？但说说你与冰婵之事到底为何？”白雪清毕竟放不自己师妹。
陆无樊闻言静默良久，忽又举酒坛仰头灌下，叹道：“当年凌府外，众人欲屠灭无极宗，而我……我却助萧冰婵留了耶律元盛一命，可……可未想祸事也由此而生！”
几人不解，陆无樊又道：“周商鸣那贼厮从耶律元盛学了门邪功，这才有胆害我师傅师娘，终成武林之祸。若当日没我阻拦，又怎有今日之患！白姐姐，你说！我……唉……”白雪清听闻因由，亦不知该当如何，只是轻叹。
陆无樊愁起，不由将空坛扔入湖中，随着涟漪扩散开来，四下寂静无声，却忽听章可贞梦中呓语：“无樊哥哥，你可别总责怪自己了……”
众人一愣，见章可贞确实是在睡梦之中，白雪清不由道：“陆家弟弟，你这债可欠得不少！”陆无樊望向章可贞，一时呆呆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