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世界上真的有梦想成真，那一定是在正月十六的夜晚。
多年后，林致回想起来，记忆中每个人的模样都已模糊，唯独漫天的星火、明亮的双眸、门前的大红灯笼和月夜的麦田成为童年的代名词。
“那个时候真的很好，对吧？”
十年后，林致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翻看着QQ相册里像素很差的照片——背景是漫天星火，照亮一望无际的黑夜，恍如白昼，柏树枝燃烧的火光跳跃，明黄色的火焰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有些扭捏，有些拘谨，有些搞怪，有些快乐，有些明媚，有些肆无忌惮。时间为证，将当时最为流行的号称永久保存的电子照片的弊端暴露得一览无遗，可能连电子照片自己都没有想到，十年后照片的清晰度越来越高，清楚到可以看清一个人的毛孔，而它，不过只有一个粗粗的轮廓，如今，泛着过时的、古老的、诡异的蓝光。
“对吧？”林致又问了一遍。
“对，你说的都对。”电话那头的声音拉着一个慵懒的长调，同时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时急时缓，伴随着叹息和喝水的吞咽声。
“晚上十点半了，你还在工作？”
“对啊，大小姐，打工人没有自由，主编千里之外一个电话，我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写采访文稿。”
“啧啧啧，真是辛苦。”林致从床上坐起来，摆弄发尾分叉的脆弱发丝，一圈一圈地缠在手上，后又放开。
“你不也是？”沈之玉不轻不重地甩给林致一句话，立刻让林致哑口无言起来，“我好歹有工资，你有什么？”
“聊天就聊天，不带骂人的啊。”林致在电话一头撇撇嘴。
前几日国庆节，沈之玉拎着行李箱满中国乱跑，朋友圈里全是她在各地景点打卡的游客照，或风情万种，或随性潇洒，或温婉恬静。
而林致苦哈哈地在导师的课题组里做免费劳动力，连一个月一千块钱的研究生“低保”都没有申请到。
“我是真的没想到，我在玉龙雪山等日出的时候，你竟然还没睡？凌晨我接到你的电话我都懵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结果竟然是在通宵跑数据，看到我的朋友圈才给我打电话……当我知道你有这么高的工作强度却一分钱都不挣的时候，我看我老板的目光都柔和了许多。相比之下，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人性——压榨我的时候不忘给我一口饭吃。”沈之玉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吐露出一层层烟圈，烟圈散成白雾氤氲在她的眼前。盛装着红酒的高脚杯在她的指间摇晃，沈之玉眯着眼睛，浅浅地抿了一口。
“我也没有办法啊，一入‘研’门深似海，从此休息是路人。哦，不，是从此金钱成路人。”林致的脑袋像个霜打了的茄子，连着脖子栽下来，小嘴撅到了天上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又找了个男朋友。”沈之玉说出这句话时，声音没有丝毫地起伏，仿佛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
林致晚上吃的火锅，此刻胃里翻涌起阵阵火辣辣的痛感，这种不适直顶到心脏，又冒到嗓子眼，她说不出话来——一定是因为火锅。
林致不应答是沈之玉意料之中的事情，她甚至没有留给林致反应的时间，就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下个月结婚。”
“沈之玉！”林致气得从上铺的床上站起来，还没站直，就噔地一下子撞上天花板，痛得她嗷嗷叫唤，林致一边喊痛一边破口大骂，“你是不是疯了！”她的音量高到引来了隔壁宿舍同学的小心试探，那人轻轻地敲了敲林致宿舍的房门，煞有介事地问道：“同学，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不好意思啊，我声音太大了。”林致向门外的人道歉，轻声对着话筒恶狠狠地说道：“等我一会儿，我出去跟你说。”
林致刚穿好外套，正赶上学习回来的几个舍友，她匆匆地同大家打了招呼，指指自己的耳机，比出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像一阵风一样飞奔下楼。
沈之玉趁林致还没有开始她那些教条的啰嗦，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击一奏的节拍之下短短几分钟敲出一长串字符出来，她抬头看看时间，对比着日历上勾画红圈的截止日期，默默在脑子里计算出今天的工作量出来。
十点多正是人群从图书馆回宿舍的时候，林致一路上小跑着，一呼一吸也因此变得急促而沉重，她在找寻一个相对僻静的地点，好让她可以雷霆大作，教训沈之玉这个不着调的。林致一边找，一边在脑海中措辞——怎么愤怒怎么来，怎么痛快怎么来——她的腮帮子气鼓鼓地团在一起，她咬着牙想，这次一定要骂沈之玉一个狗血淋头。
林致现在活脱脱一个进击的松鼠模样，仿佛是有人偷了她家中囤积多年的送松果，她一气之下，提着手雷去炸窝。
“你还在听吗？！他姓甚名谁、年龄、职业、存款、家住哪里、人怎么样、你们认识多久了……快给我一一招来！”
对于林致这点小招数，沈之玉早就拿捏得透透的，她拿起桌子上随手撕下来的一张白纸条，看着上面歪七扭八的字体皱了皱眉，心想：“这字写得真难看……比他人长得还难看……”
接下来，沈之玉清清嗓子，拿出一身为文武百官念皇帝驾崩时遗诏的架势，一字一句地说道：“万建刚，男，58岁，岁年人士。职业：无。存款：不详。中年丧妻，结过两次婚，育有一子一女，儿子28岁，女儿3岁。我们认识……算上今天，刚满一个月吧。”
“一个月？”
“你确定你找的是丈夫？而不是爹？”
“你确定你说的这仨个人不是爷孙三代，而是一家三口？”
林致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入夜的寒凉气流顺着她的鼻腔直直冲上天灵盖，反复几次之后，摩擦生热，她的火气更大了。她几乎以毫无预兆的嗓门对着电话另一边的沈之玉怒吼：“沈之玉！”
沈之玉十分明智地提前两秒将电话移开耳边，以防林致的声波震碎自己的耳膜。她懒洋洋地揉揉耳朵，打了个哈欠。
“你刚刚说他是岁年人？我怎么不知道。也是，年纪都能当你爹了，我不知道也正常。你跟我说说，你看上他哪点了？无业游民？还是丧妻有娃？而且还是两个孩子！老大的年纪比你都大！你要上赶着去给人当后妈？！”林致已经激动地语无伦次，刚刚脑海中打算好的污言秽语现在一句都骂不出来，“你你你……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啊？”怒气上头，林致只觉得两眼昏黑，她抚住自己的额头，蹲下来，狠狠地按压太阳穴好让自己好受一些。林致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最后，嘶吼变为虚脱，她的五指穿过额前碎发，把挡住眼睛的刘海撩上去，说：“沈之玉，你最近是不是缺钱？如果缺钱，你可以跟我说，我可以给你。”
沈之玉在电话那头又抽完一支烟，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点一支，她不断地按下打火机，看着火苗忽上忽下，一会儿出现，明晃晃的火焰照亮她的鼻尖，危险的气味在她的鼻息之间流转；一会儿熄灭，她的整张脸又陷入灰暗，被电脑的蓝色荧光屏幕映照得阴森恐怖。
“你有几个钱呀？你每个月的生活费是多少？一千？两千？还没有我一个包贵呢。”
林致闻言闭上眼睛，眉头微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为低落地说：“又来了……”
此时电话另一头笑了起来，一开始是羞涩的笑声，沈之玉的声音哑哑的，是当年留下的旧疾，之后笑声逐渐高朗起来。林致都能想象到沈之玉此刻的模样，她一定是仰着脖子，眯起眼睛，面上有些痛苦的神色，偶尔，眼角的褶皱里还会偷偷藏几颗珍珠，无人注意的时候才肯掉落。但是这样的笑声里却听不出来丝毫异样，不明事由的人只会被她爽朗的笑声所欺骗。
“还好吗？”林致等她笑完，才开始说话，神色里尽是忧伤。
“再好不过。”
沈之玉又一次按下打火机，跳动的火焰映在她的瞳孔之中，从那里开始，一点一点将她引燃、熔化、吞噬。
“下个月15号，酒席在玉兰香酒店。请你来做伴娘。不来也无所谓。就这样，挂了。”
“喂？喂？喂？！”
林致双手挠头，靠着墙根坐在地上。
她在手机上翻看着下个月的日历，在岁年镇，良辰吉日一般都是阴历计法。林致看着日历上数字“15”下面浅浅的两个字——廿九，瞳孔瞬间放大，仿佛看到什么令人恐怖的真相，她猛然惊起，在通讯录里翻找常子见的名字。
等她真的翻到常子见的电话，她又有些犹豫了。想要拨通电话的手微微颤抖，抬起又收回。
“沈之玉不会同意我这么做的……”林致忧心忡忡，因为她明白了沈之玉的真正目的，也知道只有常子见才最有可能阻止她。
不过，他会答应吗？
“诶呀，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吧。”林致走回宿舍，在微信里打开与常子见的聊天对话框，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拨通常子见的电话，对她来说，与人直接产生语言上的交流是一件恐怖的事情，这意味着她要措辞，她要调整语气，她要灵活地应对对方在她预设之外的回答，因此能避免则避免。
更何况，现在面对的又是一些旧人。
林致好不容易才从那段沉溺的过往里逃亡出来，怎么会容忍自己轻易回头，眼睁睁地看着四年的挣扎和痛苦不堪一击，在她面前倾塌，沦为一场幻影呢？
不，不行。
于她而言，过去如同一场美梦，是挂在阳光底下的晾衣绳上的金箔纸，泛着鎏金的光彩，风一吹，便自由肆意地吱吱喳喳地响，活活映出一个波光粼粼出来，倒映着每个人年轻的、率真的、冲动的、愚蠢的面庞。
她站在阴影与阳光的交界处，半身倾洒着金黄色的光芒，半身在阴影之中消解又重构。林致远远地望着那随风飘扬的金箔纸，耳边隐约传来一些欢声笑语、悲伤啜泣、歇斯底里，像是旷谷中的回音，缥缈但有力，毫不客气地揪着她的心脏，生生地将她平稳的节奏挖走两拍，余下空落落的几处荒芜，寸草不生。她清楚地知道，那些在阳光之下浮起又沉落的幻影中闪烁的面孔曾经鲜活地生长在她的身体里，如今时过境迁，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好。腾了地方给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