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书名:走过芳菲 作者:当时明月在 本章字数:5825字 发布时间:2022-11-07


 

 

1

     他和李安、杨力一行三人在D市干活,为之前干过活的办公大楼安装安防系统,包括安装大楼中的视频监控、电磁锁、读卡器、门禁设备,以及给大对数通讯线缆做水晶头对接交换机。工作并无难度,只是工期很紧,每天的工作量颇大。大厦的电梯尚未投入使用,20层楼,干活时经常要上上下下的,给他们的工作增加了疲劳。

     他们通常早上7点钟出门,午休一个半小时,傍晚6点半钟左右回到工地旁边的旅店,一日三餐都在旅店附近的小饭馆吃。晚上躺在床上看一会儿电视,说几句闲话,到九点钟,就洗漱就寝了。房间熄灯后,他会拧亮床头灯,借一围黄色的灯光,读他带来的一本库普林的小说《亚玛》,这本书他之前未曾读进去过,现在读起来仍觉得译笔生涩,但他决定这次把它读完。

     离开菲儿的几天,他强烈地感到,冷酷就是他存在。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冷得像一把刀。他愿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冷酷到死。他的神经像蜗牛的触角一般敏感,在很多支队伍一同作业的施工现场,一听到有人淫浪地说起小姐、保健、按摩、洗浴这一类词汇,他的牙床便不由得咬紧,他的手上仿佛出现了一把寒光摄人的匕首。他走向那淫徒,迅如闪电将其一击毙命。他如此冷酷地想象着,而事实上他能做的,只是默默地走开。

     刻意的忘却并没能让他放下菲儿。多少次,他都忍不住拿起电话想给她打过去,随即又恨自己意志薄弱。

     一天午饭后,在走回旅店的路上,一个女孩清丽的背影让他激动地感觉那就是她。回到旅店后,他坐立不安,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不管不顾地一心想打电话给她。拿出电话,又犹豫起来。他握着电话,走出旅店,在街上漫走。手指不一会儿就冻得发僵了,他也浑然不觉。

     一辆汽车在他面前嗖地一下开了过去,让他猛然一惊,司机的骂声传来,他才发现是自己过街闯了红灯。

雾霾天气,天空灰暗,了无生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烟味。路旁的一列梓树,蜷缩的枯叶和一串串细长干枯的荚果,在冷风中晃动着干燥的沙沙声。

     他轻叹一声,把手机揣好,怏怏地走回旅店。

     进入房间,李安正在听电话,是班长打来的。大刘告诉他们,甲方有几个办公室因部门调整,让他们帮忙布一下电话线。

     下午,他们背着工具和材料到了甲方本部,一个很有气派的年轻的负责人带他们在五个办公室走了一遍,交待了任务。干活的时候,他明显感到穿着蓝色工装的他们,在这些办公室人员面前“矮了一截”。这些行政机关人员,手里握有权力,自然气高势威,优越感十足。

     干完活,在回来的路上,杨力恨恨地抱怨说:

     “那些卷柜满满登登的全是资料,要挪一下他们没一个人伸手帮忙。老子也是国企职工,拿老子当临时工使唤。”

     “你是人家花钱雇的,人家伸什么手。临时工还不得可劲儿用。”李安调侃地说。

     “自己的活还没干完,到这儿帮他们干什么活儿!也就这一回,下回打死我都不来。”杨力说。

     “人家也挺配合的,我钻到桌子底下干活,那个戴眼镜的胖子还给我打手电照亮。”李安说。

     “都是大刘瞎安排。我这就打电话给他,让他把张裕派过来,这么多活,再有三天就让交工,能干完吗!今天这又耽误半天。”杨力说。

     “大刘已经和甲方打招呼了,给宽限了两天。”李安说。

     “两天也干不完啊,我找大刘。”杨力说。

     商竹理解杨力的感受,但反应这么激烈也没有必要。在报社招揽广告的经历,让他已经看淡了这些,同时也深深体会到尊重他人的重要。在修配车间工作时,他曾带过临时工干活,他从不对他们喝五吆六,指手画脚,而他的同事们都不这样。           “你要是太软,他们就欺负你,干活瞎糊弄,背后还说你不行,就不能给他们好脸。”他的转业兵同事这样向他传授心得,话语里颇有些孔夫子所谓“小人难养”的意思,但他还是更信服陶渊明在派仆人给儿子时说的话:“此亦人子也,当善遇之”,平等对待他人,不是起码的人性吗?可叹陶渊明之后一千五百年,许多人都没有达到他的境界。

     “傲慢待人是可耻的。”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这样一句话突然从脑海中跃出来,如同法锤落桌,让他精神一震,豁然如有领悟。

     “傲慢待人是可耻的”,他在心里念着这句话。同时种种令人反感的面孔与表情,带着傲慢的、强横的、跋扈的、威吓的、霸道的、狠毒的、刻薄的、歧视的、刁钻的、怠慢的、仗势欺人的、自以为是的、自高自大的眼神、表情、姿态与语气,在他脑海里蒙太奇似的纷繁呈现出来,他们厂书 记那付飞扬跋扈的嘴脸也夹杂其中,不时生动地跃然而出。

     “这丑恶的表现令人格蒙羞。”他想,“人们意识不到它的丑恶吗?还是故意为之?毕竟这种现象太普遍了,不仅有权有势、财大气粗的人会这样,就连普通人也会这样。尼采认为这是人性的本质,出于所谓强力意志。现在我不能同意尼采的观点。既然认为卑微、屈服、奴性可耻,那么傲慢、征服、强横就同样可耻,因为它们不过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而帝王剧里上演的那些高高在上、作威作福、飞扬跋扈、说一不二、生杀予夺,以及做为其反面的三叩九拜、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乃至脱裤杖责的种种情节,岂不是在直播着权力的可耻与人性的扭曲?那在卑微者面前骄横的,也必在强势者面前折腰。自在其耻而不知其耻,是耻之尤也。在这个问题上,我与佛陀、基 督和庄子站在一起。”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新闻里播报着联合国武器核查小组对伊拉克首都巴格达进行突击检查的新闻,据说这是时隔四年联合国对伊拉克进行的首次武器核查。

     “什么联合国,不就是美国嘛。萨达姆这回可惨了。”杨力说。

     “不跟美国走的,美国就会下手。”李安说。

     “都说美国好,哪儿好啊,就是穿着西装的强盗,玩弄法律的劫匪。多行不义必自毙,早晚玩儿完。”杨力说。

     “一个国家的霸道不义同样是可耻的。”听着他俩说话,商竹不禁想到,“西方历史上,有太多的领袖渴望重现古罗马帝国的威荣,渴望成为凯撒,以征服成就帝业。如今美国就是这样,掠夺他国以自肥。而耶稣是多么了不起,独自一人抗衡了整个罗马的骄傲。凯撒的归于凯撒,基 督的归于基 督。基 督说,别人打你的左脸,你把右脸也给他打,而欧洲却曾盛行为了尊严而决斗。基 督有所收获吗?他那种境界是难以让人理解和接受的。”

 

2

     临到中午的时候,张裕到了,四人的房间刚好住满。

     吃完晚饭回到宾馆,他们一起闲聊,张裕大谈特谈两年前他被委派到D市电厂干活时,在这里找 小姐的经历。“D市小姐全玩一遍,每条街都扫荡了,小理发店都没放过,房间太小,站着就干了。”“干了半年活,一分钱没攒下,都为D市的繁荣昌盛作贡献了。”他如数家珍,说得津津有味。

     回想午后他们一起走去工地的路上,张裕就一路说个不停,还不时指给他们看,说那个女的肯定是小姐,一看就知道。那时商竹在一旁听着,便不胜反感恨从中来。现在又听他说个没完,终于按捺不住冲他嚷道:“你能不能把嘴闭上!天天说这些你烦不烦!”他本来还想说几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毕竟张裕比他年长,太过份不好。

     “我在这儿唠嗑,你咋还炸庙了?你吃了枪药啦?”张裕扬着眉毛,冷笑一声质问他,“那你干没干过马子?你电脑里有没有A片?你敢不敢说?!”

     “少扯没用的,不会说别的就把嘴闭上!”商竹说。

     “干了你也不敢说!在这儿跟我玩正经!”张裕说。

     “闭嘴!”

     “你们俩是不是干活没累着闲得淡疼,都少说两句吧。”李安劝解道。

     “咱哥们儿做事敢作敢当,从不藏着掖着。”张裕说。

     “你可别敢做敢当了,又不是啥好事。小心让人听见再把警察招来。”杨力说。

     “说话犯法啊。”张裕说,“我还就不信了。”

     “行啦行啦,别逞疯了。”杨力说。

     “唠嗑还不让,长这么大头一回。”张裕嘟囔道。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

     “嫖着小姐还侮辱她们,不就是自己的一部分在侮辱另一部分吗?这不是明显的人格分裂吗?”他这样想着,对张裕无比厌恨,然而心中那把冰冷的匕首却没有出现。不得不承认,张裕的质问令他羞愧。“的确,你自己还不一样是个嫖客,比起张裕,你还多了一层虚伪!张裕不过是个色棍,你却是个伪君子!可笑你还憎恨他人,其实你就是他人,你并不比你憎恨的同类强出半点。”他怏怏地这样想到。

     杨力用遥控器打开电视说:“听听新闻吧。看看世界形势,伊拉克打没打仗。”

     “老杨别看电视了,张裕来了,这下够手了,都过来玩两把,商竹把椅子搬过来。”李安拿出扑 克牌说。

     “那就玩两把。不耽误听新闻。”杨力过来,坐在李安的床边。

     “我不会玩啊。”商竹压着心中的波澜,故作轻松地说。

    “凑个手,打两把就会了。”李安说,“过来坐这儿”。

     于是商竹搬椅子过去坐在李安对面。他毫无兴致,加入进来只是不想扫兴。

     张裕叼着烟也搬了椅子加入了,一副尊严受损后矜持的样子。

     聚在一起甩扑 克牌,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了,觉得自己刚才太冲动了,处理问题不够稳重,伤人伤己实在不该。

     熄灯后,他没有困意也无心读书。房间里烟味呛人,他穿好衣服来到走廊里,站在走廊尽头处的窗口边向外望。

玻璃窗上,蒙着一层水汽,隔着水汽望出去,夜色中的椭圆形的几盏街灯放射七彩的毫光,好像一只只悬浮在半空中的发光的眼睛,那一圈亮光就是睫毛。这些眼睛审视似地盯着他,仿佛在向他发出无言的质问。打开窗口,这些眼睛立刻还原成矗立在清冷夜色中的一杆一杆寂寞的街灯,睫毛也不见了。“我还为他人感到可耻,却不知道这可耻原来就在自己身上。”他这样惭愧地感叹道。

     “玩弄女人便属于权力的侵凌,那正是可耻的所在。那些淫 秽视频中,充斥着对女人为所欲为的摆布、蹂 躏与虐 待,正因为她们是有感觉、有感受、有感情的活人,而非机械的性工具,男人才玩弄她们,用各种夸张的手段宣泄着、获得着、体验着那种侵凌的、征服的、驾驭的快 感。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描写的那个极度压抑的小职员为弥补自己在官 场中被踩在尘土中的卑微存在,以恶毒的智慧向更底层的一个妓 女发 泄 着灵与肉的双重欺凌,不仅玩弄了她的肉体与感情,更是丧心病狂地捏碎了她的灵魂,其人性的丑恶令人发指。而这就是权力的侵凌。男人用金钱购买的正是主宰的、侵凌的权力,而女人出卖的也正是自己的权力。所谓的‘交易’根本就是不平等的。“卖 淫”近乎骂人,“买 春”竟还有几分风雅,这两个词不是已经将这种“买卖”中的不平等关系表达得一清二楚了吗?人的身体怎么能够用金钱衡量呢?如果人类的意识仍认为卖身赚钱理所当然,花钱嫖妓天经地义,那只意味着文明存在问题,这正是不公平的男权的世界的产物。男权创造了贞操,同时也创造了妓 女。前者保证男人对女人的独占,后者则保证男人种种情 欲的满足。不,与其说这可耻的人性是出自男权,不如说它是出于统治与服从的权力关系,毕竟女人一样会倚仗权钱玩弄男人。只要这种权力关系存在,就不可能避免人对人的侵凌。可是这样的权力关系不是很正常吗?权力的属性难道不就是统治吗?女权主义怎样看待权力?母系社会有怎样的权力关系?人类追求的理想社会又是怎样的?男权与私有制是什么关系?如果贞节只是男权为独占女性创造的神话,那他因菲儿而痛苦岂不就成了毫无理由的荒谬?那些被女人作践而心满意足的受虐狂,也能说是对女人的侵凌吗?在妓 女中寻求情感的慰藉及陪伴,也能说是出于权力的侵凌吗?”

     他的头脑中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像植物的块茎一般接续生长起来,那些关于人格、道德、社会的既定观念,因为权力因素的介入,都受到了质疑。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强烈地觉得自己学识浅薄读书太少,而那些问题恐怕早已被人反复思考过了,只是自己毫并无了解,以至头脑中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他的头脑仍不能平静。杨力在发出鼾声,张裕的鼾声更响。

     “无论如何,小姐只是底层的谋生者,她们似乎是主动的,其实不过是被自身之外更大的力量左右着。我不该咒恨菲儿,我太残酷了!”他在心底负疚地想道。

 

3

      除了好 色和吹牛这两个毛病,张裕干活倒是好手。有他加入,他们工作进展很快。他依然海阔天空地胡扯,但明显收敛了,风月的事几乎不再提及。他们加班加点干了三天,终于完成了全部安装工作。甲方始终在一旁盯守进度,他们一报完工便立即组织了验收,随后罗列了十几项小问题。问题整改并无困难,干完多说需要两天,于是双方约定后天再次验收。后天是星期五,最好能当天过关,这样回家还能休息两天。

     他们抓紧工作,争取提前验收,各个队伍都同样在施工现场忙碌地工作着。

     他们中午没有回旅店,在现场随着总包方一同吃饭。

     吃饭的时候,一位分包配电安装工作的卢经理,因为对完工时间支支吾吾,惹得总包方的项目经理大为光火,对他拍桌子吼道,“老卢,从今天起,我瞧不起你。你给我滚,越远越好,我不想再见到你。”可是年过五十的南方人卢经理却并不动气,嘻嘻笑着拉着长声说,“饭桌不是谈事情的地方。谈事情,也不是这么个谈法。”

     拌嘴无非是因为钱的原因,总包方没有如期付进度款,老卢已经拖欠手下工人三个月工资。担心工作白干,便以怠工相胁。骂人的总包方项目经理姓王,三十五岁,一张圆脸身材微胖,为人干炼,据说还是CAD制图高手。甲方未如期付款,他也没有办法。在饭桌上,他说起他们的一把手要与甲方联络感情,让他安排酒店,搞“一条龙”服务的事,对各个大酒店点评一番,全无忌讳,一如工作需要。他这样对卢经理说道。“老卢,你下午立刻给我把计划报上来,现这么和我玩儿,钱就是要来了我也不给你。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兄弟,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保证不能让你在领导那儿没面子,就是手底下兄弟都走了,我一个人上阵也把活儿给你干完。”老卢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

     “得了吧,你都保证多少回了,信你我就是傻子。”

     把人格放在现实的名利场中观察,理解起来就简单多了。看着两人斗嘴,商竹禁不住想,如果每个人都被权力与金钱构成的坐标系所决定,每个人都被环境所塑造,那什么才是真实的人格?所谓真实的人格真的存在吗?

星期五上午验收时,甲方邀请了一个技术专家现场把关。专家50多岁,戴一付金丝框眼镜,笑容可掬,神态雍容,颇有风度。甲方项目部的人很尊敬他,他也领受这份尊敬。检查工作现场时,他问东问西,提出一些规程标准考问他们,又煞有介事地指挥他们跑上跑下做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试验,并没有提出什么高质量的问题。李安客气有礼地回应着他,商竹为他那高人一等的姿态感到羞 耻。他不明白为什么劳动者建设了社会,却生活在底层得不到尊重。

     干到晚上五点钟,他们完成问题整改验收。赶到火车站买了最近的八点半钟的火车票,然后在车站附近吃了晚饭。

候车时,想到即将见到菲儿,他心下激动。他该怎样和她继续?应该和她保持怎样的关系?她会不计较他的短信接触他吗?他的心里没有答案,他能唯一确定的,就是她不能再去洗浴中心消费她了。

     车到C市,天正落雪,朵朵雪片悠然飘洒,到处白雪铺满,雪映夜光,把夜都照亮了。

     想到菲儿可能正在上班,他想明天再联系她,这样就不用她解释为什么不直接去洗浴中心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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