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发现美丽能够让人心旷神怡。其实,美好的东西就在我们的眼前,为什么有的人却看不见?为什么看见的人只是匆匆路过,而不愿意在美景中多作停留?
山脚下,有一座低矮的茅草屋,那是使君子花主人的家。茅草屋里有人在说话、走动。这户人家的户主叫雷一鸣,其妻名叫钟夏雨,夫妻俩生育了两个儿子。陈、雷两家相距不远,农闲的时候,他们常常到我们的院子里来凑热闹:有时闲聊,有时做手工活,有时打扑克牌。
我摘了一把美丽的使君子花,有含苞待放的,也有盛开的。我要把芬芳美丽的花朵带回家,让它们在我的玻璃瓶子里生根、发芽……
记得每年的秋天,我都会从使君子的叶子中找寻几颗坚果来吃——听说,使君子的果实是一味中药,能驱虫,健脾,消积……对于卫生条件落后的穷孩子来说,吃几颗免费的驱虫药(使君子果)是最适合不过的了。父母支持我们去找来吃,他们也曾反复叮嘱:“使君子的果实吃过量会中毒,千万不能贪嘴!”
我爬上土埂,慢慢往回走,漫不经心地一望,看见雷一鸣正挑着一担木桶,往河边走去。他四五十岁模样,肤色黝黑,中等个子,穿一身毛蓝色的中山服。我刚走到自家的菜园地时,正好与迎面走来的姐姐相遇了。
“丽文,你手中的使君子花好香、好漂亮!”
我分给她五朵初开的花。
“姐姐,送给你几朵花。——今天放学这么早哦?”
她接过花朵,笑得更甜了:
“呵呵,学校放农忙假!”
“哦,太好啦!二哥回来没有?”
“回来了,在家做作业。”
“姐姐,你要不要去摘些使君子花?”
“不去。你等等,我要弄点菜回家。”
“今晚吃什么菜?”
“厚皮菜。”
我和姐姐拿着厚皮菜回到家,正要去古井边洗菜。这时,九儿、四姐和她们的表哥崔俊忠一路相跟着回来了。小伙子穿一身浅灰色的中山服,长像普通,瘦削的脸上雀斑点点。
大妈见了他们仨,喜上眉梢,亲切地招呼她的侄儿:
“俊儿,屋里坐!”
“嘿嘿,大姨……”崔俊忠答应着,不紧不慢地走进西厢房。
八姐坐在院坝里纳鞋垫。大伯扛着犁耙回来了,五哥、六哥跟在大伯身后。爸爸扛着一把锄头,赤脚走在田埂上。妈妈割满一背篓牛草,牵着耕牛回来了。
“爸爸——”
“哎——丽文回来了。”
这时,姐姐把绿油油的厚皮菜丢进瓷盆里,独自到井边洗菜。
落日的余晖渐渐褪去,天色暗了下来。二哥依然坐在院坝里写字。屋里光线暗淡有些怕人,我不敢进去。
爸爸看看我,又看看二哥。
“二娃,进屋去做作业!当心患‘夜盲症’!”
“知道了,我马上就进屋。”
爸爸准备舀水做饭,走近水缸,低头一看:
“我去挑水。”
二哥收拾好书本,放在八仙桌上,走近灶房,“刺啦——”一声划燃火柴,点亮灶台上的一盏煤油灯。黑乎乎的房间,一下子就变得明朗起来。二哥一转身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
不多时,姐姐抱着一盆水淋淋的厚皮菜回来,拿起丝瓜络洗锅……
妈妈抱着一捆干柴,走进灶房。
“生火、烧柴应该先做,然后再洗锅,这样更节省时间。我们整天忙个不停,里里外外的活儿多如牛毛,做任何事情都要精打细算。要不然,当天的活儿怎么完得成?秀芝,你去做作业,我来忙灶台上的事。丽文,你找不到事情做吗?快过来生火、烧柴!”
“哦,来了。”
姐姐点燃另一盏煤油灯,拿到八仙桌上,摸出书本和文具……
爸爸正往水缸里倒水,“哗啦——哗啦——”
爸爸妈妈整天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尽管我们从略略懂事时起,就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乡村繁琐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似乎永永远远也做不完。就拿“吃饭”来说吧。作为纯粹的农民,为了生活,不得不在土地上刨食:平整田地、育苗、插秧、锄草、收割、晾晒,贮存……事无巨细,不胜枚举。然后,将稻谷变成大米,大米做成米饭,需要干柴(燃料)。那么,干柴从那里来?庄稼人不得不趁着农闲的时候,去砍柴、拾柴、搬回家、扎成捆。有了大米和柴草,还得挑水、做饭。
然而,仅仅有饭吃却没有“下饭菜”行么?当然不行。我们的餐桌上是不是应该有蔬菜、杂粮、肉类呢?这中间,又会有多少繁杂的事情,等待着自给自足的农民去完成?谁能说得清楚?更何况,爸爸体弱多病,要参加集体劳动,即使在生病的情况下,也不得不硬撑着做些篾活,木工活,搓草绳的活,等等。妈妈也要参加集体劳动(喂养耕牛),要做家务,要做手工。劳心又劳力,一年忙到头,依旧是负债累累。
爸爸搁下水桶,走进灶房,和我并肩坐在长板凳上,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哥哥姐姐要读书,说话小声点。”
我连连点头答应。
我和爸爸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见面,显得格外亲热。
“外婆那儿好耍不?”他把我搂在怀里,问。
“好耍。”我低声回答。
“你是不是想念我们了?”
我又点点头。
“嗯。爸爸,为什么外婆家的房子是亮堂堂的瓦房,而我们家的房子是黑漆漆的草房呢?”
爸爸耐心地对我说: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贫农’。解放前,我的爹因为穷得揭不开锅,所以他三十岁才成家。当我出世的时候,你的爷爷已经五十几岁了。……你的妈妈的爷爷擅长做买卖,赚了不少银子。过去,他们家属于‘富农’,房子当然建造得好些。我跟你的爷爷奶奶能够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已经不错了。”
这时候,妈妈的话匣子打开了:
“我的爷爷做过买卖,的确赚了不少银子。可是,他们舍不得使用,把一坛坛、一罐罐的金银财宝埋在地下。……多年以后,埋在地里的那些宝物,已经找不到了。”
不经意间,我发现二哥和姐姐也在洗耳恭听。
“妈妈,为什么不把那些财物交给爸爸保管?”二哥不解地问。
“啊呀——那时候,我还没有长大,和你们的爸爸还不是一家人。”妈妈答应着,把锅里的厚皮菜捞起来,“小时候,我学习成绩好,想多读几年书,可我的爸爸不同意,还说女孩子读书没有用。……有一次,公社唱戏,我闹着要去看热闹。他非但不同意,还把我恨恨地打了一顿!只有你们的外婆,天生一副好脾气。”
“后来呢?”姐姐问道。
“我长大以后,有媒人给我介绍过几个比较富裕的小伙子,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虽然你们的爸爸很穷,但我觉得他人好——正直、善良,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正好符合我的心意。”妈妈一边说道,一边忙灶上。
不久,饭菜都熟了。
我们赶紧行动起来——二哥和姐姐忙着收拾书本。我发筷子。妈妈盛饭。爸爸端碗。
我爬上高板凳,望着八仙桌上唯一的一份厚皮菜,又想起在外婆家吃饭的情景,不禁唉叹道:
“唉——我在外婆家吃饭,顿顿都有两种蔬菜。有时候,外婆还单独给我煮鸡蛋吃。为什么我们家只能吃一种蔬菜?”
“我们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能够有份菜吃就不错了。”妈妈咕哝道。
我看着他们四个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也不敢再多想,生怕仅有的一碗厚皮菜被“抢光”。于是,我赶紧拿起碗筷。
……
夜静悄悄的。昏暗的煤油灯下,妈妈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件破旧的白衣裳。我躺在她身旁,默默地望着她。只见她拿着一枚尖尖的绣花针,穿起一根细长的白棉线,将破损的衣裳密密地缝补起来:一针,又一针……她的动作是那么的熟稔,她的姿态是那么的优美,在我的眼里,妈妈永远是最美的!
五月上旬,学校放农忙假。天公作美,连日放晴。
大锅里的猪食煮沸了,“咕嘟咕嘟”冒着泡。爸爸坐在灶下的长条凳上,把胳膊肘支在膝盖头,双手托着下巴,低头沉思默想。这时,妈妈背着一大背篓干柴走进来,二哥和姐姐跟在妈妈身后。
“陈兴隆,你怎么啦?”妈妈看着爸爸,关切地问。
爸爸叹了口气,低声回答:
“唉——我的肚子隐隐作痛,感觉不舒服。”
“你是不是‘有喜’?要生娃娃了!”妈妈戏谑道。
爸爸忍不住“噗哧”一笑。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我一阵心花怒放,暗暗窃喜:爸爸要生弟弟(妹妹),太好啦!我当姐姐的美梦就要成真了!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他(她)……
妈妈不经意的一席话,装饰着我的梦。我期待着,盼望着,能够早点当姐姐。
妈妈拿起一把淡蓝色的梳子,站在东厢房门口,一边梳头,一边说:
“生产队通知今天去水牛公社拿蚁蚕,听说排队领蚕的人多得很,我不晓得啥时候才能回来。你们做好了饭就先吃,不要等。”
姐姐喜上眉梢。
“妈妈,顺便买一瓶蓝黑墨水回来吧!”
“好的。”妈妈说着,把脸转向爸爸,“陈兴隆,你去不去收麦子?”
爸爸微微皱起眉头,说:
“唉——我带着病体,真的感到力不从心,还是算了吧。我想看看蜜蜂,如果蜂巢装满了,就得摇蜜。”
我一阵欣喜:色香味美的柑桔花蜂巢蜜,似乎就摆在眼前的八仙桌上……
“幺婶,幺婶——我们一同去拿蚕儿!”四姐菊花一面喊道,一面朝东厢房走来。
妈妈看着迎面走来的菊花,眼含笑意。
“哦,马上!你坐等一下,我还没有收拾好。”
四姐坐下来,仰望着我的妈妈,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知心话要讲。
“菊花儿,你的表哥呢?”妈妈突然问起来。
“他要参加农忙,回去了。幺婶,等一会儿,我们在路上慢慢说。”
妈妈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垂在双肩,快步走进里屋,换了一身干净的天蓝色衣服。四姐和妈妈一前一后相跟着,大步流星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