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明清格局又发生了重大变化,孙可望与李定国这两个抗清中坚终于兵戈相向。孙可望仗着兵强马壮,数倍于李定国,终于决定起兵征讨。却不曾想,白文选心向晋王,在他的策反下,孙的大部兵马临阵倒戈,最终,孙可望大败而逃。走投无路下,孙投靠了清军,并把明军在贵州、云南等地的军力部署等内情都出卖给清廷,给南明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消息传至江南,已是初春,魏耕闻之痛心疾首。
“叶先生眼光真是极具前瞻,不愧是小诸葛!”忧患之余,魏耕又为叶继武惋叹。
叶继武已故去、安节又下落不明,义士们痛失良师益友,都对梁克用都恨之入骨,奈何他羽翼丰满,魏耕虽身在浙东,对玲儿母子常心存挂念。
“什么!叶玲儿已迁到姑苏?”魏耕听到消息,大感意外。
杨春华说道:“听说叶先生去世后不久,她就携孩子迁离吴江,现在的古风庄已关闭多时了。”
魏耕道:“叶老故去不多时,女儿就带孩子迁走,于情理难通,我想此中定有文章,玲儿定受了姓梁的胁迫!”
魏耕遣张杉去苏州打探虚实,得来回报,果然不虚。魏耕招义士们共商对策,众人异口同声:“叶先生为大业举家遭难,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魏耕见兼汝形单影只,忙问:“班孙怎没和你同在?”
兼汝道:“他又去金陵会那青楼女子了。”
魏耕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自顾着风花雪月!若救这母子脱身,非班孙莫属,赶快召他回来!”
阳春三月,春光潋滟。苏州城东的一个精致的园子里,一妇人正在耐心地教儿子诵读。只听孩子稚嫩的声音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想又触到妇人伤心处,她不由别过头去,黯自落泪。
玲儿迁到这里有段时日了。家庭的骤变,把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子,打磨成一个坚韧的母亲。搬来后,梁克用对母子俩并无亏待,又有刘勇在身旁照料,生活倒也无忧,甚至出入自由,她时常带儿子出去闲逛,但总是难逃梁的监视。
这天,怀仁背完书,在院落玩耍,玲儿又思念起远在天边的夫君,偷偷拭泪。一少妇不请自来,她一身着旗人装束,看上去端庄温婉,颇有大家闺秀之风。
面对玲儿的质询,女人也不答,打量了玲儿半晌才说:“果然是风姿卓约,灵秀怡人,你就是玲儿吧?”
玲儿满面困惑。
女人道:“我是梁克用的内人,蔡毓琳。”
玲儿有些意外,忙招呼刘勇上茶。
梁妻道:“早听克用说过,他有个师妹,十分俏皮可爱,又灵秀怡人。近日我听人说你搬来这里,所以就不请自来,请师妹不要见怪。”
言谈中,玲儿发现,蔡毓琳和蔼可亲,知书达理,没有一点官宦人家的骄横。不难看出,梁妻明里是探望,实则把自己当作情敌。虽言语没有表露,但多少能看出一丝醋意。
蔡走后,玲儿陷入了沉思,她唤来刘勇:“勇哥,现在人家老婆都找上门来了,把我当成了梁克用的相好。以后的麻烦会越来越多,这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愿多呆了!”
刘勇知道她又动了出逃念头,说道:“现在时机尚不成熟,苏淞都在他势力之下,咱能逃到哪去?”
玲儿哭道:“我现在和囚徒有什么分别!我要带孩子去关外寻他爹!就算死也要死在外面,总比困在这里好上千倍万倍!”
刘勇道:“你看你,怎么又来了!那关外不仅寒苦,一片荒芜,路上又有豺狼虎豹、食人的土著。以那姓梁的毒辣,安节恐怕……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玲儿坚定地说:“安节决不会有事!为了寻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我母子就是爬,也要爬去宁古塔和夫君团聚,就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见她心意如此坚决,刘勇终下定决心:“好吧!我就奉陪到底!陪你母子一起去寻他,也算报答叶先生的再生恩德。”
玲儿紧攥住刘勇的独臂,热泪盈眶,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蔡毓琳回家后,一直闷闷不乐。
女人天性就是敏感多疑,身为总镇太太,又出身尊贵,蔡更不是等闲。她敏锐地感觉到丈夫近来好像总有事瞒她,料想他背着自己有了别的女人。
蔡依琳经上次小产后,一直难怀上孩子,夫妇俩寻遍了各方名医,尝遍了苦药,都于事无补,梁克用常为此苦恼。按说以梁今时之地位,有个三妻四妾也属平常不过,蔡也不想让夫家断了香火,这方面她还看得开,但也要先知会她这个正室一声。
因此,她常特别留心,探听到梁把他师妹接来苏州,才屈身前来造访,一来对这师妹好奇,还为了彰显自己的正室地位。
梁一回来,蔡毓琳劈头就问:“你不要再瞒我了,今天我去见过你师妹了,果然标致可人!”
梁克用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措手不及,说道:“你可别多想,你也知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去年刚过世,师弟又放逐关外,我见她母子俩无依无靠,便把她们接过来好有个照应,这也是我这为人弟子的分内之责。”
蔡毓琳怒道:“你还骗我!梁克用,我发现你变了!我且问你,既然你把她接来,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和我讲?你这么做,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梁克用道:“还不是怕你小心眼么!我和师妹之间真的没什么,你今天不是也见过了吗,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恐怕是郎有情,妾无意吧?本来我还打算成全你们呢,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了。你不就嫌弃我未给你生下一儿半女么!那不还是因为你!”说着,蔡毓琳委屈地哭了起来。
见妻子哭的伤心,梁克用一顿好说歹说,总算给她一时哄住。
现在蔡士英已被朝廷抽调回京,官阶又升至正一品,妻舅蔡毓荣在京中官位也节节攀升,他不敢得罪蔡家。更何况妻子除了不能生育外,哪方面都是没的说,他对蔡还是深有感情。
蔡毓琳更是识大体的女人。为了给梁家延续香火,她本想把自己丫鬟给梁通房,可又知丈夫心气高,瞧不上这来自乡下的婢女,她不想委屈了丈夫。
其实,自打见过玲儿后,蔡还是满喜欢。玲儿和梁青梅竹马,眼下她夫君戴罪远戍数千里,今生恐难以生还,虽身带个孩子,也是本家师弟的血脉。可蔡哪会想到,玲儿一家的苦难,正是梁克用一手所造成。
哭归哭,闹归闹。蔡毓琳一得空闲,就喜欢来玲儿处,和她扯东扯西。日子一久,玲儿发觉蔡毓琳不仅知书达理,而且心地善良,尤其对小怀仁怜惜有加。有时她几日不来,怀仁倒总是念叨这个大娘。
人心都是肉长,时间一长,玲儿对蔡也心生欢喜。如若不是因蔡身份,玲儿早就会把她当成能说知心话的好姐姐。玲儿时常想,梁克用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娶到这样好的老婆?而这么好的女子,偏又嫁得这般豺狼!
妻子的纵容,又勾起了梁克用压抑已久爱慕。师妹冰雪聪明,俏皮可人,谁会不爱?而师傅却把她许给师弟,又把自己安插在清廷,冒天大风险不说,还饱受千夫所指,他为此常恨师父偏心。梁是理智之人,他深知玲儿有多么恨他,不管如何施温情,那弑父害夫之恨怎会轻易磨灭?更别提会委身相许,但此刻,他强烈的占有欲望已占据了上风。
他来到了玲儿处,拎来了怀仁最爱吃的桂花糕,怀仁对他仍是不理,自顾着玩耍。今日面对玲儿,梁克用竟有些说不出的扭捏,没话找话道:“你嫂嫂最近时有过来吧?”
玲儿没吭声,一直忙活着手里的针线,给怀仁纳着新袄。
梁又问:“你们都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
“你们就没谈起点别的?”
“你想让我们谈什么?说你做的那些好事吗!”玲儿冷冰冰地说。
碰了一鼻子灰,梁并不气馁,一把握住玲儿的手说:“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打小我就喜欢你,只是师父他……啊!”玲儿一针刺在他手上,梁吃痛连忙放开。
玲儿愤怒道:“你还有脸提我爹!你害得我们全家还不够吗?现在看来我爹爹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梁苦着脸说:“我从没有想过要害师父,是他老人家性情太过刚烈。现在师父走了,安节也再回不来了。就让我照顾你,用我余生来赎罪吧!蔡氏也不会反对,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孩子做打算啊。”
玲儿怒道:“你还要不要脸,竟打起我的主意来了!想让我儿子认贼作父?你休想!以后离我和儿子远点!”
梁见玲儿如此决绝,也无话可说,讪讪离去。他也不急于一时,相信时间一长,师妹心里这道坎儿总会平复的。
玲儿知道,梁的耐心不会很久,她赶紧与刘勇商量,要抓紧实施出逃的计划。
刘勇这些天一直在苦思办法,他说:“现在四处都是梁的眼线,光凭我们还不能成事,我这几天便起行去山东,找我旧日的那帮好兄弟来帮忙营救。”
果然没过两天,梁克用又来了:“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玲儿一激灵,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消息!梁无不惋惜地说道:“安节出事了!他在关外遣戍途中失足掉下了山崖摔死了。”说着,他递给玲儿一条辫子。
玲儿颤抖着接过辫子,泪水夺眶而出。“是你害了他!”,她扑上去又撕又咬。
面对已失去理智的玲儿,梁克用任由她发泄。他这次来就是想让玲儿彻底死心,好委身于他,见玲儿筋疲力尽,他说:“我也不想会出这事!师弟真是命苦!现在你不用再等他了,下个月,就挑个黄道吉日,我娶你过门,你再好好想想吧!”
梁走后,玲儿捧着发辫低声痛哭,眼前不时浮现出夫妻俩往昔的温存,林林总总,恍如昨日,尤其丈夫临行时的那幕温馨,更历历在目,她再端起辫子细一端详。
“这决计不是安节的!”这条发辫通体乌黑,没有一丝白发,吓得她“啊!”地赶紧把辫子抖掉。
刘勇闻声赶来,玲儿说:“二哥,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姓梁的逼的越来越紧了,今天竟拿着个假辫子骗我说安节死了!”玲儿越说越委屈,竟哭了起来。
刘勇恨恨地说道:“这厮什么招都使得出!我今夜就起行,你安心等我!”
入夜,玲儿把怀仁哄睡着,见孩子睡的正香甜,玲儿爱怜地喃道:“你爹决计不会死的!说什么娘也要带你找到你爹!”
刘勇已收拾好了行装,来她房中道别,他打算趁夜里巡防松懈出逃。玲儿已烙好了几张面饼,塞进囊中,备他路上之需。
“哥哥要多加小心,快去快回!”
刘勇道:“放心吧,那些都是我在义军里过命的弟兄,定会前来相助……”
窗外忽有人影一闪,玲儿赶紧熄了油灯,让刘勇躲于门后。
来人轻敲窗棂,低声说道:“叶小姐莫怕,我是张杉,魏耕大哥让我来找你!”
玲儿隔着花窗木栅轻声问道:“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张杉说道:“魏大哥听说你被虏到苏州,一直苦心营救。他让我先来和你接应,我来这里几趟,见白天总有人守着,今晚我是偷偷翻墙进来的。”
玲儿惊喜过望,忙开门将张杉让到屋内,刘勇也现身来见。
张杉说道:“现在魏大哥和兼汝大哥等都在苏州,六公子也马上就到,专为营救你母子而来。姓梁的戒备森严,咱可马虎不得。三天后的子时,将有一辆马车来接你,到时自会有人料理守卫,带你们逃走。”
玲儿问道:“苏州所辖全在姓梁的掌握,魏大哥要带我们逃到何处栖身?”
张杉道:“魏大哥说要接你们母子去山阴寓园,到了那里姓梁的就鞭长莫及了。”
玲儿说:“我要去关外找我夫君!”
张杉先是一怔,转而说:“这我倒没有想过,不过不管叶小姐要去哪里,我想魏大哥定会鼎力相助。”
刘勇更是惊喜万分,现在有这帮义士相助,再不用舍近求远,他问道:“到时梁克用得知母子脱逃,必会满城搜捕,加强守备,该如何出城?”
张杉道:“魏大哥自会想办法。他说有六公子的神勇,大家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送母子安然出城!”
张杉走后,玲儿激动得一夜未睡。
三天之期很快就到了,对玲儿来说却是无比漫长。
蔡依琳突来探视,怀仁扑到蔡的怀里撒娇道:“姨娘怎么才来,我都想你啦……”
蔡哄着怀仁,却见玲儿神色有些不自然,又见桌上几堆包裹,觉察出些许端倪,她问道:“妹妹这是要出远门?”
“没有,只是把我夫君旧物整理一番。”玲儿强作镇定地敷衍着。
蔡毓琳虽心有不舍,却没当面说破,宽慰了几句就走了。她隐隐间,感觉这对师兄妹之间似有不为人知的恩怨。
梁克用又很晚从军中回来,蔡沉着脸问道:“你到底哪里招惹玲儿了,她就要走了!”
“梁克用惊问:“你是怎么知道?”
蔡道:“这你不用管,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决不许你为难她。”
“这事你少管!”梁克用恼道,又重把褂子穿上,奋力甩开死死拽住他的妻子,招呼卫兵直奔玲儿居处。
他率队赶到时,已人去屋空,四个“护院”都已重伤倒地,梁克用气急败坏地率众沿街追捕。
漆黑的夜里一片死寂,天空又下起淅沥沥的细雨。玲儿母子和刘勇正乘着马车,顺着河沿这条长街,直奔相约地。
梁克用率一队轻骑,在黑夜里追寻,听到前方蹄声渐近,他又加快了脚步。兵士们终于赶上了马车,他们将车团团包围,掀开帘子一看,里面却空空如也,哪里有母子的踪影?
车夫却一问三不知,声称是别人花三两银子雇的,让他在城里乱跑。梁克用气的扬起一鞭抽到车夫脸上,又撇下马车,撇开蹄子逐个巷路寻找。
终于,见到前方一石桥下,停着一辆马车,那个哑巴带着玲儿母子正在桥上冒雨狂奔,转眼便下了桥,转入到一横街窄巷里。
“她们竟会这么一手!”梁克用高喝一声,率兵追了上去。
玲儿惊慌回顾,见追兵已进小巷,吓得慌乱无措。还是刘勇镇静,他向玲儿喊道:“你们快逃,不要等我!”说着便一手持刀横在巷子当中,一夫当关,迎面拦住追兵的去路。
“驾!”梁克用率众催马向前,几匹快马旋即要把刘勇冲翻。
千钧一发之际,嗖,嗖,几条人影从巷子里窜出,李兼汝、张杉、赵虎领着几个壮士,正赶来这边接应,一见这边有难,立即上前救护。
李兼汝挥舞着大刀,直取马上的梁克用,他知道梁的身手不凡,丝毫不敢大意,他飞身跃起,狠命向梁的头上劈去。
梁克用以剑弹开,接着剑锋一转,探身扎向李兼汝心窝,李兼如慌忙抽身。“好快!”兼汝心道,接着,他就被梁的剑雨团团围住,手忙脚乱,目不暇接,慌乱中,被梁一剑刺中肩头,滚落一旁。
窄巷里,张杉、赵虎等人正与十来个兵勇斗得正欢,刘勇则紧紧护在母子身边,不容他人近身。
梁可用一眼认出,那两人正是当日行刺他的元凶,当即红了眼睛,又拨马去追杀,一心要拿下眼前这俩伤妻杀子的仇人。
一匹白马风驰电掣般从侧巷里杀出,上面坐的正是一袭白衣的祁六公子,在月光下,犹如一道白色闪电。
梁克用见来者气势汹汹,忙拨马迎敌。
二马错蹬,六公子借着冲力,挥剑向梁斩去。两兵相交,铛铛作响,火花四射,电光火石间,两人已拆了数招。
二马擦肩而过,六公子已窜出老远。
“好剑法!”梁克用回转马头吼道。
六公子也不答话,更未回头,他还剑入鞘,纵马直奔向在街角的玲儿母子,到近前俯身探出手臂。
“上来!”六公子不容置疑地说道。
刘勇托玲儿母子上了马,六公子再不顾其他,载着母子俩,一骑绝尘而去。
几名壮士见六公子已得手,便不再与官兵纠缠,李兼汝一声号令,众人纷纷撤离。几名兵勇呼喊着便追。
“回来!不用追了……”,梁克用在马上表情痛苦,说话吃力。肋下又一阵剧痛袭来,他紧捂着肚子,鲜血还是不断外涌,染红了官袍,他侧腹已被利刃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刀口。
“啊!”地一声暴喝,他奋力把冒出的肠子塞了回去,额头已是青筋暴露,豆大的汗珠掉落下来,他那张原本冷峻的脸庞,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的苍白可怖。
脱离了险境,玲儿从那惊心动魄中缓过神来,小怀仁在马上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细细端详着六公子,问母亲:“娘,是爹爹来救我们了么?”
“不是爹爹,是班孙叔叔。”玲儿一脸窘迫。
“到底是孙孙还是叔叔?”小怀仁天真地问道。
玲儿轻声呵斥,六公子却纵声大笑,全不顾手臂上血滴在滴淌。
拙政园附近,依河而居的一处青砖白瓦,魏耕一直在此焦急守候。见班孙携母子平安到来,长舒了一口气,赞道:“六公子出手,果然非同凡响!幸亏你及时赶到。”
班孙道:“这贼人确实厉害,怪不得当初张杉赵虎都栽在他手里,只可惜他今日遇见了我!”
玲儿忙给班孙处置伤口,见他胳膊也被梁的利刃割破,好在未伤及筋骨,却也皮开肉绽。玲儿取出随身带的金疮药给他涂上创口,眼里充满了愧疚和感激。
一众义士也都顺利脱身,赶来这里汇合。
兼汝肩上也裹上了厚厚一层棉纱,伤得不轻,他说道:“今天真是好险!幸亏咱准备做足。这贼人怎么赶来的这么及时,难道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玲儿于是把梁妻先前探望之事说出,众人方恍然大悟。得知玲儿要出关寻夫,魏耕深为其大义所动,叹道:“不愧为叶先生之女,重情重义,堪称女中丈夫!”于是只得放弃先前护送从蟠门入越的计划,改从西北阊门出逃,而后再入太湖、渡长江。
刘勇道:“此处扼守水陆要塞,防卫更严,出城谈何容易?”
兼汝说道:“实在不行,就只能硬闯了!”
众人正凝神思考之际,玲儿却又想到了蔡毓琳。魏耕坚决否道:“你莫非在说笑?若不是她,今日怎能如此凶险?怎么还会轻信于她?她可是梁克用的亲老婆!”
玲儿说道:“姐姐绝不是那样的人,定是她无心说漏了嘴。我相信她若知道原委,定会帮我!”
魏耕见她如此肯定,只得答应先试探一下再说。
梁克用伤势很重,经军医一番施救,总算保住了性命,昏迷了一天一夜后,终于转醒过来。蔡见丈夫这个样子,心痛不已,更恨自己不该走漏消息,她日夜守在榻前,不时洒泪。
一人自称京师蔡大人的亲随,到梁府求见蔡毓琳。蔡见此人眼生,忙问缘由,那人交给梁妻一封书信,蔡拆开一看,是玲儿约她明日午后,在山塘河畔会面。
七里山塘,繁花似锦,两岸粉墙黛瓦,柳絮笙歌,一曲评弹软调,正透过垂掩的绣花布帘传来,恰似犹抱琵琶的少女,令人心池荡漾。
义士们都扮作往来的游人和客商,密切地监视着四周的动向。
蔡果然如约独自前来。一画舫缓缓驶来,在她眼前停靠,船上端坐一女子向她招呼,正是玲儿。蔡犹豫了一下,登上了画舫,艄公再度摇橹,轻舟又徜徉在这道狭长水巷里,两岸的朱栏层楼,沿河石阶,还有那浣衣的妇女,纷纷向身后退去。
“姐姐!”玲儿起身呼道。
“别叫我姐姐!”蔡怒道:“你们为何把克用伤成这个样子?你晓不晓得,他差点把命都丢了!他可是你青梅竹马的师哥啊,你怎忍心下此狠手!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不是反清贼党?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玲儿怅然道:“既然姐姐对我如此憎恨,为什么还前来与我相会?”
蔡竟竟一时语塞,过了半晌说道:“我……我是想看看你到底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还念着昔日姐妹情分,不忍见你误入歧途……”
“姐姐不要再骗自己了,我知道,你和梁克用不一样。你心地善良,和他根本就不是同路人。我知道姐姐那天绝不是有意的,更从来没怪姐姐,不然我怎会约你见面。”
玲儿又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与蔡道出,未有丝毫遮掩。
蔡毓琳听的心惊肉跳。她万没想道,朝夕相伴的夫君,竟曾是义军潜藏多年的细作,父亲竟也会看走了眼!再一转念,他若是不变节,岂不成了爹爹最可怕的敌人?
蔡暗自庆幸梁的弃暗投明,可他为了销毁罪证,欺师灭祖,残害同门,如此大逆不道,又岂是君子所为!
眼下,梁克用还要赶尽杀绝,他虽一心效忠朝廷,可在这条悖离人性的道路上却是愈陷愈深。再看眼前这个妹妹,说不准也是反清余孽,自己将如何面对?
小船穿过石桥,画舫内瞬间黯淡下来,蔡不觉身子晃了两晃,思绪更加斑驳。耳边又响起了玲儿的声音:“我已全跟姐姐说了,姐姐若把我交送官府,妹妹全无怨言!”
蔡毓琳再把目光投向岸上,思虑良久,心道:“罢了,让一切都去见鬼去吧!就当我为他积点阴德!”她又咬了咬嘴唇,道:“明天我亲自送你出城!”
第二天,玲儿在班孙和兼汝的护送下,来到山塘的小桥边。
蔡毓琳乘辆马车如期而至,她把玲儿母子安顿到厢内,一路直奔阊门。刘勇则乔装随班孙与兼汝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骑马随行。
“这一走,不知几时还能回来,今后还能否见到这江南的绵绵烟雨?”玲儿透过车帘向外流连张望,心有万般不舍。
守城的卫兵正在严密排查过往,见是总镇夫人驾到,忙上前行礼。蔡毓琳神情自若地说要出城办事,请他行个方便。士兵却回道:“梁大人下的死令,不管谁出城,都要仔细盘查,恕小的冒昧,可否看一眼车辆?”
蔡毓琳凤眼一瞪,怒道:“车上坐的是我的母亲,你们梁大人的岳母!她身体有恙,我们去长州县去看名医,惊扰了我家老太太,你担待得起吗!”
车内的玲儿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小怀仁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大气都不敢出。后方三人也暗自扣刀兵在手,时刻关注着前方的动向。
兵士有些为难,这时一小头目走了过来,见是梁夫人,他先将那守卫责骂了一番,又满脸堆笑地对蔡说:“手下不懂事,请夫人不要见怪,我们怎敢扰了老太太?夫人这就请便。”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之际,那将官又说道:“可最近匪寇猖獗,卑职怕夫人和老太太在路上有所闪失,不如我让几个兵士一路护送,这样可好?”
将官好言好语,盛情难却,蔡毓琳深恐惹他起疑心,只有先行谢过。
将官招呼来四名兵士,又对他们叮嘱了一番。几人便骑马跟在车后,护送着蔡的车马出了城,班孙、兼汝刘勇三人也随着人群中混出了城,在后一路尾随。
待到无人处,班孙兼汝飞骑赶上,几个官兵措手不及,很快就倒在了刀剑下。一路行到太湖岸边,姐妹俩下了马车,执手话别,相对泣不成声。玲儿道:“这一别,不知今生能否再见!”
“妹妹放心地走吧,走得远远地,远离这是非之地。”蔡毓琳又爱抚地抱起怀仁,对着他脸蛋狠亲了一口,充满爱怜。
“那姐姐你怎么办?”
“放心吧,我们毕竟是夫妻,他不能把我怎样!”
病榻上的梁克用接到了将官来报,顿知不好,忙命属下出城追赶。军官追了不多时,就看到了前方他派出的四个兵士,已成了四具尸体,横陈在荒野里,几匹战马在尸身旁来回打转。
“坏了!定是那娘们干的好事!快追!”他顾不上死去的下属,又带队追出老远,终于发现了那辆马车,却是顺着原路往回返。兵士们拦下马车,蔡毓琳从容迈出车厢。
将官挑开车帘一看,厢内已空无一人,他冷冷问道:“夫人怎么自己回来了?我派去的兵士是谁杀的?”
蔡毓琳也冷冷回道:“你不用明知故问了!人已被我放走了!这就带我回去和梁克用交差。”
将官命人随夫人回城向总镇复命,他继续带队向前路疯狂追赶。
这边班孙冲着湖中一声呼哨,一小舟从芦苇荡中现身,划来岸边,船夫在船上拱手道:“魏大哥命我在此迎候。等到了对岸,自会有义士接应,再帮你们渡过长江。”
班孙与玲儿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等出了太湖,便不是他的势力范围,今后还有漫长的路在等着你们,见到安节兄,请代我问好!”
玲儿和刘勇又是千恩万谢,与班孙、兼汝就此作别。船夫奋力摇橹,小船轻快地向湖中游去。
怀仁虽小,也能觉察已身脱险境,松快了许多,不住地和母亲说笑。
玲儿望着这青山翠影,再生无限感慨。小时候,父亲领兵之余,常带她到这片湖域捕鱼摸虾。而今,父亲已然不在,母子又要天涯亡命,不知何日是归期。
刘勇更是长舒了口气畅然道:“等过了长江,跑到了山东,就是我的地界了,那里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好弟兄,自会护送咱们去关外。”
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目光中充满憧憬。突然,这笑意很快凝住,转而变得扭曲。玲儿再一放眼,见从岸上射来数只飞箭,纷纷落到船侧湖里,却有一枚流失正中刘勇的后心!
岸上的追兵未找到征用船只,只能胡乱放通乱箭,眼睁睁望舟兴叹。
玲儿托住奄奄一息的刘勇,悲怆无比,失声恸哭。刘勇在她的心目中,早不是那哑仆,而是依赖的大哥,若没有他,自己很难撑到今天,如今,这位忠肝义胆的大哥又要走了,今后母子还有谁可依?
刘勇吃力地说:“玲儿莫哭,我心早就随着我那死去的妻儿一起去了,现在了无牵绊,我死而无憾了!”
“大伯,求求你了,你不要死啊!”怀仁见大伯命不久矣,也跟着放声大哭。玲儿哭道:“都是我们母子连累了你啊!”
刘勇强挤出一丝微笑,说道:“千万别这么说,若不是叶先生……我早就死了。你记住,到了山东,去找义军首领……霍……他是我过命的兄弟……他定会帮……”,刘勇话没说完便咽了气。
船夫好像是一副铁打心肠,对眼前的生死离别无动于衷,或是见过太多的生死,早已习为常事,他默默地地摇着双橹,小船飞也似的向湖中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