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七月,库铭铁路技校毕业。
毕业那天,全班同学都很伤感,泪珠在每个人的眼眶里回旋。高同义和赵丽丽分开了,他们的爱情是稚嫩的,纯洁的,没有任何现实生活的色彩。在离开学校的头天晚上,全班同学集合到街上吃了一顿烧烤。
吴云华,肖楠,分回了贵州,刘清、张国平和班里的其他女生分到客运段当列车员。只有高同义分在与库铭相邻的下一个车站。吃完烧烤回来,库铭和舍友们躺在各自的床上。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晚,第二天,他们就要离开学校。他们相互祝福,相互鼓励打气。库铭和舍友们踌躇满志,豪情壮语地说,一定要到单位上好好地干出一番天地出来,绝不甘心当一辈子的小工人。
同年七月二十日,库铭分回到了他所在的那个小站,正式成为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铁路养路人。
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库明忠很是高兴。他亲手为库铭张罗了一桌酒菜,平生第一次倒了一杯酒给库铭。库明忠抬起酒杯,抿了一口,眉头舒展,意犹未尽地说道。
“你要好好工作,好好上班。人这一生,转眼就老啦。一九六四年,我才十六岁多点就出来参加修成昆铁路。因为村子里闹饥荒,村里大部分人家,有几个月,要靠吃观音土和吃野菜树皮过活。迫于生计,我悄悄地逃离出村子。”
“好多当年我们一起修成昆铁路的老同志都不在世咯。现在日子这么好过,都还没享几年福,人就一个个走了,唉!成昆铁路,多难修,死了多少人……”库明忠说着,有些怅然若失,欲言又止地说。
“一天中午,我们在干活。一个穿黑色长布衫的老者,朝我们走来。那老者走走停停,站在站台上东张西望,徘徊不前。最后,老者朝我们干活的那个地方走来。老者立住脚,向我问道,小同志,你给知道(知不知道)我儿子小明忠在哪儿?我儿子库明忠前几年出来修铁路,一直没有回过家。”
说道这儿,库明忠笑了起来。他抬起酒杯,又僵硬地把酒杯放下。库明忠黯然说道:“爹!……,我就是小明忠!你咋找到这儿来啦!……”
库明忠说着,伸出拇指,揩了一下眼角。紧接着,库明忠又和库铭说:“你爷爷高兴地说,老儿唉!自从你离家出走,只写过几封信回来,你娘在家天天哭你,眼睛都哭瞎了。我说莫哭莫哭,我去把小明忠找回来,你娘才没哭呢。”
库明忠说着,他用饱经岁月的手指,反复揩着潮红濡湿的眼眶。库铭似乎看到奶奶裹着的小脚,被父亲一遍遍地搓揉着。库明忠的手指,长满了铁锈。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驶过库铭所在的那个小站。铿锵的轮音在夜空回荡。火车的到来,擦亮了漆黑的夜。那一瞬间的亮,仿佛上帝之手,划燃一根短小的火柴。
二十多年过去,斗转星移,库铭每次走上铁道,他似乎还能清晰地看到父亲库明忠的身影,看到父亲厚重的身影渐渐地消损在千里铁道线上,最后变成一颗锈迹斑斑的铁钉。
库铭这样感慨,成昆铁路我来了。当年的四十万筑路大军啊,你们声嘶力竭地呐喊,震撼山河,为了早日开通铁路,你们把血肉之躯融入到了空旷的大峡谷,融入到了万水千山的一石一木。难怪夕阳落尽,千里铁道线穿过的一山一木,红得像鲜血一样。我将踏着父亲的脚步,踏着你们的脚步,继续走在这条铁路上。
对于出身农家的库铭,从小就养成了不怕吃苦、不怕劳累的体魄。
库铭所在的那个小站,南面有两三家小酒店,北面有两家歌舞厅和四五家烧烤店。西面是一条通往省城的公路,西北边有一条土路直通三里河村庄。生活在三里河的人管这条土路叫大路。
下到小站的第三天,外号叫鲫壳鱼的一工友以调侃的口吻对库铭说:“小伙,能分到这样的小站,算你幸运,有钱还可以吃口酒,还可以到下面的歌厅找个小妹玩玩。要是分到其它小站,有钱无处使,还想泡妞找女人,嚯嚯!我敢说,不用半年,让你见个老母猪你都会兴奋得吹口哨。”
“哈哈!”
工地上,所有人放声大笑起来。库铭看到工友们的每一张脸膛都是黑黝黑黝的,是被太阳晒黑的,黑黑的脸膛被风霜紧紧地捏着,随着岁月的风化,仿佛一粒粒流动的砂粒。鲫壳鱼笑得有几分淫亵,全然不顾周围的一切,接着又说,见只蚊子,都会拉来用放大镜看看是公是母。鲫壳鱼的话,让库铭感到了恶心和不齿。初来乍到,他只能笑笑了事。
工头田大板大声骂道:“鲫壳鱼,你个狗日的,还愣着干什么,只顾吹牛,还不赶快干活。今天的活干不完,都别想下班。”
“你们不要那么骚气,人家还是小伙子。”在旁的一女职工抿着嘴笑,把话题插进来。外号尖嘴钳的工友立刻反驳道:“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善男信女,处男处女都在幼儿园读着书呢。我敢打赌,你就不是。”尖嘴钳说话间,眼睛死盯着库铭。尖嘴钳一脸络腮胡子,像个杂乱无章的鸟窝。尖嘴钳的话更让我库铭不齿。库铭没有搭理尖嘴钳,也没回避尖嘴钳含混不清的目光。库铭反感工友尖嘴钳和鲫壳鱼的下流和庸俗不堪,以这样的工友为伍,库铭感到了少许的郁闷,在学校里许下的豪言壮语,似乎有些苍白无力。库铭郁郁寡欢地劳作着。
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一些矮小的灌木丛被太阳晒得蔫蔫瘪瘪的。 知了在树林里聒噪地叫着,从铁路路基和铁道上蒸腾起来的热浪袅袅上升,使人觉得更加燥热和烦躁。
“休息一下,太热了,”尖嘴钳气喘吁吁地冲着工头田大板说。库铭所在的这个小站,每人都有一个外号。外号叫来叫去,反倒成了他们的名,时间一久,他们就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有时有人不经意地叫了他们的真名,他们完全没有一点反应。因为库铭姓库,工友们就跟他取了个诨名叫小苦。
“不行!再过两天,轨道检查车就来,铁路工人,这点太阳算得了什么,你要藐视它,”田大板态度坚决,语气诙谐地说。尖嘴钳怏怏不乐,又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库铭的安全帽帽檐上已凝集了好多汗水。汗水正慢慢地从帽檐上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到钢轨上,像水珠打落到地面上,溅出一个个水花。库铭的眼眶里流进了汗水,他感到眼睛像蜂蜇般的刺痛。看着鲫壳鱼一身汗津津的,而且张口闭口就是黄段子、粗话、脏话满天飞,再想想鲫壳鱼是高自己几届的技校生,工作了几年,除了落下一个‘性博士’的称号和几块横向发达的肌肉外,其余的还是日日复一日的工作。库铭不免有些怅然起来,“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得跟鲫壳鱼一样,唉!怪只怪,自己不好好读书,为什么不去读高中……”
库铭气恼地举起手中的捣镐,拼命地打向钢轨轨枕底部,轨枕底部发出一声声沉闷的空响。库铭拼命地打镐,他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汗水很快就湿透了他的全身。
一列火车呼啸而来,库铭和工友们迅疾跳下铁路道床,一股凉风随着列车疾驰而来,给他们带来了片刻的凉快。火车过后,库铭和工友们又爬上铁路道床,他再次挥舞着手中的大镐。一个个道砟石被他用大镐打进轨枕底部。
下班回到宿舍,库铭的手指不听使唤,吃饭的时候,他根本无法使用手指夹菜。鲫壳鱼见状打趣道:“小伙,苦日子还没开头呢,当年我才参加工作那会儿,干一天活回来,吃饭时,苍蝇粘在脸上,连赶苍蝇的力气都没有。”
夜幕降下来,整个站区在清寂中显得有些空寥。
小站的灯光清冷而吝啬,孤零零的两三盏灯。灯下的主人,已齁齁睡去。远处青黛色的山脉巍峨连绵,彼此起伏。附近的村庄不时会传来几声狗吠。只有北边的歌舞厅,彩灯闪烁不停,形成一条条流彩。库铭疲软地躺在床上,无心翻着一本杂志。
一整天的劳作,库铭全身酸痛,动那那痛,他的双手已是满手的血泡。百无聊赖,库铭翻出多日不写的日记,他在日记本上写道:“这样的工作太辛苦了,我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当上一个小领导。如果我好好表现,得到上级领导的赏识和肯定,这样的愿望是可以实现的。这样繁重枯燥的工作不是我要的。时不待我,只争朝夕,拼搏吧库铭,你是一个男人,男人就应该干点男人该干的事。一个人,虚度光阴是可耻的,是不可饶恕的。我可以忍受寂寞,空虚,孤独,但我不能忍受默默无为,加油吧,年轻人,趁你还年轻。”写好日记,库铭把日记本收在书桌的抽屉里。库铭躺在床上,他看着雪白的屋顶,对着屋顶宣誓;“是个男人就应该干点男人该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