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能活下来。”
秦临又重复了一遍，十指交叉，平静地看着似乎陷入噩梦的女人。
“你去了三楼，你亲眼看到那个怪物杀死你的家人，却又说他是杀了所有挡道的人。在实验楼内部那种不可能存在中长窥探距离的地方，你甚至还比即将遇难的母亲外公要先到达案发地点，你比还在楼下的人都更有可能先遇见钟新禾！
“但是为什么，反而是你，比你母亲外公更可能先被杀的人，作为唯一幸存者，活了下来？！”
年轻女人战栗着，蜷起脱掉鞋子的脚，畏缩在车椅，紧紧抱作一团，因恐惧而极速喘息中带着痛苦地啜泣声。
“我认为，这期间必然发生了一件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温柔抚摸她的头，然后轻轻拨开右额上方不远一缕秀丽的黑发，露出半个指甲大小的，未生发丝的，如同被烤灼过而糅色老皱的皮肤。
“我猜，那个七岁大的小姑娘，一定有试图藏起来。”
他拿起帽子，轻轻放在惊恐地女孩头上，遮住她的秀发，也罩住了那一小片酸蚀过的丑陋皮肤。
“不……要……再说了。”
微弱干哑，颤声的哀嚎。
“但是她为什么要藏起来呢？为什么，她要在夜里，在一个从未到过的陌生的地方，反而要躲开唯一有着光明的房间，远离空旷走廊上明亮的灯光，而要试图藏身在一片无声的，幽暗的，阴影中呢？”
秦临停顿下来，看着她，神态庄重，清灵的眸子里透出同情。
“不……要！不要再说了！求你了！”
“她必然是看见了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比如，一个人形的怪物，”
“不！不……”
“比如，倒在血泊中的父亲，他的助手，以及本应在一楼的保安……”
“不要，停下，停下！”
女人惶恐地喊叫道。
“不对，她看到的不可能是这样。如果真是如此，她必然尖叫着往楼下跑去，然后在下楼前便会被截住，最后在恐惧中离去。”
她喘着粗气，整个人颤抖不止。
“她确实试图藏起来，但她为什么不向楼下跑呢？明明楼下更有安全感，明明楼下离她所看见的恐怖更远。”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那只能是，她在这栋陌生建筑里，所唯一知道的下楼的通道，旁边就站着那个让她恐惧的东西。
“他或许是刚刚从楼下上来，也可能——”
秦临看着再也抑制不住哭泣的女人，说出了另一半猜想。
“看来他本就在三楼，只是刚好经过楼梯口。这也更能说明，那场爆炸不是意外，而是单纯的人祸。再进一步，确实如你所说，你的家人是死在他的屠刀之下，而非爆炸。爆炸本身只是毁尸灭迹，隐去他来过痕迹的手法。”
他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而女人也缓和过来，眼神中透出的怨毒仿佛想要杀死他。
“由此可见，你几乎目睹了整个案发过程。让我们回到之前的那个问题，那件一定发生了的事。”
“你休想……”
“你看见了他，”秦临打断她道，“不仅如此，更关键的是，他也看见了你。”
她扣紧了椅皮，怒视他，吼道：“我现在知道你很聪明了，够了吗，大天才？！我知道 你之前都是在耍我了，你赢了！开心吗？你不用再炫耀你的推理能力了，你就是什么波洛布朗转世，你很牛！”
她视线下移，看向他胸前，说：“你就该被关在疯人院里，永远不被放出来！”
秦临清澈的眼睛突然满溢愤怒，但却不是因为女人的话，他沉声道：
“他对你笑了，对吗！在笑之前，他甚至低头看了一眼！”
她正要再度发作，但当真正意识到他说了什么时，瞳孔极速收缩，狠狠后撞到了车门上，惊愕地望着他，仿佛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魇此刻就坐在旁边。
“真是这样。”秦临喃喃道，伴随着喘息全身似若失去了力气。
他突然挥拳猛砸向身前的台子，大声咒骂。在宣泄完后，他又转向女人，低下了头，说：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为我之前的卑劣行径向你道歉。我不只是在拖延时间，还尝试勾起你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好让你明白复仇无望，能把车还给我。我……我……”
捏紧拳头，他继续道：“在你走之前，我还有最后的话想对你说，这或许对你有帮助，但可能你早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突然……”女人困惑地说。
他的转变太突兀，甚至可以说是莫名其妙。
“钟新禾，谋定后动，杀人不眨眼。他还有着些怪异的能力，可能是超强的洞察和爆发力。但你也并非毫无机会，你选择在今天复仇，肯定有原因吧？”秦临正色问道。
女人点头，说：“每年的3月20日，总是藏起来的他会冒出来，好像在期待什么。他会表现得更像人一点，这是接近他的最好时机。以前总是扑空，今年我运气好，居然提前找到了他的藏身地。”
“扑空？你有帮手？但看你的计划粗糙，你是单独行动。”
“组织里只有我在这附近。其实我也就是昨天才发现他，通知他们。但最快的赶来也得是明天凌晨了。”
“你有调动撬溜子的权限吗？”
“那是什么？”
秦临对她做口型。
她眉头皱起，说：
“有，但是不行。人太多那样会立刻让他警觉逃窜，人少了……去了也是送死。而且，命令是尽量在暗中将他抓捕或是消灭。
“还有，撬溜子？为什么叫他们撬溜子？这明明听上去更像是小偷。”
他摆手答道：“这不重要。这样说来，他的犯罪烈度虽然强，但是频度低，难怪我之前都没听说过这人。如果是这样，”他撇了撇嘴，“那希望又渺茫了。”
“你到底指的是什么？”
“我相信，钟新禾肯定不止干过这一桩案子吧？”
“他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死有余辜！”
“那就对了，想杀他的，必然也不止你一个，再加上派出的人肯定对他的能力有余辜，来的人实力肯定不错。你们有共同的目标，说不定有携手的可能。”
女人握拳击掌，惊喜道：“对啊！我们以前都是扑空，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话说，他真的有这么神出鬼没吗？”
她长叹一口气道：“说出来你都不行，他能改变自己的生物学特征。”
秦临震惊了，望着她说：“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时，能换个靠谱点的理由吗？我只是在精神病院里呆了一年，这个世界就从魔幻现实主义变得这么朋克了？！”
“我没有说谎，而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是朋克？”
“……你可以理解为，极富科技气息的魔幻感。”
“你懂的都好奇怪啊，你进精神病院前到底是干什么的？侦探？”女人好奇道。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在此祝你马到成功，全身而退。”
秦临向她抱拳，随后在开车门的时候又补充道：“也别马上开走啊，等我把旅行箱拿下来，还有借下你的那把小刀——哎呀，差点就忘了！”
他停下开门的动作，回身扑向女人腿边。
女人羞怒交加，一脚踹向他下探的脑袋。
秦临猛地下佝，躲开她的攻击，伸手摸向驾驶位座椅的下面。
发现他好像不是想干自己以为的那种事，她原本想要切他脖颈的手也停下了。
他摸出了还沾着沙的小包袱，不高兴地说：“鞋都没穿，你在这里瞎踢什么啊，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吗？”
“我……你……”女人羞红了脸。
“你可真奇怪。算了，不跟你计较这些了，都快12点40了，赶紧走吧。”秦临说着，一边开门下车。
他赤着脚。女人的鞋小了些，除非是踩下后跟当蹩脚的拖鞋穿，他根本穿不了。
左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嗒声。
车门被锁，打不开了。
“你要干嘛？！”
秦临瞬间弓身，本能的防御反应，神经绷紧提防着左边的人。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低着头，隔了一会才开口：
“在你让我回想那些事前，我确实抱着侥幸。或许真的能这么轻易就杀掉他，为所有丧命在他手里的人报仇。
“但当我再回想起看见他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还是那个会被吓得惊慌失措，撞倒东西的小孩子。”
没有感受到切实威胁，秦临又放松下来，问：“你这又是干嘛？”
“我不是才讲了半套吗？不管你愿不愿听，我现在都想说完。”
她拿下帽子，继续说：“房间门都关着，把手太高，我要跳起来才能够到。然后我听到声音了，就在三楼，楼梯口连接的另一条走廊。我以为是那个保安，如果他看到我，肯定会把我赶下楼。
“所以我藏起来了，藏在一个放满了瓶瓶罐罐的推车后面。”
女人指着脑袋上那个相当隐蔽的疤痕。
“这，就是被我撞掉下来的罐子，留下来的。”
“你听到的是脚步声？”
她轻轻摇头，说：“不，那是一种很轻微的声音，是一种击穿的声音。那不是他的声音。他，没有声音。”
“那是？”
“然后我又听见那个声音，楼梯口的摄像头，闪了一下光。他出现了，穿着和我父亲助手一样的制服。”
秦临突然泛起一种荒诞感，当缺少关键信息的时候，得出违规带家属进入实验室，并且实验事故由小孩引起的结论，竟然变得合理起来。
“毫无疑问，摄像头拍到了你上楼并且躲藏的画面，但没有拍到钟新禾。再加上那场毁去痕迹的爆炸，让他在之后可能残存的线索中消失了。再联系那次事件的报道，他当时一定有很自然合理的在实验楼出现的理由，以致于没被怀疑。
“这也印证了我的猜想，那个保安是自己上楼的，换句话，钟新禾不是杀上去杀下来，而是一开始就潜藏在三楼，然后在三楼做完了所有事，就此离开。他甚至可能了为了实施这个计划，提前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员工。”
女人点头赞同，又开口道：“可你怎么能猜到，看到我他笑了？甚至那个低头的动作？！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难道你当时也在？！”
“我怎么可能在现场。而且这不难猜啊。”秦临回应，继续说：
“你换位思考一下……”
女人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盯着他，向车门靠去，“原来你不是侦探。你也是个变态杀人狂！”
“喂喂，只是换位思考一下，我就成杀人犯了？你也能猜到的。你不想换位思考，那就假设，假设自己是一个思考能力健全，正在按计划执行犯罪的人。
“这个时候，你经过拐角，突然看见有一个藏在推车后的小女孩，她害怕地看着你，你会怎么办？”
“……我会停止犯罪。哇，你那是什么表情！”
秦临叹了口气，收起了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关怀神情，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守法的好公民。我的意思，如果犯罪一定要继续下去，你会怎么办？”
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盒子，觉得自己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又被迫增长了。
“……那我会立刻解决她。保障计划执行最重要的就是清理干扰因素，防止意外事件。你这么看着我干嘛？这不对吗？”
“确实可以这样想，但你死了吗？”
“呃……”
“钟新禾有预谋，有行动能力，他不是一个开无双血洗大楼，然后拍沟子走人的家伙吧。谋定后动是什么意思还需要我说吗？你的那种想法不觉得太死板了？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个小姑娘在那杵着吗？”
“对啊，为什么呢？等等不对啊，我知道我为什么在那啊！”
秦临深吸一口气，说：“我看你也不用抱着大宝贝去找他了，直接和他开聊。我保准你能气得他脑神经断裂，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我不能理解那种变态的逻辑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倒是你，这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态度真是有够变态的。”
“我在帮你解析你的敌人，你居然还骂我？！我看你真的不用去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直接把车从这里开下去好了，反正结果都一样。”
女人胸口急速起伏，真向钥匙摸去。
“卧槽，我开玩笑呢，姐姐！”他赶紧伸手控制住手刹。
“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和当年教我开车的家伙一模一样，坐在副驾驶就非得这么拽？这么喜欢教育人？！”
“好吧，我不这样了。回归正题，既然觉得好奇，他是不是就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话说，遇到意外，不应该先慌乱吗？为什么是好奇？”
“……他慌乱了吗？”
女人尴尬地往车窗外望去，不满地说：“你有话就直说呗，干嘛非得在我身上找优越感。”
“你还不明白他做了什么是吧？”
她偷瞟了秦临两眼，仿佛希望答案写在他脸上。
“呼——和你现在做的事一样啊！
“是思考啊！我的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