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座山让顾盼想起白茶山。当时也在下午，同样身处密林之中。只不过那是迷路，一段令几个纸上谈兵的登山者“羞于启齿”的经历。
而此时顾盼丝毫没有迷失感，反倒觉得目标越来越明晰。信念感来自委以重托的张茉，更来自凌寒露。
他记得白茶山里他失足跌落时，大脑一片空白。当从陡峭的下坡路滚落，右臂猛地磕向山石，剧痛使他脑中浮现出凌寒露的笑脸。那是一记止痛针。
数月后，顾盼身负使命来到又一座山。此处山势路况没有那般险恶，可脚下枯叶的脆裂声，却一下一下敲打在心里，让他感到此行才更加关乎生死。
他往前进发，往林深处探去，越走越像是一步一步接近某个尽头，或是终点。
日渐西沉，山里寒意骤起，顾盼不禁缩了脖子。远离村舍，远离人声，这杉树林里，静得只听见风声穿梭于树杈之间。还有，在风里时隐时现，来自某处生命的动静。
是人影。徘徊晃动数下，曲膝跪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边。男人的深吸气让身后数米外的顾盼不敢吸气。
苍苍晚色，背影依稀可辨。冲锋衣让人眼熟，它曾出现在无数个顾盼受邀同往的场合。这件衣服和此刻脚下的山头，都被赋予了特殊意义。
男人翻出手机。顾盼猜想“馨愿”又要发布视频，便也掏出手机来静候。
可是并没有。男人把设备放回口袋，站起身，将地面上被他来回踩踏因而散开的杂草树叶重新整理，试图恢复自然形态。
他仔细检查身上物件，拎起地上的背包，重又背好。而后，身体缓缓挪向悬崖边……
2
那一声，顾盼脱口而出，眼中充着血。他此生从没有经历过“千钧一发”的时刻，唯有此刻。再迅捷的动作都不及那一声来得及时。
那个被顾盼唤作“哥哥”的男人，在身体前倾之前的一瞬间，听见久违的两个字。向下飞扑的念头顷刻被斩断。
他转头，而后整个人回转过来。他在这片仿佛被烟瘴笼罩着渐渐昏沉的杉树林间用力搜索。他听到的，以及想要再次听到的声音，究竟来自何方。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哥哥！”
“你出来，让我看看你！”
“好，你也走近一点！”
顾盼现身，在重回安全地带的背包客眼里燃起火光。
“不可思议！”苏驰远摇头连连。
“你带我来的。”顾盼从“启爱家园”活动室讲到那里一幅年深月久的宣传画，又从“馨愿”作品中的英文签名说到张茉手机里的油画照片……苏驰远的脸上，绝望和希望交替浮现。
“呵，你就是PP君……太难以置信了。”
“是我。pp君与馨愿相识，实属巧合。”
“嗯，我明白。这种相识，想要蓄意为之，也太难了。”
“是的。我很感谢‘馨愿’为我解惑时的付出。”
“是馨馨。你要感谢的是馨馨……我让她不停更，我觉得只要‘馨愿’还活着，馨馨就还活着。”
“可是要让‘馨愿’活下去，您就得活着。”顾盼上山前接到张茉电话，她说在家翻找出几份意外险保单，始购于两年多前。受益人分别是她，还有驰远的父母。
与焦灼和抑郁抗争已久，苏驰远终究还是想结束了。顾盼心想。
“活到今天，我感谢两个人。当然，这种感谢，或许和你的价值观是有冲突的。第一个是郁妍，”苏驰远淡然一笑，“小子，咱们坐下聊两句吧！”
“其实我更想听您谈谈陆寒。”顾盼跟着苏驰远一起坐到山道旁的岩石上。
“陆……寒，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直到星期九度假村那次才知道，其实我早就见过凌寒露了。”
“嗯，杀妹仇人的妻子。”
“郁妍出现之前，我根本想不到会和一个死刑犯的家属发生瓜葛。”
“借刀杀人的瓜葛。郁妍就是那把刀。”
“我记得郁妍第一次来心灵氧吧，情绪很差。当然，我那时的状况并不比她好。”
“心理状况？”
“是。馨馨出事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处于崩溃边缘。”
“自责？觉得没有保护好妹妹？无法向年事已高的父母交代？”
“我整天脑子里都在回放那天我和馨馨通的最后一次电话。后来想想，那不是一个非加不可的班，如果我陪着出去，如果……”
“负罪感。”
“是的。我那时就想到结束生命，结束这种痛苦的折磨。”
“所以保险就是那时候买的。”
“张茉告诉你的？”苏驰远有极短的时间惊讶于顾盼无所不知，但仅仅一秒。
“张姐说看到了保单。刚才看您伪造失足坠崖的现场，我明白您的用意。”
“呵呵，本来保单赔付早就发生了，因为郁妍的出现暂缓下来。她告诉我外院里很多人都认为，黑夜杀手的妻子在夫妻关系里不尽责才培育出了杀手。听到这些话，我当时身体立刻发生了化学反应。你无法想象，当一个人终日背负枷锁，却被别人的斩钉截铁给解救下来，那是怎样一种感受！知道吗，那是重生！从那以后，我的每一天都会用默念三声‘不是我的错’来开始。”
“如释重负，是吗？错在别人，您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嗯，暂时活下来了。”
“两年前郁妍替你续了命。但是她自己却没能活下来。对您而言，她非死不可，是吗？”
“除了馨馨，张茉和乐乐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义不容辞要保护的人。”
“哦，责任感。”
“我承认，责任感从我嘴里说出来的确可笑。我和郁妍发生过关系。当然我并不想强调酒精使人迷乱，毕竟酒是自愿喝下去的。因为它而产生的后果，一个成年人没资格推得一干二净。顾盼，我不知道你对于我和郁妍的事到底是通过什么途经得知。选择站在什么立场去理解此事，这是你的自由。”
“可我想听您说。”
“郁妍是个让人恐惧的女人。她几乎每天都要跑来我住的小区，守在我楼下，有时还爬上对面大楼，上到与我家同一个楼层往我家看。这是我偶然间发现的。当然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接近我女儿，对乐乐又抱又亲，强行让乐乐记住一个陌生的姐姐。”
“张姐有次跟我说嗅觉敏感有时是负担，我当时没理解。后来才慢慢懂了。”
“张茉是个好女人。我真的很珍惜这个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我信。可是您预料不到的是，郁妍对您的家庭产生了威胁，而且那种威胁让您恐惧。所以她必须消失。”
“你我之间几乎没有秘密了。不过有一点，郁妍的房间一直保留着，是为什么？”
“是因为承诺。小时候我差点溺水，郁妍救了我。第二次生命是她给的。我向她承诺过，若非万不得已，要一直陪着她。她不在了，她住过的地方我尽量保持原样。我尽力了。”
“一个小男孩儿从小被情感勒索的故事。”
“什么？”
“就是……哦没什么。”苏驰远对顾盼的保护欲望丝毫没有衰减。他坚信，对于当事人而言，某些陈年往事还是深埋地下更加仁慈。
“不，一定有什么。我记得您说过‘惊世骇俗’的事，到底是什么？”
“说过吗？忘了。呵，小子，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来告诉您，赎罪不应该以增加受害者为结果。您以为不声不响地消失，留给妻女和父母一笔巨额赔付金就是补偿他们了？他们会每天生活在猜想中，而且永远都猜不透您的真正死因。更可怕是自责，反思自己曾经对您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这种自责像黑洞一样，这才是最残忍的折磨。”
苏驰远至少停顿了十秒钟，一言不发。他在暮色里看着顾盼渐已模糊的面孔，咀嚼着刚刚那一番听起来像是孩童穿大人衣的陈词，内心涕泪横流。他感恩此刻的天色，让他看不清对方。这样他就能放肆地把眼前这个少年再一次想象成他的馨馨。想象那些正是她的心声。
“其实哥哥跑来这里，还有个原因，你知道吗？”
“因为我说过要带您来这儿找美食。”
“嗯……你知道郁妍之后第二个让我活下来的人是谁吗？就是你。郁妍离开后，我发现自己又开始无休无止地失眠焦虑，直到有天你来心灵氧吧。”
“因为我写了经管学院，旅游管理，不爱吃茭白，还有最爱的歌手Taylor Swift。”
“对。就是那一刻，熟悉的心跳又回来了。”苏驰远笑笑，应和着那天重又复苏的希望。
“可是凌寒露又有什么错？您已经授意郁妍去报复她，您的负罪感已经成功转移了，为什么还不放过……”
“因为她和你在一起啊！从我逼迫自己相信罪魁祸首必须是凌寒露那天起，她在我心里就是个不祥的女人。几年前她害了馨馨，现在又会害了你……可是，后来我醒过来了。”
“我那天在小巷子里说的话让您醒过来了是吗？可就在那之前一个小时，您甚至还想着争取最后一线机会让凌老师消失，对吗？”
“对不起。呵呵，我真的醒了，你不是馨馨，还有，凌寒露从来都是个无辜的人。”
“但您还是愿意相信‘古楼子’是馨馨的承诺，所以选择这里作为最后一站。”
“现在你什么都清楚了，那你告诉我，怎样赎罪才是对的？呵，我也曾经想过‘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想过‘浩荡百川流’，可现在，不配了。”苏驰远卸下背包，同时卸下了所谓学识阅历的负累。他把前路交给这个孩子来安排。
“这个世界上，除了您自己，没有人能够举证您。您是法律工作者，自然懂得罪与罚的关系。我请您本着不再增加受害者的原则给自己量刑，然后再以这个原则考虑用什么方式来服刑。我认为除了苏驰馨以外，还有很多人值得您在乎。”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
“苏先生，希望您还能明白，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郁妍就在我眼前看着我，眼神冷得像剑。我对她说，妍妍姐，抱歉！”
“……我们下山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