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庄周惊梦
书名:清流 作者:贺兰山阙 本章字数:4973字 发布时间:2022-11-06

北风呼啸,天地乍寒。天空与大地,已被漫天狂卷的雪花混成一体。苍穹之下,三辆牛车在天地间艰难跋涉,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划开数道长长的车辙。牛车犹如大海上的小舟,顶着刺骨的寒风,随风飘摇。

前方拉车的是一头年迈的老牛,它不堪重负,早疲惫不堪,不时地喘着粗气。口鼻间,已被它那沉重的呼吸染成了一片冰霜。

“你这畜生,再不快走,我们都得冻死在这冰天里。”赶车的把式大声呵斥着,用力地抽打着步履缓慢的老牛。

兆骞被响亮的鞭声惊醒,彻骨的寒冷迎风扑来。他睁开眼睛,见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身上虽裹着几层厚厚的皮毛,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现在是何时?何地?我怎会在这里,将去往何处?”兆骞只记得在暖阳下,幸福地睡在小婉的臂弯,怎么一觉醒来,却投身到这苦寒交迫的荒郊野岭?这里绝不是江南!江南的天空怎会飘下这般大的鹅毛!

“小婉!”他想呼喊,却发不出声响,喉咙间一阵剧痛。

“看你这额头烫得吓人,再坚持一下。”妻子葛采真摸着兆骞的前额怜惜地说道,她怀里抱着的男孩一个劲地哭着喊爹爹。

兆骞的思绪不停地飞舞。这里是远离江南几千里的塞外,令人闻风丧胆的宁古塔远郊!自己如何会置身这里?正恍惚间,一声恐怖的嘶吼声从远处传来……

煦日里,艳阳高照,而兆骞却觉得浑身阵阵冰冷,眼前又是小婉俏丽的面庞和悦耳的声音。

“怎么刚打一小盹就醒了?你呀,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这些日子身心疲惫,还想让你暖暖地多睡上一会呢。”小婉爱惜地说。

“我好冷!”兆骞讷讷地说道。

南闱科场案终于事发。十一月,工科给事中阴应节参奏,江南主考官方犹“弊窦多端”、“物议沸腾”,如:取中之举人方章钺,是少詹事方拱乾第五子,与方犹是同宗。顺治帝大怒,诏令“严行详审”,并令江南总督郎廷佐将人犯拿解刑部。

顺治如此龙颜震怒,更缘于先前北闱科场的案发。

在顺天乡试中,科场舞弊成风,考官李振邺、张我朴等人贪财纳贿,竟然公然在考场内互翻试卷,以事先拟好的名单取舍举人。放榜后,众士子议论纷纷,聚众到文庙去哭庙。为平复民怨,顺治帝立即令督察院会审。

很快查实,科考前,考官李振邺、张我朴巴结权贵,四处放风,大肆甩卖“关节”加以敛财。十月底,顺治帝下旨,将纳贿考官立斩,抄没家产,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尚阳堡,行贿舞弊的举人田耜、邬作霖俱着立斩,此案方暂告一断落。

顺治没想到,北闱的科场案余怒未消,南闱这边又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不严厉惩治,如何能刹住这科场的歪风?

一时间,江南也是民怨沸腾,群情哗然。控告主考方犹徇私舞弊,收受贿赂的控诉如雪片般纷涌而至。

有人告诉兆骞说:“你知道吗?程度渊是王发的远亲,想必王发也定是难逃干系了。”

兆骞听后,如同吞了一万只苍蝇,唾道:“早知如此,我们怎会与这等人为伍!真是悔不当初!”

程度渊此时已潜逃到苏州,与王发姐弟商议对策。

程度渊正是王发的表弟。试前,王凤英找到他,两家各花了一半的价钱买出了考题。为了更稳妥,考前王凤英又亲自给两位考官上供,使得王发和程度渊得以双双高中,哪知现竟闹出这么大风波。

程度渊现在万分惊恐:“现在,方、钱两位考官都被拿了,严审之下,必会招出与我们之事,追查下来,不仅所取功名不保,恐还有牢狱之灾。”

王凤英骂道:“都是你考前过度招摇,整日与那些名士们呼来喝去的,你以为那样就能抬高你身价?现在倒好,他们那么多人都落了第,你肚里那点墨水谁不知道,能不引起群情激愤吗?”

程度渊委屈地说道:“我那不是为利用他们给我写文章吗,你也知道,我这样的,就算预知了考题,上了考场不照样一塌糊涂。”

王凤英叹了口气,道:“哎,这点上,你远不及王发。别管怎样,起码他自己搜肠刮肚,临阵磨枪,倒能备好。”

王发听姐姐夸他,一脸得意之色,王凤英骂道:“你也别美!一旦事发,到时候我们全得完蛋!”她又问程度渊:“那日考题是谁帮你答的?”

程度渊道:“我特地多了个心眼,将多个命题拆开,分别请人给我作答。”

王凤英气的拍桌子大骂:“你这个蠢货!为什么不早与我商议?人家出了考场一通气,你不全都露馅了么,难怪这么多人上告!就算那方犹不供你,恐怕也早就在官府登记备案了!你到时牙关可要咬紧,千万别扯出我来。”

程度渊吓的哭道:“千错万错都是在我,还请姐姐救我!”

王凤英说道:“此时,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我只能送你个‘逃’字。逃得越远越好。先避避风头,等这阵风过了再说。”

程度渊连声称是,连夜逃走。

程出逃后,朝廷更为震怒。因中第举子难辨真伪,礼部下令,所有举子北上京师,接受审查并予以复试。

姐弟俩又招来章素文商议。自三年前章素文为新诞皇子大唱赞歌,受到清廷赏识直晋国子监,次年春,他又信心满满地进京参加会试,却名落孙山返回乡里。虽未中进士,但凭其国子监生身份,也算一时风光,而他在士子中声望大跌。

“我听说,现在朝廷要把所有的举子都招到京城去复考,我看以王兄那点墨水,到了那天,恐怕难免露馅儿。”章素文分析道,一旁有王凤英的小白脸频频给几人斟酒。

王发说:“这用你说,所以我才来找你商议对策的啊。”

章素文道:“依我之见,不如就索性把这趟水给搅浑,让皇上真假难辨。到时候,你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临场发挥不利,被消了功名。”

王发急道:“那怎么能行,煮熟的鸭子又要飞了,我岂不白花了银子?章兄还要帮我想个万全之策才是。”

王凤英见弟弟又犯了混,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事到如今,哪有什么万全!咱能保住身家就不错了。想要万全之策,我这里倒有一个,你不如学咱表弟,卷铺盖卷儿跑路。”

王发经姐姐这一顿呵斥,便不再言语,章素文接着发表他的高见:“刚才说你表弟曾找过好几人答过题,其中竟有吴兆骞?”

“正是,其他几个人我倒记不得了。”王凤英说道。

“那样正好,他既事先见了那题,就不算清白。若早知有这么一天,倒不如让你表弟留下他那份答题的纸张,吴兆骞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发一拍大腿,懊恼不已:“这我怎么早未想到!”

章素文说道:“不过这也不晚,不如写一信检举吴兆骞,告他事先贿赂考官,透出了考题,我看着这足够他吃一壶的了!”

王凤英眼前一亮:“素文兄弟果然高见。就这么办,看他还能得意多久!你文采好,此信还需烦劳你来拟。对了,别忘了给那吴兰友也给捎上!

章素文不解:“这是为何,难道天底下姓吴的都得罪你了?”

王凤英一杵那戏子脑袋,对章说道:“还不是为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自己没本事,以前他那个相好现在跟了吴兰友。他咽不下这口气,正借此机会整整这对狗男女。”

她说罢又顺手掐了一把戏子油滑粉嫩的脸蛋:“我时刻都想着你,今后可要对我好点哦。”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戏子恬不知耻地应道。

章素文为自己的高招十分得意,看着王凤英和那戏子如胶似漆,已丝毫不避讳他人,笑问道:“素闻姐姐在家说一不二,前阵子姐夫在外面有个相好的欲纳为妾室,你把那女人给挠得满脸桃花,姐夫在家跪了好几天此事才算作罢。他现在当那么大的官,不还是得对你俯首帖耳?真是佩服佩服。”

王凤英瞪了一眼王发,显然是王发当作美谈和人显摆。她也听出了章的弦外之音,竟毫无愧色地说道:“凭什么你们男人可以在外寻花问柳,而女人就该独守深闺?我今天偏要把这事给颠过来!”

章素文深知王的霸道,只能顺着说道:“姐姐果真是女中豪杰,这叫巾帼不让须眉!就冲这,咱们再喝一杯。”

可是王凤英却还未尽兴,她借着酒劲,把心里话全都吐露出来:“想那婚姻之事,自古都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不能自己做主,哪有几个能遂了着自己的本愿!你们这些所谓的才子,都有家室,为何还喜欢去那烟花柳巷?口口声声是寻觅真情,而有谁去考虑过女人的感受?”她说着,竟委屈地哭了起来。

在姐弟两人的授意下,章素文挥毫泼墨,谤书顷刻间一气呵成。可怜吴兰友,也无辜遭构陷,此对章素文来说,无非是多费几滴墨水而已。

一纸谤书直抵上庭,控告吴兆骞中举有弊,同告的还有吴兰友等几名举子。

士林一时哗然:吴兆骞竟然会有染于科场舞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更可怜那吴兰友,刚逢人生双喜临门,美好的生活指日可待之际,又被一纸谤书抛入谷底,真是乐极生悲,世事无常。

南闱科场事发,吴兆骞、吴兰友等无辜学子被人陷害,而这真正的舞弊之徒却遥身事外,把酒言欢。古往今来,多是恶人先告状,世风糜烂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兆骞心情烦闷,好在有小婉做伴。“我吴兆骞竟会因一区区举人而舞弊?真是全天下最大笑话!”

小婉宽慰道:“你此次定是遭小人构陷,岂是你的过错!我等你早日洗冤归来。”

兆骞又愤愤说道:“定是章、王两个恶贼!他们一直因社事嫉妒我,但没想到竟会下作到如此地步!真金不怕火炼,我还怕再考不成!权当作进京游玩一圈,回来我把那里的见闻和风土人情说与你听。”

“但愿皇上能明辨是非。若不是姑母需要照顾,我就陪你一同去上京诉冤了。”

小婉心知他是故做轻松,此时见姑母已入睡,她牵着兆骞的手,进了自己的香闺。虽连日来二人已如胶似漆,却未曾独处一室。一向无话不谈的两人此刻竟然无语,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小婉已羞得满面绯红,她让兆骞闭眼转过身去。当兆骞再转回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美丽异常的侗体。看着赤裸的小婉,兆骞惊呆了,多么美的尤物,怎可如此亵玩焉。

刚才还羞得不敢抬头的小婉,此时却大胆异常,举目火辣辣地凝视着兆骞,仿佛在说:“还在等什么,笨蛋。”

兆骞却不敢接引她的目光。他说:“上天对我何等眷顾,赏赐我此等佳人!可是今日,我却不敢接受你的美意。”

小婉目光诧异。

兆骞说道:“我深知此次上京,吉凶未卜。万一有什么不测,岂不是误了你一生?”

小婉上前一步,说道:“还记得我跟你讲的仙鹤眷侣吗?我便如那雌鹤,万一你有事,妾又安能独生!今天我想要你知道,不管你今后怎样,我永远都是你的人!”

兆骞心中已是万马奔腾。他不再说话,一口深吻了下去,小婉闭目凝神,忘情地迎接。

一吻唱罢,小婉等待着这少女一生最美好时刻的来临,兆骞却撇开她夺门而逃,只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小婉委身坐在床沿,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从脸庞滑落。

兆骞即将赴京之际,吴梅村前来吴江造访。旧友来见,吴晋锡热情相迎。

“一别经年,晋锡兄可好?”

“是啊,一晃,有十几年未见了吧,梅村先生还是一如当年风采啊。”

“你也老当益壮,还有这么多出类拔萃的好儿子,老弟好生羡慕你啊。”吴梅村见吴晋锡一脸愁容,又说:“兆骞的事我已听说了,这分明是无中生有。”

吴晋锡说:“我就知道梅村兄突然造访,怎会是为了与我这老友叙旧?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为了小儿的事专程来的吧?”

吴梅村笑而不答。

吴晋锡酸道:“你虽没有亲教过季子,但也算得上他半个老师了。当日虎丘大会,他多受你提携,才得今日之美名。这小儿素来与我都没有话,一提起你来,却总是眉飞色舞,你们这忘年之情,真令我嫉妒异常啊。”

“哈哈,你总是训斥他,他又怎敢与你亲近?”吴梅村一脸得意之相。

“可是你吴梅村哪样都好,就是这花花肠子太多!什么事都不直来直去,总喜欢绕弯弯。想当年,你与那卞玉京道人,不也是遮遮掩掩?明明是心里念着人家前去探望,嘴上却偏说是路过,难怪让那卞大美人如此寒心那!”

见吴梅村脸上现出不悦之色,吴晋锡自知失言,赶忙岔开话题。

少顷,兆骞已闻讯奔来。

吴晋锡对儿子说:“看你现在这副德行,还将此事视同儿戏!朝廷既将你列为情弊之列,哪会轻易让你脱罪?那不是打自己脸么!不是你以为去答个卷就能还你清白的,你懂不?”

吴梅村道:“那京城,可不比江南。没人会管你有多大才名,无辜与否。且大官多如牛毛且又错综复杂,哪里都需要打点,还须得有官场的人照应才好办事。”

吴梅村曾入仕清廷,深知官场衙门的水深,他又写给亲家陈之遴手书一封,让兆骞携书进京,嘱他到京城后先去拜会陈大人,也好有个照应。

兆骞一一应诺,吴梅村又是一番千叮万嘱,方安心离去。

吴梅村对兆骞真是殚精竭虑。他在京师好友众多,如侯方域、龚鼎孳等高官都是他曾经的文友和挚交。这两人同在党争激斗中正处下风,早已失势,无暇他顾。只有陈之遴官至尚书,现任弘文院大学士,地位还算牢靠,两人又是儿女亲家,相信他会竭力而为。

行前,兆骞再去古风庄探望,庄上依旧是大门紧锁。“这母子能去哪呢?安节啊,你现在又身在何处,何时才能归来?”

年底,吴兆骞辞别了家人与故友,与吴兰友搭伴,启程北上京师。

轻舟驶到垂虹桥,兆骞不禁抬头张望,见小婉矗立在桥上,饱含着深情地望着自己。兆骞掏出手帕,使劲地挥舞。小婉心领神会,玉臂摆镯回赠。此刻一切话语都显得苍白,两人就默默地凝视着,直至对方身影消失在彼此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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