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设宴凤凰沟
书名:江湖如昨之紫色蝶翼 作者:顾咸 本章字数:16569字 发布时间:2021-01-15

阳光柔柔地抚慰着风无羽的眼睛。

他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所坐的小舟已经飘荡进一片芦苇中。

芦花飞雪,他站起来纵目望去,只见这片芦苇尽头还接着一片迷蒙的树烟。

显然他现在的位置离城镇很远了。

突然他隐约听到一种声音,一种乐声。

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正常的人都该听得出这是嫁娶送亲的喜乐,在这种音乐的冲刷下,每根芦苇似乎都跟着跳起了洋洋自得的舞蹈。

风无羽从不是喜欢随便凑热闹的人,虽然他自己经常造成别人的热闹。

他开始划动小舟,顺着音乐荡过去,并非为了瞧送亲队伍的喜庆隆重,只是为了现在内心莫名其妙的孤寂,急迫地想接近同类。

小舟没有划多久,一条大船就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又是大船。

他现在真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敏感,看见任何大船都觉得是昨晚贴着云家标记的那艘,要向他不容分说地压倒而来,压碎他人生的一切。

数不清有多少人密密麻麻地挤在甲板上,不仅有人敲锣打鼓,甚至还有人舞着色彩斑斓的狮子。

整条船挂红戴绿,连风帆都剪成了一个大喜字。

他停住划桨的手,出神地看着,像彻底变作不通世事的孩子。

那条船竟很快就到了他面前,船头有个人被挤得走不稳,踉跄跄地好不容易挤到船舷,颤巍巍地撑出半截身子,高声问他:“想是风无羽大侠么?”

风无羽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似乎意识到自己正是风无羽,木然点了一下头。

那人面露喜色,招手道:“快上船来,向云大侠贺喜,怎能少了你?”

风无羽更是惊呆了:“你说什么?什么云大侠?”

他迷惑不解地眨着眼,似乎一下子难以置信自己正是风无羽,连云大侠是谁也忘得干干净净。

那人道:“北云南风,你俩的名字可从来没有分开过,云大侠当然是指飞云堡的少堡主,刚荣受天长老盛誉的云亦萧。”

风无羽失笑,空空落落的内心终于重又填进了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那些东西就像滴入水中的墨汁,浓厚迷 幻地渲染开来,只觉眼前却还是一片梦境。

想不到这群风风火火花花绿绿的人不是送新娘子去结亲的,竟是给云亦萧贺喜的。

那人笑意热烈,扭头呼喊道:“你们看,真是何等的巧,在半路上遇见云大侠的知交风无羽风大侠了。”

听那人的口音,明显是来自山西。

而风无羽已看见人群中还有关内很多门派的弟子,甚至有七八个少林僧人,一两个东瀛武士。

五湖四海的武林人浩浩荡荡热热闹闹地同船而来,都为了诚心祝贺云亦萧荣登天长老的名剑榜。

对武林人而言,受到天长老的赏识,比受到朝廷的册封还要光荣百倍,还要值得庆祝。

做官做到权倾朝野,也休想获得所有武林人的尊重。

成了天长老遴选出的名剑客之一,却可以令大部分武林人心生敬畏,由衷佩服。

听说风无羽就在下面,喧天的锣鼓也不响了,斑斓的狮子也不跳了,一个个都蜂拥至这边,争着看天下第一妙人的风采。

先前那人急忙左推右攘,高声道:“你们不让开些,风大侠怎么上船?”

岂料他这句话说完,下面的小舟里已不见了风无羽。

谁也不知道风无羽是如何突然不见了,甚至连眼睛都没有花一下子。

那人揉揉眼睛,纳罕道:“不会是我看差了,分明看到风大侠就直立在小舟里。”

身边许多人也揉揉眼睛,仿佛风大侠成了沙子突然飞过来将他们眼睛都迷住。

难道风大侠还懂法术?可以瞬移身体或者隐形?

有人拍着那人的肩,讪笑道:“你小子是昨晚喝高了,这时候都未醒过来么?自己看花了眼,就在那里咋呼。”

那人挠头道:“小舟分明还在呀,人却没了踪影,怪事。”

人若困惑就要忍不住看天。

他一边挠头,一边仰头,可身旁的人群太挤,把他的脖子挤歪了,视线也斜了。

他视线斜斜地落到船篷上,正触及一条人影,立刻又惊叫起来:“风大侠在那儿。”

风无羽确实在那儿,临风玉树般悄然鹄立于船篷上,也正仰头看天。

不管他出现在哪里,都像是本来就存在于那个地方,存在了亿万斯年,几乎与时间一样永恒。

前后甲板挤满了人,所幸再满也挤不到船篷上,本来无人注意的船篷突然像是皇帝坐的龙椅,金碧辉煌,有了最强的吸引力。

那么多双眼睛,居然没有一双看清风无羽是怎么离开小舟又落身在船篷上。

那么多人都早已耳闻风无羽的轻功出神入化,却实在想不到是这样的神,神得根本看不见。

他默默地看天,下面的人就默默地看他。

船里船外,方圆百里,一时间万籁俱寂。

突听一个声音优雅地吟哦道:“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个声音飘飘渺渺,冷冷淡淡,轻轻柔柔,一开始说到泪眼,人们还能勉强辨别出那人是在甲板上,而且每个人都真切地感觉到那人就在耳畔。

说到秋千去,语音结束,如同一曲仙乐终止,留给人间无限遗憾。

人们霍然发现已有个仙子般的女人非常近地和风无羽一起面对面站在船篷上。

女人红衫飘拂,如悠悠的一片乱红飞落。

风无羽也很优雅,摇着折扇,一副饱读诗书而多愁善感的样子。

那女人突然又说话了,这次是三个字,三个让所有人惊呆的字。

“王八蛋。”

前一刻她还在嫣然柔声地吟诗,此刻却骂出了这样难听的粗话。

可她的眼睛含情脉脉,话虽粗了些,声音依旧那么柔,就像风中柳丝要轻轻地缠住春 光。

令人更惊愕的是,风无羽对视她的眼神也含情脉脉,也柔声说了三个字。

“臭女人。”

女人浅笑:“王八蛋。”

风无羽浅笑:“臭女人。”

女人连声道:“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风无羽连声道:“臭女人臭女人臭女人。”

满船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瞪着他们这样像孩子嬉戏般的骂来骂去。

终于他们不骂了,可他们直接开打了。

他们展动身法,轻如飞燕地在船篷上你追我逃。

追的那个当然是女人,逃的那个当然是风无羽。

就算没有亲眼看过,人们都会以为风无羽天生是给女人追的。

他们甚至飞下了船,在芦苇荡里打了一圈回来。

终于他们不打了。

女人却又骂道:“王八蛋,你还没死呀。”

风无羽露出很无赖的表情:“臭女人,你都没死,我怎可以死在你前头。”

女人柔柔弱弱的声音陡然冷厉,呵斥道:“够了,风无羽。”

风无羽长叹一声,中气不足,对方像是在发号施令,他却像是在苦兮兮地求饶:“我早就够了,够得我快要撑不住了,冉凤尾。”

满船的人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风无羽风 流倜傥,遍播情种,各式各样女人的情债他向来是欠了太多。

可亲眼看见有女人向风无羽追债,很多人倒是第一次。

风无羽擅长风 流,事后也擅长消失,与他产生过感情的女人,大都难以找着他。

能找着他的女人,绝对也非等闲。

人们的面面相觑,就是在想冉凤尾是个什么来头的女人,她那般厉害,江湖上怎地极少闻名?

冉凤尾嫣然一笑,笑容却透着忧伤:“你这榆木脑袋,你以为你跑到这里,被你玩过的女人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风无羽苦着脸道:“你别随意地替我以为,我从没逃避你,从没……玩你。”

他立刻又展开灿烂的笑容,笑里也透着忧伤:“谁不知道我和云亦萧是知交,云亦萧荣登天长老的名剑榜,别人都来了,我能不来么?有脑子的人都该猜到我一定要来的,在这里一定找得到我,你当然比谁都有脑子。”

冉凤尾噘嘴道:“总之比你聪明。”

风无羽默然半晌,迟疑不决地支吾道:“我……昨晚好像……”

冉凤尾认真地微蹙秀眉:“好像什么?”

风无羽涨红了脸,似乎特别害羞:“好像在哪个地方见过你了。”

冉凤尾干笑两声:“怎么见的?”

风无羽道:“见你在一条大船的一个窗口,还……女扮男装。”

冉凤尾瞪大眼:“你见了鬼了,我女扮男装干嘛?也打算躲着你?”

风无羽讷讷道:“你那样子是很像在躲着我。”

冉凤尾急道:“你那样子?你认定是我了?是不是你在这里水土不服,病了,眼睛发花了。”

风无羽沮丧地摆手道:“好,不说这个,当我是眼睛发花了。”

冉凤尾摸摸他额头,笑道:“离开我,你就病得不轻,看来我又要给你好生治一下。”

风无羽觍颜道:“现在不可以,下面那么多人呢,不好意思。”

冉凤尾故作骇然:“风无羽不好意思,诸位小心了。”

下面还真冒出个声音煞有介事地问:“小心什么?”

冉凤尾甜笑道:“小心他放屁,天下第一妙人不好意思的时候总会放屁,你们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下面的人一个个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风无羽哭笑不得,冲着冉凤尾的耳畔低声道:“我肚子里可没存着一丝儿屁,你这么开黄腔,我放不出屁来,那不是欺骗大众,毁了信誉吗。”

他的声音也不是太低,下面的人全听得一清二楚。

之前那个山西口音的汉子冷不丁地发笑道:“风大侠真风趣呀,能与风大侠同行,再不会怕没意思。”

没意思三字说出口,他居然打了个响屁。

风无羽抚掌赞道:“这屁就有意思极了。”

他的手一扬,像是在命令,锣鼓立刻又喧天地敲了起来,狮子立刻又闹腾地舞了起来。

冉凤尾笑嗔道:“原来你早派了个专门帮你放屁的使者。”

风无羽摇摇头,无可奈何:“人家的屁就是人家的屁,人家好不容易放出来,我没有任何权利占为己用。”

冉凤尾正色道:“那我改天多给你吃豆子,你总会放出自己的屁。”

风无羽道:“你干嘛一时间对我的屁很感兴趣?”

冉凤尾道:“因为你伤了我的心,你就是一个屁。”

风无羽软绵绵地躺下去,深沉沉地叹口气:“我以后一定会逢男人就说,千万别伤女人的心,不然男人要在女人眼里变成一个屁,只不知这个屁是香是臭。”

冉凤尾努力做出嫌恶的表情,在别人看来却更加柔美痴情,反倒像是在赞美:“比一堆狗屎还臭不可闻。”

风无羽撇嘴道:“那不如直接说我就是一堆狗屎得了。”

冉凤尾终于忍不住,娇滴滴地抿嘴笑道:“没办法,虽然我比你聪明,终究是赶不及你的妙,所以想不到这么妙的地方去。”

风无羽合眼,悠然道:“妙,妙极了。”

XXX

大船风风火火地疾驶出去,河流弯弯曲曲地不知延伸向什么地方,再回头只见风无羽撑来的那只小舟已如一片孤独飘落的秋叶,或许永远不会有人问津了。

风无羽转过头,似乎有些怅然。

大船驶了很久,久得连敲锣打鼓的人也累了,舞狮子的人也累了,一个个无精打采地瘫坐在甲板上,另外却有人正热情地张罗午饭。

但前面还是一望无边。

风无羽看看身旁的冉凤尾,用肩膀碰碰她,柔声问:“怎么不说话了?”

他们依然并肩坐在船篷上,和下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冉凤尾叹道:“我的心好乱,生怕一开口就又是忍不住骂你。”

风无羽道:“男人偶尔离开一次,女人的火气已那么难灭了。”

冉凤尾冷哼:“反正你一时半会儿是灭不了的。”

风无羽道:“现在如果有铁叉子插着一块肉就好了。”

冉凤尾的肚子应景似的咕噜噜叫唤:“不错,我也饿了。”

风无羽郑重地盯着她,笑道:“我是说,你的那把火灭不了,正好可拿来烤肉,物尽其用,千万别浪费。”

冉凤尾虽然肚子在叫,打起人来却仍比任何人都有精神,一拳如流星般向他额头敲过去,脆生生的响:“你还要往上添把火呀,看我不敲死你这个王八蛋。”

风无羽道:“你应该现在照一下镜子,其实你假装生气的时候最可爱。”

冉凤尾瞪眼大声道:“你说我假装生气?”

风无羽道:“我走南闯北那么多年,难道江湖白混了?一个人生气是不是假装,我总还勉强看得出来的。”

冉凤尾提起小巧的拳头正要再向他的额头敲落,他却突然趴下身子,探头出去问:“义士好汉们,午饭弄好了么?有烤肉么?”

又是先前那山西豪客的耳朵最尖,表情最兴奋,推开人丛道:“风大侠想吃烤肉呀。”

风无羽曼声道:“你看今天艳阳高照,清风徐来,绿云自动,优哉游哉,很适合吃烤肉。”

山西豪客道:“风大侠说得对极了,我这就去问问。”

风无羽急忙又叫住他:“敢问尊驾大名。”

山西豪客憨直地嘿嘿笑道:“我这种人,嗓门大,本事小,在江湖上混不出什么名头,有名有姓也和没名没姓差不多。”

风无羽道:“你如此真挚的人,江湖上已少见了,值得我相识一场。”

山西豪客面上微露愧色:“多谢风大侠夸奖,只是……”

风无羽诧异:“莫非有什么为难之处?”

山西豪客道:“风大侠风华绝代,我这种人只是找机会荣幸地当牛做马,岂敢妄图结为朋友。”

风无羽明亮的双眼顿时黯淡,内心仿佛又遗失了很多,苦笑着摇摇头,挥挥手。

等他去后,风无羽坐起身体,长叹道:“我知道自己的确是风华绝代,没几个人比得上,可他也未免太抬举我了。”

冉凤尾冷笑:“你这自知之明总是好的。”

风无羽拍了下脑门道:“糟了,我忘记给他说,若有烤肉,就拿双份来。”

冉凤尾淡淡道:“不必,我不吃烤肉。”

风无羽道:“你以前最喜欢吃烤肉,否则今天我也不会想到烤肉。”

冉凤尾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已经变了。”

风无羽道:“你已经变了?”

冉凤尾道:“都变了。”

她突然趴下身子,探头出去,姿势几乎和之前的风无羽一模一样:“霍老三,给我来一条清蒸鱼吧。”

风无羽惊呆:“你以前最讨厌吃鱼的,不管刺多刺少。”

冉凤尾没好气道:“我现在就喜欢了,刺越多越喜欢,你还能把我咋的?”

她这句话无疑正是一根大大的尖刺。

风无羽苦着脸道:“鱼尚未吃进嘴里,说的话已句句带刺儿了。”

冉凤尾道:“以前就是怪我对你始终太温柔,软绵绵的像烂柿子,你捏完了,嫌弃了,一溜烟跑了。”

风无羽大呼小叫道:“天啊,真是六月雪,委屈何处诉?”

虽然他们斗嘴斗得比任何冤家都厉害,等到烤肉蒸鱼送上来后,蒸鱼却在风无羽手里,冉凤尾拿着烤肉一阵细嚼慢咽,吃相简直比皇宫里的妃子还要考究,脸上显出甜美的表情。

风无羽看着手里的这盘清蒸鱼,不必用筷子挑,也知道这条鱼的刺儿绝对多得要命。

他虽然不至于最讨厌吃鱼,却也谈不上半点的喜欢,可当着冉凤尾的面,又只好为难一下自己,一口口吃黄连似的。

冉凤尾吃完烤肉很久了,他还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挑刺,挑一根,吃一口,吃相如履薄冰。

冉凤尾看在眼里,心上脸上都早已乐开了花:“这个霍老三,怎地如此知我的心,这条鱼起码有两斤半,肉没少长,刺儿也够多。”

风无羽挑着吃着就泄气了,哭丧脸道:“说什么人已经变了,结果呢,变个屁呀,倒是变得比以前更狠,要谋杀亲夫么。”

冉凤尾得意道:“就是变个屁呀,你这大臭屁,赶紧吃,吃不完我让你兜着走。”

XXX

酕醄大醉后,云亦萧和楚杀已经无法站直身体平稳地走出去。

但他们看看外面,残星陨落,寒月沉西,曙色将至,必须向小老鼠小兔子无辜大师告辞了。

他们瘫坐在地上,潦草地拱了一下手,然后就蜷缩成团,样子看来像极了犰狳。

小老鼠小兔子看不懂他们想干嘛,最多只能想到他们或许是要睡觉了。

无辜大师却似乎永远洞明一切,平淡视之。

突然他们骨碌碌地滚动身体,竟笔直滚出了庙门,即使遇着阶梯也不挺身闪躲。

他们滚了很远,一直滚下了山,又顺着草地滚出去,简直比车轮滚得还漂亮。

小老鼠小兔子认为今晚真是奇妙,不仅看见了两个平时作风冷肃近乎刻板的人突然孩子气地胡吃海喝,而且最后还像犰狳般滚着离开。

这些事说出去,绝对是天方夜谭。

小老鼠忍不住叹口气,小兔子也跟着叹口气。

可他们转眼之间发现无辜大师仍是一脸的宁静慈祥,于是再次虔诚地低诵佛号。

XXX

云亦萧和楚杀滚出了草丛,发现前面的路边有两个非常壮实的人张着两个大麻袋的口子,就像在一门心思地守株待兔。

他们立刻毫不犹豫地滚过去,骨碌碌地滚入大麻袋。

两个壮汉竟也不为此惊骇,反倒系紧了袋口的绳子,一反手利落地扛在肩上,健步如飞地走了。

虽然被装在麻袋里,不用身体乱滚的他们却又开始罗里吧嗦地胡侃。

“这两个人等我们应该等了很久。”

“这两个人的耐心应该不比我们差。”

“早知道他们在等我们,刚才就应该请他们一起去庙里胡吃海喝。”

“吃饱喝足了,我们再乖乖地进麻袋?”

“这样岂不更有趣?”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喝醉了,你一定笑不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如果不是喝醉了,你一定笑不出这么难听的声音。”

“我的笑声难听?”

“比猪叫还难听。”

“你说我笑得难听,我要不要也说你笑得难听,才算公平。”

“这只看你是否诚实。”

“我很诚实,虽然我杀人无数,满手血腥,不是个好东西,但我至少有一种优点,就是诚实。”

“那你用诚实的耳朵,听我的笑声,是难听还是好听?”

“还是好听。”

“这就公平了。”

“女人撒娇也没有你的笑声好听。”

“竟然是这样的好听,我还不如也学学猪叫呢。”

“不必学了,反正我们都不会经常喝醉的。”

“唉,不和你研究笑声了。”

“那我们研究什么?研究麻袋?”

“说实在的,我这辈子是第一次装在麻袋里和人说话,而且是和楚杀楚大庄主说话。”

“谁会相信,有朝一日,楚大庄主会和云亦萧一起装在麻袋里说话?”

“估计连这两个人都不相信,估计连他们的主子都不相信。”

“你认为这两个人还有主子?”

“绝对有,想不想来赌一把。”

“不想,我现在已经做了酒鬼,不能再做赌鬼。”

“好,有志气。”

“再说一句实在的。”

“你说。”

“我这辈子骑过马,坐过车,乘过船,甚至那年我做了个巨大的风筝,还拉着风筝从山上飞了一圈,可那些都没有现在装进麻袋里舒服。”

“的确舒服。”

“今后我死了,我也不进棺材,就这样用麻袋装着,随便找个地方刨坑埋了,比什么都好。”

“这两个人会不会正要把我们扛去刨坑埋了?”

“如果是,我们就该谢天谢地。”

XXX

吃过晌午后,阳光和人都有些懒洋洋的。

船也行得懒洋洋的,比之前慢了许多,几乎已感觉不到速度。

与冉凤尾并肩躺在船篷上不知多久,风无羽打个哈欠,伸手揉酸涩的眼睛。

冉凤尾道:“要是困了,你可以睡个小觉。”

风无羽笑道:“打个哈欠就足够了,睡个小觉未免强人所难。”

冉凤尾道:“我又没逼你睡觉,说什么强人所难。”

风无羽道:“白天睡觉,一闭眼就心里发慌。”

冉凤尾道:“不关我事,我只问你强人所难的意思。”

风无羽道:“怪我用词不当。”

冉凤尾冷冷道:“我看你倒很像是成心找茬,难道你不喜欢我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风无羽急忙支起半个身子,伸手猛抽自己耳光。

冉凤尾根本懒得看,声音反而更冷:“有本事就用你的折扇抽。”

风无羽苦笑:“你知道我的折扇其实是杀人不见血的兵器,每一根扇骨都锋利无比,抽一下,我这半张脸就甭想要了。”

冉凤尾娇笑:“那正好,免得你再一天到晚地展着这张脸四处去勾搭女人。”

风无羽长叹,似乎突然老了几十岁,整个人疲软地倒下去:“你这句话,我真是不能反驳,连天上飘来飘去的云朵都对我的多情了如指掌。”

冉凤尾蹙眉:“哦?想必那云朵也是母的了。”

风无羽忍不住又打个哈欠,又揉眼睛,但这次明显是在装腔作势。

冉凤尾笑道:“以前我们一见面就只有相互依偎,月下花前,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风无羽蔫蔫地:“现在我们见了面,就只有你不停地挖苦我了。”

冉凤尾道:“这也没办法,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独处斗室,突然想通了很多东西。”

风无羽故作好奇:“比如呢?”

冉凤尾咬牙切齿:“比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现在不掐死你已经该你谢天谢地了。”

风无羽摇头道:“那你干嘛还出现在我眼前呢,不是成心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冉凤尾郑重道:“因为我打定主意,这辈子不能让你好过,我就算找罪受,也要你跟着难受,我缠住你阴魂不散。”

风无羽咬指悚然:“厉害,厉害,女人发起狠来,任何男人都得甘拜下风。”

他突地话锋一转,正色道:“你既认识船上的人,应该也知道这条船到底是去哪儿。”

冉凤尾冷笑:“怕自己被拐卖呀?”

风无羽道:“的确很怕,毕竟自己也是奇货可居。”

冉凤尾淡淡说了三个字:“凤凰沟。”

风无羽惊呆:“去凤凰沟给云亦萧贺喜?”

冉凤尾瞪眼:“有什么不可以?”

风无羽道:“当然不可以……不合理,你知道凤凰沟是个咋样的地方?”

冉凤尾道:“凤凰沟嘛,臭名昭著,里面窝着好多野狼,天天吃人,所以那地方早已有了个更广为人知的新名儿——血狼沟。”

风无羽道:“你知道那些野狼并不是指真的狼,而是一群人,一群比野狼还要奸诈歹毒、凶猛嗜血的人。”

冉凤尾漫不经心地笑道:“知道,都知道。”

风无羽道:“所以干嘛去那地方给云亦萧贺喜?”

冉凤尾道:“因为云亦萧想借着被天长老赏识的机会,去那地方大大地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领,行侠除害,船上这些人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去,就是为了向云亦萧呐喊助威。”

风无羽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跳起来急声嚷道:“那小子疯了!”

冉凤尾依旧平静,悠悠道:“人家可不像你一直都是故弄玄虚,花拳绣腿,人家可已经被天长老选为当今十大名剑客之五,当然要赶紧展示一下,方能对得起这份殊荣。”

风无羽道:“血狼沟里的那群人,早就没了丝毫人性,单个的时候很好对付,若是暴风般一起冲上来,那种疯狂,连云亦萧他爹云满天估计也够呛。”

冉凤尾不以为意:“云满天算老几?他现在老掉牙了,但即便是壮年的他,也没得到天长老选为十大名剑客之五的殊荣。”

风无羽已急得心里乱成一团,冲着蓬下催促道:“这船走快些行不行?”

岂料这船不仅不走快些,反而突然停了下来,靠了岸。

岸上有两棵大树,又高又大的树,精赤溜光的树干,非但没一片叶子,甚至没一根枝丫,如果不是底下的盘根错节极为醒目,真就要以为这是南天门的两根高耸入云的撑天柱。

山西豪客挤在人丛中气喘吁吁,却还是要尽力抬头,欣喜地叫道:“风大侠,地方到了。”

风无羽呆住:“这就是血狼沟?”

山西豪客听不清他低低的声音究竟在说什么,自己已被人挤得跌跌撞撞地下了船:“风大侠,我先行一步了。”

风无羽也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仍呆然道:“这就是血狼沟?”

冉凤尾微笑:“不像么?穿过这两棵树,才是进沟的路。”

风无羽讷讷道:“我听说血狼沟里外寸草不生,还到处散落着死人的白骨架子。”

冉凤尾道:“怪不得你刚才那么一惊一乍,原来你是轻信了江湖上的夸夸其谈,血狼沟的那群狼是很凶残,但也不至于把这地方搞成西游记里的狮驼岭。”

言语间,大船上已空荡荡地只剩他们了。

甚至有身负神力的义士把大喜字的风帆连着桅杆拔起,端端正正地扛在肩头,昂首阔步而去。

风帆猎猎飞舞,就像战场上威武的旗帜。

冉凤尾突然热情地牵起了风无羽的一只手,柔声道:“呆着干什么。”

风无羽垂头看看她牵住自己的那只手,莹白纤巧,惹人怜爱,想到自己这次来关东正是为了回避她,不禁失笑,心中略有愧疚。

他暗下决心,放弃杂念,轻巧地展动身形,带着她像风筝般飘下船篷,飘过人们头顶,后发而先穿过那两棵树。

只听不远处的沟里早就是喧声一片,却明显不是残酷的打斗声,更像是人群的纷纷议论。

难道沟里已聚集了不少观战的武林人?

难道残酷的打斗已结束?

难道云亦萧真不愧于天下十大名剑客之五的殊荣,已凭单人独剑击败了令无数武林人闻风丧胆的那伙野狼?

XXX

麻袋解开,软绵绵的云亦萧和楚杀就像一滩烂泥滑了出来,直接瘫倒在地。

无数张脸包围着他们,其中一张对云亦萧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云亦萧立刻来了精神,惊异地盯住那张脸:“齐叔叔?”

夏风展现出一如既往温煦的笑容:“许多英雄好汉都来恭贺你了,你却喝成了一只醉猫。”

云亦萧揉揉额头,宿醉的痛苦使他暂时有些头晕目眩,不禁问道:“是你派那两个壮汉拎了麻袋专门在路口等着捉我们?”

夏风道:“这样是不是很好玩?”

云亦萧苦笑:“齐叔叔还是那么爱玩,幸好我心大,换成别人早吓死了。”

夏风正色道:“但你以后要少去那种地方胡吃海喝,江湖险恶,鱼龙混杂,你不能随时随地都心大。”

云亦萧点头,岔开话题:“齐叔叔也下山来,我爹呢?”

夏风道:“你爹不喜欢热闹,他说自己老了,更愿意待得清净些,所以叫我下山来帮你打理打理,招呼招呼那些向你贺喜的英雄好汉们。”

云亦萧叹道:“不就是被天长老选为十大名剑客之五吗,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夏风道:“你和楚大庄主的状况怎么样?要不喝一点醒酒汤?”

云亦萧摸了摸额头,挣扎着站起,尽力舒展筋骨:“行了,没问题。”

楚杀也站起来,面对众人,立刻恢复了以往的那种冷漠,把无鞘剑紧握在手,又似随时可能对任何人残酷无情地刺出剑锋。

云亦萧看一眼他,也不再多说什么。

夏风带着他们走出去,他们才发觉这是一个幽深山洞。

而洞外是一片山沟,荒草丛生,乱石密布,空气中还隐隐漂浮了缕缕腥气。

楚杀杀人无数,对这方面最是敏感,沉声道:“这地方不对。”

云亦萧点头:“我也闻到了一种腥气。”

夏风却依然平心静气,笑道:“我特意安排在这个地方,也是因为大家的期待已久。”

云亦萧愣住:“什么期待已久?”

夏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的剑:“大家想一瞻十大名剑客之五的风采。”

云亦萧道:“这也不算久吧,天长老选我上榜,也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何况要瞻我风采,哪里不行,偏要在这闻着腥臭的地方。”

夏风道:“你认不出这地方了?”

云亦萧纵目观望半晌,摇摇头。

夏风道:“七年前,堡主带你来过。”

云亦萧皱眉道:“七年前?”

夏风悠悠道:“七年前,堡主达到了声望的巅峰,就因为来过这里,是从这里活着走出去还重创那些狼的第一人。”

云亦萧突然惊呼:“狼!这里莫非是血狼沟?”

楚杀也突然极端警惕,目中杀气毕现。

云亦萧恍悟道:“你派人跟踪我们,用麻袋捉我们,就因为你知道直接叫我来,我绝不肯来。”

夏风点头:“本来我让他们准备了迷烟,岂料你们自己先喝醉了。”

云亦萧已面显悲愤。

被亲密而尊敬的家人欺骗,本就不是快事。

夏风笑道:“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了,大家就是想看看你是否能企及当年你爹的雄威,与那些狼激战,最终立于不败之地,全身而退。”

云亦萧道:“齐叔叔,你这是在给我挖坑,好大一个坑,跌进去我就必死无疑了。”

夏风正色道:“这是堡主的意思,你现在也算得是凭自己的实力挣来了显赫的名声,堡主早就决心要安排你来这里,试试你到底有多少实力,配不配做云家的后人。”

云亦萧冷声道:“如果我死了,就是不配做云家的后人,你们也不用给我风风光光的办葬礼,是么?”

夏风毅然道:“你不会死。”

云亦萧道:“现在那么多的武林人汇集于此围观,我是赶上架的鸭子,别无选择了。”

楚杀突然道:“你齐叔叔说的不错,你不会死。”

云亦萧冷笑道:“你知道那些狼有多可怕?”

楚杀道:“你是听说过那些狼可怕,还是自七年前和你爹那次之后,又亲自尝试过才坚信他们的可怕?”

云亦萧苦笑道:“看样子我非但别无选择,而且已经无话可说。”

楚杀点点头。

云亦萧却还有话说:“你呢?”

楚杀道:“我怎样?”

云亦萧道:“你不是不甘于十大名剑客之七的位置么?”

楚杀沉声道:“如果你死了,今天第二个去挑战那些狼的人,只会是我。”

云亦萧道:“好,好极了,既然你这个第七都不怂,我这个第五怂什么。”

楚杀道:“你不怂。”

他握紧剑柄,明显在蓄积力量,整个人都在聚精会神,似乎恨不得越过云亦萧,先去挑战那些狼以证明自己的强大。

但昨晚内心变化太多,他已明白了太多早该明白的情感,不再那么容易冲动,不再痴于好胜。

他懂得了一个人真正的强大,在于沉着冷静地应对一切状况。

山沟里果然聚集了一群人,嘈嘈杂杂,指手画脚,没有人脸上挂着期待已久的神情,反而都显出一丝诡秘。

这群人有的穿着很规矩,有的则是奇装异服,有的手执形式古怪的兵器,而身边那些规矩的人暗自报以嘲弄鄙夷的眼色。

看样子这群人里面是既有名门正派也有歪门邪道。

可让云亦萧更感惊愕的是,一面面云家堡的旗帜张扬地在这群人包围的中心飘动。

这群人包围的中心是一块荒草除尽也不见乱石的平坦宽阔之地,那么平那么干净,简直像是特意开辟出的。

空地上竟还放置了一张非常大的柏木圆桌,已经有几个人就位了。

云亦萧甚至可以看到有个人腾身从位子里站起,朝他兴高采烈地挥手示意。

等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那人是温故知新,挨着他坐的,左边正是牛大娘,右边正是华楼枯。

只不过今天的牛大娘病恹恹的,没精打采,华楼枯也显得有点冷淡。

温故知新却越来越兴奋愉快,简直像是在刻意为之:“云少侠,楚大庄主的家传圣药的确够灵呀,昨天你还被他重创得说话吃力,今天你就整个人好端端的,走路的样子矫健如昔。”

楚杀冷哼。

云亦萧暗自苦笑,嘴里只含糊地应道:“是。”

夏风带他们正要入座,突然一个人影燕子般灵巧而急迫地飞过来,扑进云亦萧的怀中。

云亦萧差点没被这人撞倒,狼狈地尽力接住,眨眨眼,未等他看清楚是谁,这人已狂喜道:“师父,你真好。”

听见这人活泼的声音,什么都明白了。

云亦萧沉甸甸的心情立刻如云开月现,浑身松弛了许多,也高兴道:“小徒儿,你来了。”

风清木离开他的怀抱,骄傲地拿起佩剑:“师父,我给你恭喜呀,不过你也得奖励我,在江南我打响了咱俩的侠名,今后你的名字就不只是关东人听了响当当,今后你就真的是侠名传天下了。”

云亦萧微笑,柔声道:“好,好的,随便你要什么,我都奖励你。”

突然一个男人走上前,端详着云亦萧,饶有趣味地笑道:“原来这小伙子就是你师父呀。”

风清木狠狠一拳毫不客气地揍在这个男人脸上:“滚一边去。”

这个男人正是迷恋她的木清风。

小菠萝和赵老三也惊奇地看云亦萧。

木清风捂着被揍出金星乱飞的眼睛,委委屈屈地退回两人之间,只听赵老三心驰神往地叹道:“岛主,这小伙子了不起啊,看样子应该尚未而立,居然就已深得天长老赏识,位列当今十大名剑客之……之几来着……”

小菠萝嘴角流涎,目光痴痴道:“之五,是之五来着。”

木清风瞪着云亦萧,咬牙道:“哼,师父,也好,他们总不能师徒恋吧。”

砰地,他后脑勺又冷不丁中了风清木的一拳。

他被这一拳揍得趔趄数步,如果不是及时抓稳了旁边小菠萝的衣襟,恐怕就只有跌下去嘴啃泥了。

再看风清木,她却已若无其事地挽着云亦萧胳膊走到桌前。

赵老三嬉笑道:“岛主,你这张嘴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木清风瞪眼,气急败坏道:“什么意思,你想有什么意思?”

赵老三素知木清风的脾气,惹急了不会像风清木只用拳头,而是要拳脚相加的,连忙摆手道:“得了,我估计这次是不会让我们跟着上桌。”

岂料身旁立刻响起夏风热忱的声音:“三位贵客请入座吧。”

木清风道:“我们还是贵客?”

夏风道:“你们是风姑娘的朋友,当然就是贵客了。”

木清风喜道:“对,我们是她最好的朋友。”

云亦萧不禁也面露喜色:“你这次连最好的朋友也带来了。”

风清木冷哼:“他们想得美,他们只是一伙厚脸皮的强盗,现在变成了跟屁虫而已。”

云亦萧怔住。

XXX

相距这片空地不远,有一块高高凸起在左侧壁崖的巨岩,被几棵斜斜生长的怪树枝繁叶茂地交互掩蔽。

下面的人无论怎么看,无论眼力多好,也休想看到一点巨岩上的情形。

处身巨岩上的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地俯瞰空地那群人的大致动向。

此时薛夜就处身巨岩上,跟他在一起的还有陶池何羽叶笑痴,没带多余的部属。

薛夜傲然笑道:“那么多人的一举一动尽收我眼底,我给你们拿命保证,虽然相隔也不算太近,但那些人中任何一个的任何一种小动作,我都想看就看,想看多清楚就看多清楚,还有那些人中任何一个的任何一句喃喃细语,我同样是想听多清楚就听多清楚。”

这不是炫耀,他只是在阐述事实,他有这权利,也有这实力。

他的态度虽傲慢,语调却平静。

但他的平静总让人感觉是暴风雨前夕的压抑。

他继续笑着,白骨森森中透出的笑意就像蛆虫在粪水里蠕动。

陶池在他身旁,发颤的眼角余光无法自控地要往他脸上射去,几乎已忍不住要弯腰呕吐。

而叶笑痴却真的忍不住吐了起来。

薛夜笑道:“叶姑娘,据说今早你没吃饭,动不动就这样大吐特吐,恐怕会吐出苦胆的。”

叶笑痴强撑了几下,总算止了吐,嫌恶地瞪着他,冷声道:“你将我们兄妹分开,到底有何企图?”

薛夜道:“兄妹?不该是姐妹么?”

叶笑痴急道:“你眼睛瞎了?连男女都分不清?”

这世上或许也只有她敢对薛夜这种人大喊大叫。

薛夜陡转话题,平静缓慢的声音却更显轻细,就像慈祥耐心的老人在谆谆教诲着自己的孙儿:“我知道你昨晚突然打哈欠,之后一系列言行举止是什么目的。”

叶笑痴沉下脸,俏丽的五官也因愈加激动的怒意而几乎纠结成一团:“什么目的?”

薛夜悠悠道:“你们认出了我的声音,没办法,谁叫我的声音太特别,绝世无双,辨识度高,尤其对你们而言,听我说一句话,就立刻想起我是何方神圣。”

叶笑痴冷笑:“你是恶魔。”

薛夜道:“我当然是恶魔,专门折磨你们,不仅在现实中让你们难以安宁,还已成了你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叶笑痴再也按捺不住怒火,浑身剧颤,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

可她的愤怒和痛苦却让薛夜觉得颇为享受:“你打哈欠先吸引我的注意力,再出言相激,激得我离开围屏,走到灯光底下,众目睽睽,正好可验证你们的猜测,这些心思我怎会不懂?不过你们是绝对想不到我的脸已经只剩下这片白骨了。”

叶笑痴吃力地恨声道:“我不信真的是你自己一刀砍掉了半张脸。”

虽然恶魔的脸毁了,但眼睛里的神色,喉咙里的声音,与当年没有任何改变。

薛夜道:“你信不信,不是我需要关心的问题,我享受的也不是问题,而是感觉,比如昨晚你们见到我这张脸时表现出的惊骇,比如现在你的愤怒和痛苦,这些才是关键。”

叶笑痴道:“今天你把我带来干什么,要我陪你欣赏你设计的这场好戏?”

薛夜道:“不,我是要你来推动这场好戏。”

叶笑痴冷笑。

薛夜缓缓道:“至少有件事你必须承认,我的确本事大,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让魏风然离开你,并且绝不回头,你可知为什么?”

叶笑痴道:“我何必去想这些,自寻烦恼?”

薛夜竟点头:“有时候你真的是聪明,你虽然不愿意自寻烦恼,我却愿意亲口告诉你。”

叶笑痴又冷笑,但她立刻警惕起来。

薛夜道:“因为我手里紧握着一样东西,叫紫色蝶翼,确切地说,是一种药,独门配方,吃了这种药,不仅可以永葆青春,还可以化蛹成蝶。”

叶笑痴似懂非懂。

薛夜笑道:“遗憾的是,这种药只适合给男孩子吃,给那些有特殊想法的男孩子。”

叶笑痴更难以懂了,内心急躁,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找到魏风然,叫他说出他和这种药之间的所有秘密。

她知道薛夜是不会再多说什么。

薛夜想要她烦恼不安,想造成新的矛盾,然后继续在旁边欣赏他们脸上表情激烈而深刻的变化。

他突地转头看看陶池何羽,故作严肃道:“这种药听上去的确非常神奇,不管男女都难以经受住永葆青春的诱惑,可我看透了你们,你们既不是男孩子,也没有特殊想法,你们都是糙汉子,和我一样血气方刚,所以千万别打这种药的主意,千万别想方设法地来求我。”

陶池何羽互看一眼,也似懂非懂,哭笑不得。

可他们再面对薛夜时,丝毫也不敢轻怠,不敢露出类似玩笑的神色。

薛夜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闪着寒光,悄然闭上嘴,咬牙切齿的格格声却清晰可闻,很是刺耳。

XXX

虽然坐上桌的人已经不少了,但桌子实在太大,空着的位置实在还有许多。

而夏风不直接邀请,谁都不敢擅自走过来。

夏风思忖着,目注谷口,轻声自语道:“应该快到了。”

就在这时,熙熙攘攘的人丛一阵骚动,七个人好不容易地挤开一道空隙,鱼贯走出。

看见这七个人中的一个,风清木还没坐稳又惊喜地跳起来,扑上去笑道:“就知道你也会来的。”

那个人正是风无羽。

冉凤尾饶有趣味地看着风清木,柔声道:“这妹子长得真可人。”

风清木懒得理她,早已旁若无人地扑进风无羽的怀里,一双手更是刁蛮地伸出去捏住了他的鼻子:“快说,这次有没有带礼物?”

风无羽难堪地用眼角瞅瞅冉凤尾,脸憋红了,又不好尽力将鼻头挣脱她的双手,那样会显出自己不热络:“带了,你也有份。”

冉凤尾冷哼,疾步走去。

风无羽心急得不知所措,幸好风清木已经松开了双手,却又去拉扯他的头发。

这妹子每次见了他都必淘气地动手动脚一番。

他们都姓风,虽不是亲生兄妹,倒也感情不浅。

他和云亦萧特别疼爱她,从未向她生过气,这次他也勉强自己绝不能流露异样。

另外五个人也早已跟着冉凤尾走到桌前。

他眼见没人在近旁了,才拉住风清木的手,柔声道:“这么多人,你再闹,会让我难堪的。”

岂料风清木满不在乎,还高高地噘起嘴来:“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是来祝贺我师父的,至于你嘛,只看过你风 流倜傥,这次能看你难堪也是一件乐事。”

风无羽苦笑,面对这样一个淘气鬼,怎不头疼?

但他们正是喜欢她这种个性,不管什么场合,即便是在戒备森严的皇宫,有龙颜怒视,她也会大大方方,不顾一切,想做什么想说什么,谁都拦不住。

虽然这种个性有时候很危险,可他们会时刻保护她的,同时坚信如果他们不在她身边,她现在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她像刚才挽着云亦萧胳膊的样子挽着风无羽胳膊,兴高采烈地走回桌前。

她让风无羽坐在他左边,云亦萧坐在她右边,立刻摆出一副最神气的笑容。

怎奈风无羽对面就坐着冉凤尾。

冉凤尾和那五个人走过来,夏风早已恭恭敬敬地站起迎接。

夏风转身对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大平府的冉凤尾冉小姐,她今天负责带我们飞云堡堡主的五位世交朋友来赴席,正巧遇上了我们少爷的知己风无羽大侠同路。”

风无羽做贼似地偷瞧着冉凤尾,对方却根本不把脸转向他。

夏风继续介绍:“这位是玉屏庄的洛七爷,这位是繁星阁的王老板,这位是梧桐山的陆寨主,这位是丙悦楼松三爷。”

他走到松三爷的身旁,神色语气更是尊敬:“值得感激的是,今天这桌席正是由丙悦楼出资,作为恭贺我们少爷终于榜上有名的礼物。”

松三爷起立,笑嘻嘻地向周围拱拱手。

夏风笑道:“虽然满桌菜品由丙悦楼提供,而且现在那些菜品还在路上,估计还得半刻钟才送至此间,这桌上的几坛酒却是我们从飞云堡亲自带来的,聊设菲酌,以表谢意。”

作为飞云堡的总管,他的态度实在无可挑剔,让周围干站着晒太阳瞪眼的人们也深觉自己受到了最好的接待。

他挥手之间,四个云家堡的属下就抬着一个大如水缸的酒坛走过去,另外两个属下抬着一筐瓷碗。

那些人虽不能有幸上桌,但美酒是肯定喝得着的。

喝一口云家堡的私酿陈酒,简直比吃一口天庭的蟠桃还让人振奋喜悦。

据说云家堡处于长白山深处,以山中的各种奇珍药材精心采选,经过数年的艰苦研究与炼制,终于酿出了这种喝一口就能延年益寿甚至百毒不侵的药酒。

这种药酒喝到嘴里,非但没一点难闻的药味,反倒是温婉柔和,甜蜜如情人的舌尖。

更有传言当朝太上皇遍寻长生不老药,曾亲自一步步跋涉到长白山深处飞云堡里品尝过一次这种药酒,回宫以后竟又年轻健朗了三十几年,终于造就了一场人皆称庆的盛世之治。

飞云堡今天还是头一遭主动把这么多药酒搬出山来,豪爽地招呼大家畅饮,这机会当然谁也不愿意错过。

酒过三巡,人人心旷神怡,从里到外地舒服,只觉身体随时可以飘然飞去。

但丙悦楼提供的佳肴还不见踪影。

夏风叹道:“少爷,要不然……”

云亦萧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要不然我先去挑战那些恶狼?”

夏风道:“少爷是不是感到精力不足。”

云亦萧道:“反正今天我是不能给云家丢脸的。”

风清木忍不住问:“那些恶狼在什么地方,怎地一只也看不见?”

云亦萧道:“那些恶狼不是真正的狼,是一群人,却比真正的狼还要残忍嗜血,他们早就静静地潜伏在前方那片乱石的空隙里。”

风清木望一眼,果然发现一个乱石的空隙里闪着利刃的寒芒。

天气暖洋洋的,她竟吓得打了寒噤:“你有把握打赢他们?”

云亦萧苦笑:“实话告诉你,我没把握。”

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恐惧,却有一种明显的迟疑之色。

他不愿意经历今天这场战斗。

这本就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战斗。

他练剑,不是为了榜上有名,更不是为了当着人群逞强。

但他父亲却偏要执着于云家的名声。

云家的名声全盛于他父亲在这里的一战,所以今天云家形势低迷,他父亲也认为他必须也在这里一战来重振整个家族的雄风。

这些狼在这里作恶多端,害人无数,他也早就打算要来为民除害,然而绝不是现在。

现在他真的远未准备好。

他的剑法对付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已绰绰有余,而深入血狼沟,必将同时鏖战他们所有人。

他可能真的必死无疑。

他很想冲着夏风咆哮:为什么父亲非要把我逼入绝境?为什么父亲非要这样着急?

XXX

巨岩一侧的枝叶中突然窸窸窣窣地乱响,一个毛烘烘的东西凶猛地跳了出来。

这个东西弓背,四肢着地而行,乍一看明显是一头恶狼。

但跳到薛夜身前时,这个东西又人立起来,虽然背脊还是高高地弓着,但一张满是横肉的人脸已明摆在那里。

薛夜道:“你就是狼王?”

这人嗓子粗嘎,像是几十年没说过一句话了:“你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长白双侠之一,薛夜?”

薛夜道:“我就是。”

这人竟一点也不惊骇于他白骨森森的脸:“你就是薛夜,那我当然也就是狼王了。”

薛夜满意地点头:“今天我专门给你送来个最好的礼物。”

狼王阴鸷的眼光从何羽陶池叶笑痴脸上逐一掠过,冷声道:“这些货色一般,不算最好。”

薛夜立刻摇头:“不,不是指他们,是指下面的某人,狼的眼力应该都非常厉害,你看不看得见那个少年。”

他伸手向下面一指,下面那么多人,狼王居然懂了他在指谁:“那个少年是最好的礼物?”

薛夜道:“你还记得云满天么?”

狼王满眼杀机,咬紧牙,牙缝里嘶嘶作响,像是正在生啖云满天的肉:“他杀了我十多个兄弟,其中之一是我的亲弟弟,我怎么不记得?”

薛夜笑道:“那个少年正是当初云满天从你们手里抢回去的小孩,也就是他的亲儿子。”

狼王目光一亮,兴致勃勃:“是吗?难怪眉眼那么熟悉。”

薛夜道:“我让人假传他父亲的意思,试着逼他主动进去找你们战斗,可惜他看样子很不情愿,迟迟疑疑的。”

狼王已等不及了:“那我们就出去。”

薛夜郑重道:“千万别,你们现在的实力已大不如前,外面高手如云,单单是风无羽华楼枯楚杀三人,联起手来,你们也难以招架,何况还会少了乱石的掩护。”

狼王瞪眼道:“那你说怎么办?”

薛夜道:“好办,看见我身边这个小姑娘了?”

狼王又将冷冰冰的眼光盯在叶笑痴脸上。

叶笑痴忍不住退缩了几步。

薛夜淡然道:“现在你抓住她。”

叶笑痴耳朵不聋,反应不慢,他话没说完,她已知道他的意思,立即转身飞奔。

狼王也飞奔。

他们一前一后扑入繁密的枝叶。

半晌才又扑了回来,叶笑痴已被狼王紧紧地抱住腰。

薛夜道:“这个小姑娘的武功一流,虽说打不过我,但世上能打过她的人也是一双手都数的过来,你却轻易就把她制服了。”

狼王冷笑道:“她抓破了我的耳朵,还险些戳瞎了我的眼睛。”

但这些并不足够他承认任何事。

薛夜没看他,却听见了汩汩血流的声音:“你抱住她的那只手还被她沉重地砍了一刀,深及见骨,血流得不少。”

狼王委实想不到他耳力竟如此敏锐,竟能听出他是哪里受了重伤,而且深及见骨这种必须用眼睛才看得出的状况,也瞒不过他的耳朵。

狼王恼羞成怒,另一只空着的手狠扇了叶笑痴的脸一巴掌。

叶笑痴又狠咬了他那只手一口。

他痛得哇哇大叫。

薛夜笑道:“现在你知道她确实很厉害了,你赶紧把她从这里抛下去,自己再下去赶紧治伤,否则你一只手恐怕要保不住。”

狼王龇牙咧嘴,强忍痛楚,紧抱着叶笑痴来到岩石边缘,突然用力将叶笑痴摔了出去。

叶笑痴在空中惨呼。

下面桌上的一条人影立即飞扑而来,身法迅捷,跃到空中就像是闪电划过,险险地接住了叶笑痴。

薛夜目睹此情形,暗沉的眼里再次爆射精光:“快去吧,大鱼真的上钩了。”

狼王狞笑,翻身下了巨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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