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晴爽朗,岸上海风轻浮,白帆也只隐隐。
晨起,推开窗门,隔着院篱瞥见邻人。林仁三、陈女节两个忙于煮涂欲网,木与血的膏沛风味压过了家里三个小童熬煮的小黄鱼干汤。门前是一行木梁与七个顺明大哥,他们几兄弟的模样总是难辨识的,尤是在捂汗抬鼎的时刻,呼号总会让人的滚滚发出鹿鹿的凡响。
邻岛有女儿阿晓将嫁。学校成后,此地婚姻的账目渐不复空堙,本也不能算古的观念正随着新的春波潮解于海际的忙碌。只是一隅毕竟不会震彻所有的海空,川虞客人客土的声名使他难忘金钱傍身行于异乡凉夜的快慰。幸好阿晓与他将嫁的空旦已于我们的白塘内私契了将来,分明的账目总能于黯晦的歧路前作为照亮。空旦笑着准备迁来阿晓的行船,不一会儿,他们便会在岛北的石台上祭祖对饮,于补天济海的娘娘身前,述些初萌于布置的爱恋。
路经渔业所,见嚷叫着学业崇高的傲慢官吏领着村民在浅嘴湾造事业。这是新生活定的新工作,也是在旧日子的誊与遮里添清白的细砂。懂工事的老匠与受了西学的建造师都明言了此事的不可为。缺少蔽障海风的垒料,水湾总会为东方与北方的怒涛婉娈出最癫狂的泮合。在那样的水波里,逐潮的船只与涵波的栏网,都只会作了盛情下的一抹,叫一季又一季的渔家里,无法升起炊灶细面精脍的烟。可新生活的中心在于京师的电气路灯,却总是不在我们尚未树好的煤气灯街市以内,这众人的内里,许是某些伟人深恐的禁忌。
到集市上,天宫碑下人如鱼潮。前时回禄的青灾没能抹去岛的颜色,无数的天蓬元帅与卷帘大将,将家当的乾坤腾挪至淌骨毛焦瘦的天汉。周姆与李老汉仍在组织着最后的消防与卫生,像是川虞卫生院的总司令与门神般,令娘娘的儿女们洗尘清街。荒病与秽乱的历史,正随扫荡的风流淡然别离,而残存在变革中的隐火,也渐在新生的社会中寻得更不燎人的住处。
抵达了。推开门后不见荀先生。他又去县里讲递渔盐诸户的吁请,在所谓官场前的奔波得比退居前还显明。叶姊也暂回上海去瞧病,只有稚嫩的孩子与他们的母亲,还有几名曾于水港行着花街梦事的书客向我致候。他们在编织、拆卸或于海边淘洗的间隙里述思着昨日的课题。“在与某些亲爱者沟通时,缘何会延续那不曾离却的孤独心意呢?”傲慢,揣测,反思,疑虑,他们扔弃了课堂上轩丽的文体,将难以还原的声音变作了他们自己口中的音色。他们找到了我不知的结论,我在他们的珠碎里寻着滋润的沙泥。
春日风起,复苏的新地里有戒了毒淫的船客。谈笑间的紫菜与寄来的鹰饼共晒,大小的舟楫与锄犁于光里挥洒。钓竿与捕网起舞,烧煮出的鲜色和过了漫漫的消遣,送别冰船与汽船的大户到他们连灯火也不曾湮灭的裸都,而后长风陡转,温暖被凉寒侵夺,人们在海天热意的消散里别过。
今日,还有几家的哥子与牵头,没有在那无欲的远线间出现。昨夜尚在泊处的对船里,今日便覆死在近海浅礁的白信里,船客阿娇的良人志满欲救回几个,终是自己亦没于轻泛浅谈如雀舌般优雅的浪白。人们往早已无痕留刻的死海里葬下几捧白花与黄米,盼着娘娘与别的海神,在海底替这些劳作的忙人做些他们会做的圣事。
回返。昨夜并未捧读朱卿四的巨著。他许以为有知识的川虞人都得放下一切去爱他的煌煌,可是他错了。渔场经理部所言的水泥避风港距定期也尚遥,王陵飘来的有为者只会以他们不洁的礼教鼓些神道的虔信。行政、经济与党教,可是国民政府的一切呵。
又不过七年罢了。七年,这里此处,七年便自无的星尘里有了学校,有了福利所,有了合作社,有了工组,有了齐备的晨昏。有许多没有,有许多不复有,总仍是有了许多。
人世里又有怎样多困顿与不肯前移的七年呢?
——夜。夜呀:风景破陋待补,于海风耳语如是。远处海风轻浮,白帆也只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