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变体的英文签名，照例居于一隅。之所以“照例”，是因为顾盼在别处见过。
启爱家园活动室里，环保宣传画的真迹上有一模一样的。师姐告诉他，作者是个女生，名叫苏驰馨。
看着张茉发来照片里油画的右下角，顾盼记起，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还曾自责。他觉得自己生硬地将一字之差的苏驰馨与苏驰远强行联系，其愚蠢程度不亚于把麦当劳和麦当娜撮合成一家。
但现在他相信，他过于自我否定了。
只是，这仅仅帮助顾盼肯定了两者确有亲属关系。而他，如何从一名陌生求助者一跃而成为苏驰远呵护珍视的对象，他尚未得到确切答案。尽管那答案似乎近在咫尺。
顾盼隐约感到他和张茉之间的交谈还差一个精准的切入点。
是什么？
“是什么？”顾盼下意识喃喃自语。
“什么是什么？”张茉道。
“……张姐你说小妹有两个爱好是被苏先生支持的，一个是画画儿，那么另一个呢？是什么？”顾盼急中生智作出回应，以避免尴尬。
“小妹喜欢听英文歌，驰远就给她买正版碟，还特地买了音响，这年头有多少人还这么听歌啊……”
“是吗？”顾盼听出来，张茉对丈夫的怨恨已全然被思念和爱意覆盖。那些曾经对白花香味执着的猜忌，已经消散殆尽。
顾盼内心也是纠缠纷乱的。他恨自己不能对苏驰远坚定地仇恨下去愤怒下去，恨自己手臂暴突的青筋居然没有助力给拳头，没有挥出那强悍的一记。而那正是对妍妍姐的背叛。
事实上，从苏驰远成为S先生那一刻起，顾盼就陷入复杂难言的情绪之中。他太希望小说里S先生利用专业“特长”诱使Y小姐自行结束生命只是郁妍杜撰的桥段。然而在小巷深处，苏驰远阐释莫罗作品里的斯芬克斯和俄狄浦斯，大费周章讲述神话与油画里的异同。并没有像对待郁妍那样处心积虑故布疑阵，没有引诱顾盼误入歧途。
顾盼，一个心智健全理解力正常的二十岁年轻人自然咀嚼得出来，那是因为不忍。
可是为什么？
电话那头，张茉仍然沉浸在对丈夫善良深情一面的回忆中。“小妹走后，驰远不光把油画摆出来，还从早到晚放小妹喜欢的那几张碟子。哦就是，就是你有回在小神厨边做菜边哼的那个，那个女歌手叫什么来着？”
“Taylor Swift？”顾盼稍加回忆道。
“对，就是她！驰远像疯了一样，跟着唱，一遍又一遍，唱累了就哭……”
哦，Taylor Swift！顾盼脑中拼命回溯，以她的歌声为背景，他和苏驰远共处的那个场合。
音乐餐吧！他曾以为只是巧合，而现在看来却是精心安排。
再往久远一些回想……心灵氧吧！初登绿野小区社区中心二楼的少年，一笔一划在来访者信息表上写下了，就读于经管学院，旅游管理专业，爱听欧美歌曲，尤喜Taylor Swift！
他记得那天在他离开后，苏先生一路追到楼下喷水池旁。现在想来，这个三十多岁沉稳的男人疾跑之后的喘气声，以及眼中闪烁的水光，竟是回应来自天边的惦念和哀伤。
苏先生魔怔一般追逐老天“恩赐”的礼物。他信，他愿意相信，向来不甘心女儿之身、许愿“下辈子当个男孩子”的小妹，以她从小就向往的高大英俊的样子回来了。
她曾经在深夜里身着粉紫色修身夜跑套装赌气出门，却不幸成为恶魔的猎物。她倒下了，血几乎流尽，她没能迎接又一个黎明。可是现在，他回来了！就是这个寡言少语的少年！
少年将所有盘根错节旁逸斜出的线索收拢之后，发现自己并未轻松。这两年来，为自己提供心灵救助的那个人，其实是受伤未愈者。
苏驰远，假如有幸成为治愈者，那么他所受过的那些伤痛，就有机会成为他后来智慧和灵感的源泉。
他会比普通咨询师更有能力洞察伤口，体验求助者的痛楚。或许，或许这样，他异乎寻常的慈悲和共情就能够挽救当时并未病入膏肓的郁妍，而非将她推入深渊。
可是，时光无法倒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盼与张茉的通话已不觉间进入了无休无止模式。直至顾盼手机响起了弱电量的警报。
与警报声几乎同时响起的，还有“馨愿”更新作品的提示。
2
因为看到这个更新，顾盼买了最近一班飞离A市的机票。
凌寒露叮嘱小朋友，换位思考！尽管她并不清楚顾盼所要劝慰的那个“失意”的朋友究竟是谁。
六小时前，看了一眼顾盼分享的视频，张茉说，是驰远的，我认得出来，是驰远的手！你替我去找找他吧，宝宝在家离不开我，请你替我去吧！
“馨愿”最新作品是一则七八秒的超短视频。就只有一个画面。男人修长的指间夹着长途大巴车票，露出的部分显示了目的地。
顾盼记得，那是同学的家乡，据说那里深藏着一位唐代美食“古楼子”的正宗传人。而这个，他只和苏驰远讲过。不只是讲，更是一种承诺。他说“我当导游，带您去！”
那时苏驰远的神情是令人不解的，而时隔数月之后，顾盼终于领悟到了。
“馨愿”就是或者说现在是苏驰远。这一点在顾盼将网址推送之后得到张茉进一步确认。而PP君从未暴露过真实身份，这一点也是确定的。
“这本来是驰馨自己的账号，丫头喜欢做白噪音视频。她走了以后 ，驰远不舍得停更，就接手了。驰馨的账号和密码，驰远都知道，他要求小妹的任何事透明公开。其实这方面，我也一直挺矛盾的。我知道驰远疼他妹妹，恨不能把她时时刻刻栓在身边。可她不会永远是孩子啊……不知道驰远有没有后悔过……”
“张姐，既然机缘巧合让我认识了你，又上天成全与‘馨愿’成为朋友，我会尽力的！”
顾盼又看一眼短视频的主题：馨馨，我们出发吧！
3
同学的老家确如网上资深旅行博主所说，远离尘嚣，宛如世外桃源。当然，只是宛如。虽静谧安然，却不妨碍这个村落与现代文明接轨。尤其是，此处建有基站，完美的信号覆盖使它与外界的信息交互能力丝毫不逊于都市。
顾盼立在村头。放眼望去，见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偶有几个村民骑车或步行经过。对于顾盼的到来，他们并不似五柳先生笔下那般大惊，而是善意谦和地笑笑，并耐心回答了提问。
“那家啊，这两年时不时有人来找他。岁数挺大了，年轻时候就开饼铺的……”
“哦，”顾盼整个身体都清醒起来，“那这两天呢，有没有人来打听过他？”
“巧了，中午碰上个人，也在这条路上，问会做胡饼的老人住哪儿？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中午？就在刚刚？”顾盼瞧一眼时间，时值下午两点，不由得振作，“男的吗？什么样？”
“的确是个男的，比你岁数大些。跟你一般高吧，很有礼貌，像个读书人。”
顾盼几乎确定村民所说就是苏驰远。这个将电话设置拒接，某种意义上已经失联的苏先生。现在唯一获取其行踪的途经，就只有“馨愿”发布的消息。
顾盼坚信他会把与驰馨的一路见闻用情用心记录下来。一个全情投入的寻访者，总难免在步步接近目标的路途上因为兴奋因为无暇他顾而暴露些踪迹。
于是，顾盼追随“馨愿”，踏过林间枯叶，循石阶探幽。两层农舍前稍事驻足，与传说中的做饼老人寒暄、道别，未作逗留。
“馨愿”的轨迹又开始延伸，“她”沿常青树木密布的山路攀登。画面中看得到天。
之前密集发布的十秒小视频作品引发了几则评论。不外乎“怎么偷懒不做白噪音啦？”、“这是哪儿？”，均未得到回应。
而在那之后，原本以半小时为间隔的发布频率戛然而止。顾盼呆望着屏幕，屏息等待。他等待被指引，像第一次因为失眠的困扰走进心灵氧吧那样，希望被一个学识阅历均高于他的人引领着冲破迷雾……可是到头来，那个突然间不知所踪的人，自己却没能被积极有效的内省拯救。
顾盼四下环视。反复对比最后那幅图景里的树顶和天空。他自知方位感一般，野外辨识能力平平。但这次他自信没有走错。
那个人就在附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