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昭月离开玉山时,许多东西可以任她挑选,但她没有犹豫太久,只拿了笔墨与白纸,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碰,这点东西就是她包袱里最贵重的。
日过晌午,用过膳食,客栈房间中,张若然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只手撑脸,苏昭月则坐对面,执笔画像。
“我小的时候,一直想做个画师来着,你呢?”
“哈哈哈,我小时候,只想着怎么娶神仙姐姐,现在也是。”
“……不正经。”
张若然打了个哈欠,看着窗外,
“神仙姐姐,青丘好热闹呀,晚上我们一起去逛逛好不好?”
“我……去不了。”
突然之间,门缝窗户地板,整个房间溢出紫烟弥漫,张若然瞬间警惕地蹦起来,捂住口鼻,视线被蒙蔽了,她急忙朝苏昭月的方向摸去。
只听画笔掉落在地的声音,紫烟立刻消散无存,桌上还留着那张半完成的画像,勾勒出张若然的容貌,眉眼鼻唇栩栩如生。
画画的人,却不见了。
这明显不是苏昭月的灵气,神仙姐姐就在自己眼前被掳走了,张若然气得直骂脏话,骂了几句又快速冷静下来,四处嗅着灵气在房间中残留的味道,她要追着气息摸过去,夺回苏昭月,顺便揍一顿那个掳走她的人。
紫晶宫中,苏昭月轻轻吹气驱散紫烟,她早就察觉到了妹妹的术法,本可以轻易解除,但她没有这么做。
虽然对不起张若然,但这样就够了,张若然很好,没必要抓着自己一个赴死之人不放,苏昭月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告别,说不出口,或许这样,就很好了。
苏昭霞摘下头上金冠,走出罗帐,
“姐姐,准备好了吗?”
“可以了。”
苏昭月点头,青丘国内的欢庆热闹,祭神大典,这一切事情,都是围绕着她来举行的,只是,除了皇帝和七大世家权贵,再无他人知晓罢了。
苏昭月被妹妹领去沐浴净身,浴池中白雾缭绕,浮满花瓣,池边香炉已点起,清幽的香气令人舒缓安宁。
苏昭霞坐在池边,背对苏昭月,抱着黑中带红的祭服。
“姐姐,你应更早些回来的,为何跟一个外人纠缠不清?”
“……我不知道。”
苏昭月捧起一手温水,水中浮着一片花瓣,待水顺着指缝流出,惟有花瓣停在掌心,她便将花瓣含在嘴中,轻轻咬下一角。
苏昭霞眉头一皱,怀疑姐姐是不是动情了,随即又很快舒展开,想想觉得好笑,应该不会的,毕竟那个外人也是女的,哪里会有女人喜欢女人的事情,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夜幕降临,华丽的铜镜柜前,苏昭霞认真的为姐姐绾发束髻,涂染妆容抿胭脂,仿佛要送姐姐出嫁一样。
苏昭月换上一身庄严大气的祭服,一条白布蒙住眼睛,妹妹牵起她的手,举着红烛的灯台,领着她缓缓走到天社日月坛正中。
今夜是命定之日,无星无月,浮云寥寥,苏昭月,要去赴死了,举行祭神仪式,散尽灵气归还天地,她被安排好的一生就可以结束了,新生的九尾会接替她的宿命,进入下一个轮回,作为一种象征,一种武器,而不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苏昭月双手握着烛台,端坐在坛中对标紫微星的玉石矮柱上,宽大的衣袖裙摆铺展开,宛如一朵盛开妖艳的芙蓉,又好似佳人含笑。
外坛的棂星门泛起光晕,门上镇坐的四象玉雕塑,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玉雕塑,分别缓缓张开口,露出口中夜明珠。
苏昭霞唱起祝歌,围绕着姐姐翩翩起舞,脚腕上系的铃铛有节奏的作响,歌声旷远缥缈,古老神圣的语言,听来像是咿咿呀呀的吟咏。
一声祝歌一步舞,琉璃层下的万天繁星开始逐颗亮起,从东向西,自南往北,什么也没有的夜空,好像就是星星都被锁在了这个祭坛中。
点点星光并不美丽,可当所有星星亮起,琉璃层下的群星闪耀璀璨,围绕着苏昭月这颗紫微星开始缓缓旋转,对应四季流转,光阴变迁,红烛燃烧过半,像是剥丝抽茧般,苏昭月身上的灵气开始流失,青丘外的雾阵渐渐变淡。
迷雾结阵的强弱跟九尾灵兽的气脉是关联的,举行传承仪式时候就是结界最薄弱之时,所有兵力都派去镇守结界,以免有外人误入,仪式仅仅一个时辰就能结束,届时雾阵会再恢复如初,坚不可摧。
苏昭霞的腰间别着一把短刃,当红烛燃尽时,群星的旋转会随之停下,她的舞步也要踩在对应的星宿,唱完最后一句祝歌,就必须用短刃刺进姐姐的心脏。
这一天到来之前,她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也担心自己下不去手,强迫女儿去学了这仪式的祝歌祭舞,到头来,还是无法把这种残忍强加在小百花身上,终究是亲自来做了,现在眼睛仍红肿着。
另一边,张若然真的像狗一样,嗅着灵气一路摸进紫晶宫,东闻闻西看看,空气中还残留着苏昭月驱散紫烟时释放的灵气,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
徘徊之后又寻入了浴池,灵气更加浓郁了,在确信这是苏昭月独自一人的泡澡水后,张若然痴笑上脸,自言自语道,
“哎呀,突然有点渴,这是为什么捏?”
没有回应,四下无人,张若然不带一丝迟疑,立马趴下身快速喝了一口,起来擦了擦嘴,嗯,没什么味,但总觉得有点甜。
有片缺了一小角的花瓣,混在张若然喝的那大口水里,一并被她咽了下去。
堂堂黑风山大王,喝点洗澡水怎么啦?反正又没人看见。
又找到铜镜前,柜台上放了几卷老旧的竹简,张若然好奇的展开看了看,竹简中刻写的是古文,象形字符弯曲似虫爬。
换别人可能不知道写的什么东西,但张若然可是在巫山学府以成绩第一毕业的,看懂这点内容对她而言太简单。
可她脸上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一滴冷汗划过脸庞,张若然瞬间不淡定了,慌忙打开其余几卷竹简,这里记载了青丘祭神仪式的流程,与九尾的传承。
匆匆看过几卷竹简,张若然大骂了一句脏话,一拳打破镜面,碎裂的镜片划破了她紧握的拳头,散落的镜片落上一滴血,照出张若然那张怒不可遏的脸。
凳子下是苏昭月换下的那身白衣,张若然径直离开宫殿,化作狂风朝祭坛的方向飞驰而去。
外坛,青龙棂星门前,张若然似乎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被挡下了,她变回人形,按照竹简上祝歌的词意反推,一手按在透明墙上,念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咒语,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先试了再说。
张若然逐渐施加力道,不知道是咒语起了作用,还是自己的怪力产生了效果,透明墙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她口中念的语速更快了,手上的力量也更重了。
咔的一声,像是按破了空间,看不见的墙如镜子碎裂般出现一个窟窿,张若然飞起一脚踢碎青龙玉雕塑,捡起那颗夜明珠,往内坛赶去。
跳着祭舞的苏昭霞心里一惊,脚下苍龙象的东方七宿不知为何,突然变得黯淡无光。
苏昭霞突然哑了声音,停下舞步,因为她看见,本空无一物的夜空中,突然乍现一颗散发着惨白光芒的妖星,拖着长达十余丈的尾巴,从遥远的夜空中滑落,凶星灾兆,兵主蚩尤。
一阵狂风席卷而至,苏昭霞后背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踹了一脚,摔趴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狂风熄灭了烛火,红烛离燃烧殆尽只剩一点点了,琉璃层下的群星瞬间失去光彩,停止旋转,暗了下去,只有张若然手中的夜明珠还散发着明亮的光芒,照映着她的脸。
张若然松了口气,神仙姐姐还活着,她轻轻拉开苏昭月蒙眼的白布条,苏昭月因为仪式的影响,灵气流失近七成,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呆呆望着张若被夜明珠照亮的面容,缓缓抬手伸去,
“我的……月亮……”
张若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拉过来,揽入怀中,随即扛起苏昭月撒腿就跑。
她只是来劫人的,顺带踹了青丘皇帝一大脚,再怎么没脑子,也晓得自己闯大祸了,得趁苏昭霞还没反应过来前快溜!因为传承仪式影响,青丘的迷雾阵现在很脆弱,张若然莽一莽,还是能冲出去。
仪式被打断,苏昭霞因为捱了那一脚,受了不小的伤害,还未看清对方长什么样,那人就扛着姐姐跑了!她挣扎着起身,只要现在追上去杀了姐姐,仪式仍可将就完成,随即掐诀使术,黑雾涌现。
可雾中显现的几个黑衣护卫却奄奄一息,缺肢少腿,浑身鲜血淋漓,苏昭霞跪坐在地,惊恐万状,上有蚩尤旗,下有兵流血。
一个护卫吃力的爬到她身边,拽住她的裙角,泪流满面,
“皇上,世家谋反,联合外界……天人攻进来,臣等无能…腹背受敌…没守住……”
话音未落,护卫瘫了下去,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便再无动静,只剩无神的眼中泪水还在流淌,死不瞑目。
张若然扛着苏昭月奔到宫外,顿时怔住不动了,城中锋火四起,臣下相杀,国破屠城,积尸流血,溃散奔逃的平民百姓,撕嚎哭喊,呼救求饶声不绝于耳。
四面八方悬空着仙气缭绕的人,与佛光烁烁的人,他们垂眼看着底下的惨状,却丝毫不为所动,反是四处寻找着什么,直到张若然扛着苏昭月现身,上面的视线瞬间都朝向这边来,窒息的压迫感淹没了张若然。
血腥味激醒了苏昭月,守护青丘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既然还没死,就该继续履行,她虚弱的说,
“放我下来。”
“你疯了吧!?想都别想!”
张若然知道,苏昭月想去跟这群家伙玩命,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咽了下口水,死死搂紧苏昭月,转身又往宫殿中跑回去,身后一大群仙佛快速追赶来。
要说张若然逃命速度是真的快,一群仙佛被她远远甩在身后,七拐八拐折进一处暗廊下。
这里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被发现,张若然呼出一口清风环绕住她们二人,防止灵气外泄被察觉到。
苏昭月清醒多了,但是灵力所剩无几,危急存亡之际,她身为九尾,怎可抛下青丘独自活命。
苏昭月伸出手指,轻按了下张若然耳下颈侧的穴位,张若然被定住了,无法动弹,苏昭月轻轻地下来,那日雨夜的问题,还没有回答,她背对着张若然,
“或许,我是喜欢你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好像没有时间给我去确认了,谢谢你,谢谢你喜欢上了这样的我。”
苏昭月的声音哽咽了,
“遇见你,我真的……好高兴,可是,对不起啊,又要食言了,下辈子,我再嫁给你吧。”
苏昭月抬脚离开,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低下头笑了笑,明明是在笑,为什么又会流眼泪?
“嗯……嗷呜~我是骗人的小狗,别再喜欢我了。”
狗不是这样叫的,张若然想说话,却像棵木桩子,动不了嘴,也发不出声音,可是,为什么,却能清楚感受到眼泪流淌过脸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