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亘或许根本想不到,那个身负着重伤,沾上稻草都能睡得鼾声大起的人,还会从初冬寒夜的松软被窝里出来,坐在冰凉的板凳上翻阅那本平平无奇的《宣帝朝纪闻》,且会有耐心看那些极小的批注,简单的书签,并从中发现些什么重要的信息。
宣帝去后,尤其在怀远帝继位以来,民间对其朝代怀念愈深,这本根据史官实录加各种野闻编纂的书籍,开始大行于世。怀远帝曾经专门派有司稽查相关内容,发现书中并没有对祖父不利的文字,便也允准了发行传播,故而此间并没有什么稀罕。
刘元宗翻了一夜的大饼,打着哈欠正准备起身时,阿恒依旧满是天真蹦跳着跑了进来,一把将他的被子掀起,大声喊道:“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我都把<伤寒杂病论>给姑姑讲完两章了!”
刘元宗看着他笑盈盈的,满是童趣的模样,想起从前李亘便是诊治伤寒的高手,心里不自觉的就跳的快了些,抬手往他头上轻轻一拍,柔声道:“阿恒真厉害!我看你对医道很是精深,怎么自己不编辑一本医书呢?不仅能教给徒弟,还能造福后人呢!”
阿恒并没有觉出他今日不似往日粗声大嗓,反是温柔了许多,只道:“嗨!哪有时间啊!上辈子原说到老了就著书立说,谁知道二十二岁以后就没记忆了,估计是没给我老的机会!”
李亘在禹城太守任时日夜操劳,自然没有时间,活到十九岁便因公殉职,所以才会没有老的机会。至于二十二岁,恐怕是他扔的的迷雾弹吧!听者有心,自然也都符合了刘元宗的推测,他穿衣下床,将小阿恒一把抱了起来,声音也愈发轻柔:“既然上辈子没机会,那咱这辈子好好补上,不但要补上所有没完成的遗憾,还要使劲活,活他个二百岁!”
阿恒终于觉察到他今日的反常,忍不住往书案上看了一眼,见那书还都好好的放在原处,又有意问了一句:“阿弟,也没见你平日里提起读书的事,可进过学没有?你要有兴趣,我找几本书给你看看!”
刘元宗虽没有李亘才高八斗,但早年世道还没如此艰难的时候,也是读过几年私塾的,后来生计不济便放弃了读书,四处做工谋生,此时却只故意道:“读什么书啊,仕途经济的学问都在世道里面,读书读多了就傻了!我才懒得看!”
阿恒也是单纯,便信以为真他对书本毫无兴趣。此刻初冬的清晨还有些寒冷,他怀抱里却暖炉一般,倒让人不舍得挣脱了,便索性抱住他的脖子:“走,吃早饭去!姑姑亲手做的面鱼儿,可好吃了!”
刘元宗想起那副李亘画像上题的唯之的名字,又有意道:“蓝妹子做家务竟然也是一把好手!听柱子哥讲,她如今跟着大哥学的是满腹经纶,不只医术日益精进,更兼得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她能遇到大哥这样的大才子,可真是没白费这么通透聪慧的一个人!”
阿恒听他夸奖蓝一,大眼睛便笑成月牙儿:“姑姑当真是聪慧极了,可惜除了医术,只教了她书画,琴棋星玄数等这些还没得时间教。以后阿弟若感兴趣,可以和姑姑一并学。姑姑如今的书画和医道可都是越来越好了。”
刘元宗赶紧道:“别的倒都无所谓,但我从小喜欢画画,以前老是拿根树枝在沙地上学画飞鸟鱼虫,可惜画的四不像,一直想找个夫子教,家里穷也就作罢了。”
阿恒依旧傻乎乎的道:“那简单,等把禹城这件事告一段落,我教你就是!”
“好好好!”蓝一既然擅长书画,刘元宗此时已经推算出那“唯之”恐怕为了与“恒之”匹配,另外取的别名,心里愈发笃定了此时怀里抱着的小儿便是李亘的投胎转世,虽不敢将激动溢于言表,但却将小阿恒抱的更紧了些。
他从会听故事起就敬佩仰慕的人,此时就在他怀里抱着,如梦如幻又这般真实,怎能不万般欣喜欢悦?
刘元宗抱着小阿恒回到堂屋,蓝一已经将早饭摆好了,看见他们便笑道:“瞧这兄友弟恭的样子,倒是难得,可不是一对乌眼鸡吵嘴的时候了!”
阿恒在板凳上坐好,得意道:“姑姑说什么呢,我这个大哥还是有那么些威严在的。”
刘元宗立即赞同:“那是肯定的,小弟我发自肺腑的尊重爱戴大哥!从今以后,绝不顶嘴,唯大哥马首是瞻!”
一家人顿时都笑了起来,其乐融融之间,李亘愈发觉得这人世间让人留恋。
他想活下去。
但是如今过了十几日了,幽冥使者再没有出现过,天君那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只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把每一天都尽量不要虚度。
饭毕阿恒又向刘元宗推荐了本村的里正及春子,他们下一步要组建自己的队伍,可信任之人正是当务之急。刘元宗知道李亘曾亲自组建、训练禹城军抗击匪患,已初步显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可惜天不假年,没有给他进一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机会。如今若万事由他,何愁禹城不平!只是他如今限制于幼小的身躯之中不得发挥罢了,暗暗感叹一时,便道:“后面要怎么做,我都听大哥安排!”
阿恒听了这话,却皱起眉头,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厚实的肩榜:“阿弟,我知道你尊重我,但是如若哪一天不在你身边,禹城百姓的福祉可都需要你筹划了!”
刘宗元不解的看着他,有些参不透他为何会愿与自己结拜,又这般信任、托付自己:“大哥,我不过一介乡民,手中无一兵一卒,要做的大事在别人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可你却为何从来不嘲笑我?还这般看重我?”
阿恒正色道:“阿弟,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有常人没有的坚毅、果断、勇武,又有博大的胸襟、灵活的头脑,有这几种品质在,何愁大事不成!况且眼下还有我在,正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可刘元宗依旧忧心忡忡:“眼下有你在?以后大哥就不在了么?你昨天说逃过天雷之后再与我算账,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恒沉吟一时,便道:“这事我也不瞒着你,禹城两任太守都命不该绝,是我筹划之后才让他们走上了死路,幽冥使者之前来勾我魂魄,带我到幽冥之府中审判,幽冥府君判我扰乱天数,他日或有天雷加身,也不知还能活到几日了。所以趁眼下我还无事,我们便尽量多做一些事。”
刘元宗眉头一竖,怒冲冲道:“幽冥之府?难道阳间许多昏庸无道事,到了幽冥还不分青红皂白?大哥心系百姓,惩治贪官,就是扰乱天数了!?要我说这才是顺应天意!真是他姥姥的莫名其妙,还判什么天雷,你告诉我那幽冥使者何时再来,我跟着去和幽冥府君理论!理论不成我把他的幽冥之府捣个稀巴烂!我倒要看看这上穷碧落下黄泉,到底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他正怒发冲冠,恨不得手持三尺剑去澄清宇埃,却忽然觉得身边阴气骤冷,紧接着一阵阴风浓雾铺面而来,渐把四周围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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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一章有改动,有劳昨天晚上看过的朋友倒回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