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期末考之后的一个下午。凌寒露住所阳台上。
顾盼正准备告诉父亲顾学平推迟回老家的打算，那边电话却抢先打了过来。
父亲说，有事你就先忙，家里挺好的。
顾盼不禁感叹父子间的默契。不过仔细回味，父亲话语间的轻松感稍显刻意。有一种为了掩饰疲惫而勉力为之的兴高采烈。“爸，我晚几天就回，您别累着！”儿子叮嘱父亲。
挂完电话，顾盼转头望向阳台另一头坐着晒太阳的凌寒露。
窄长空间里，女人侧影恬淡，与晾晒衣物的清香味相映衬。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场景。
那种暖调柔美的氛围，几乎是他从童年开始绵延至今的渴望。当然那时候画中人的样貌并不具体，预见不到是一位内外兼修的英文教授……
他望着发呆。只是感官享受的同时，他也为自己在这个年纪早早耽于其中感到羞愧。
他将气息沉了沉，振作一番才敢走近。“老师，您抱着它好半天啦！还没抱够吗？”
“啊？”凌寒露听闻，转过头来。双眼被阳光照拂得有些睁不开，所以眼神显得迷迷蒙蒙的，仿佛在笑。
“老师，怎么样，手感好吗？”
“说实话一般。可它是我救命恩人啊！”凌寒露托起黑绒绒的一团，“要不是它，你这会儿可就对着我的照片说话了……呵，我到现在都还能听到耳后那阵索命的风，幸好它替我缓冲了一下。”
顾盼上前两步蹲下，接过黑色绒线帽子，亲了一口，置于胸前：“我会爱它的。”说完伏在凌寒露膝头。
“你要是仔细看啊，这帽子有好多针是错的，呵呵，我第一次尝试嘛……”
“哦？老师您自己织的？许老师教的吧，我瞧瞧！”顾盼眼睛瞪得天大，本来就偏圆偏大，这下更是在脸上占据了夸张的比例。
“哈哈，小朋友，你像只猫！还是卡通版的。”凌寒露大笑出声。
“……您说到这个，其实刚才您手里捧着绒线帽的时候特别像在撸猫。就那种孟买猫，圆脑袋，尖耳朵，大眼睛，体型不大，黑色的毛……”
“为什么会想到这种猫？日本短尾猫、缅甸猫之类的，也是黑色啊！”
“说来话长。我家以前就养过一只。那会儿我还小，有天我妈抱回来一只黑猫，说是路边捡的。当时我不知道她的品种，还是邻居来玩儿认出来的，说叫孟买猫。那家伙挺漂亮，性格也好。我妈当宝贝养着。至于她的来历，起初我爸怀疑过，因为看那毛色实在不像个流浪猫。不过她确实给家里添了不少乐趣，慢慢地，大家也就习惯当她是家庭成员，没人再提她的出身了。”
“动物有灵性的，养久了和主人之间就会产生割舍不开的情义。即便是黑猫。”
“嗯？老师，黑猫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吗？”
“哦，有些地方的人认为黑猫不吉利。当然那是偏见。其实很多真正的爱猫一族心里，黑猫的象征意义是非常好的。比如我们的邻国，养黑猫的女性被认为更能吸引追求者。大概19世纪吧，欧洲一些国家的水手们起锚前都会带上黑猫，他们相信这种动物能保证航行安全。”
“是吗？幸运之猫。只可惜，她自己的命运却不太好。”
“怎么？”
“半年之后就死了。被发现的时候，倒在我家屋后的草丛里。大人说是被割喉死的……我妈哭了半个月。”
“人为的？”
“嗯，如果发现她的人没有看错的话。据说死状很惨。”
“唉，可悲的小生命。”
“来得可疑，死得蹊跷。后来家里再没养过宠物。是我妈不肯再养。不过有天夜里，我看我妈抱着之前给小黑喂食的盆子发呆，我知道她忘不了。”
“你也没忘，对吗？我重情重义的小朋友。”凌寒露抚摸顾盼后脑勺，亲吻他洁净的头发。
“说实话，我不喜欢我妈。她情绪多变，阴晴不定。她从来不像我所理解的成年人那样克制隐忍，她的坏心情总会毫无保留地辐射给亲人。只有小黑的这件事上，我觉得她是个受害者。我同情她。”
“毕竟是妈妈。”
“嗯。”顾盼抬眼，仰视着凌寒露。他眼里的这个女人全身似乎被笼罩在圣光里，叫他无比安心。
他安心枕着女人的膝盖。他们一同绘制了502阳台上一幅静美的画。不过这静，不消片刻便被搅动。
张茉来电说，驰远不见了。
2
“驰远昨晚没回来。手机也联系不上。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有时加班睡办公室他会提前打电话告诉我……”张茉心急火燎，说了大约半分钟。顾盼总结为一句话，老公不告而别。
“张姐你先别急，说不定苏先生有急事去了哪个地方，刚好手机没电，刚好又不方便充电……”所谓“刚好”的说法，顾盼自己都觉得虚弱，用来劝慰一个带着哭腔的女人更是无力。他不理解为何张茉会因为丈夫“失踪”而找他求取安慰或是线索。这又令他不由得想起数日前与苏驰远“诀别”时的那一幕。当然这些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所有的同事我都问遍了，都说没见过。认识他的人，我还能想到的就只有你了。可是你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想报警，因为一报警，我就觉得驰远真的出大事了，回不来了……”
“张姐你先冷静，好好回忆一下，最近苏先生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或者做过特别的事？”
电话那头静默了片刻。随即，听筒里传出悠长的仿佛来处遥远的思绪。“有的。驰远这几天把储藏室里的画都翻出来，一张一张看，还不许我们打扰。”
“都是些什么画儿？”
“他妹妹画的，哦，就是我小姑子。从初中到大学，大概有三四十幅吧，有的裱了框，有的没有……驰远这一年多都没看了，不知道最近怎么又想起来。”
“哦……”顾盼自然想到了郁妍小说里S先生胞妹离世这个人生的大痛。
“那个丫头啊，我喊她小妹。可是在驰远那里，是把她当女儿来养的。我一点都不夸张。我公公婆婆退休前都是高中老师，工作忙，事业心重，管不到自家孩子。幸好驰远从小就自律，学习好，念了法学院，在A市找了工作。后来就把妹妹彻底接管过来。一直带在身边。”
“兄妹感情一定很好。”
“嗯，驰远对这个妹妹特别上心。从初中开始，上下学接送。吃穿用度，有求必应。简直就是捧在掌心里养着。我记得刚和他交往那会儿，有一次看到他在卫生间里洗沾了血的女式内裤，心里别扭死了。后来慢慢了解了他们家的情况，也就接受了。”
“宠爱。”
“是啊。不过丫头上大学之后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在驰远看来就是‘不服管’。我也搞不清，驰远这么个知识分子怎么还信奉家长制那一套？他要的就是妹妹的绝对服从。以至于后来小妹一听到哥哥说什么‘我不希望你……’，马上就反弹。还说什么要是自己是个男生就不会被哥哥管着，希望下辈子做个男孩子之类的话，唉！”张茉叹息，“其实现在，驰远也总爱对乐乐说那几个字。改不了的。”
“嗯，我不希望……”顾盼对于这个口头禅一点不陌生，而那句“下辈子做个男孩儿”，则让他感到异样的触动，尽管一时梳理不清。
“有天晚上，驰远加班，特地打电话回来跟妹妹道歉说不能陪着去跑步，让早点儿休息。说第二天补上。那丫头嘴上答应，可是趁我洗澡那会儿自己跑出去了。我知道她那是故意气他哥呢，就不想顺着他来。我那天左等右等，没等到她，之后再没等到她……”
“出了什么事？”顾盼之前只知道是“意外”，而他对此有限的好奇心使他从没有深挖下去的动力。他没想到在张茉这里即将揭晓。
“那件事儿吧……哦对了，那会儿你还念高中。咱们A市几年前出过一起夜行恶魔的案子。是个搞雕塑的艺术家，夜里出来拿美术刀划女孩子大腿，划了大概有二十个吧。有两个没抢救过来，其中一个就是小妹。”
“原来……”顾盼立刻想到，苏驰远对凌寒露穷追不舍的原因竟然是把她当作仇人？可凌寒露作为罪犯家属，本质上分明也是受害者啊？难道苏驰远的想法会如此不专业？
“小妹去世之后，驰远很长时间走不出来。天天在家发呆。小妹生前有两个爱好，都是哥哥鼎力支持的。一个就是我刚才说的画画儿。驰远就把妹妹的作品摆出来。客厅，房间，哪儿哪儿都是。他说看着就觉得她还在。”张茉声音颤抖，“那丫头画得挺不错的，我手机里有，发一张给你看！”
“好！”
顾盼点开。他没有赏画的专业能力，在用仅有的赞美之词默默感叹之后，他的目光被画作右下角吸引过去。那是一串英文签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