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殿里人来人往,侍女们不停地端水进出,娜依正在给赫舒林擦身散热,在照顾孩子上她一直亲力亲为,不愿假手于人。
李沁喜的到来让殿内鱼贯穿行的人群断流了片刻,她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拘谨,自己则迈步向内殿走去。直到她走到娜依身后七八步远处时,娜依才转过身来面对她。娜依把手中湿布放下,又擦了擦手,这才朝她走过来,屈膝行礼。
“殿下,”娜依轻唤。
她眼眶青黑,眼角微垂难掩疲惫,然而这份由母爱引起的操劳却令她更有一种温柔慈爱的气韵。许久未仔细看过这张脸,今日才发现,她已是一个更为成熟的女人了。
这是自她对自己下毒后,李沁喜第一次与她单独会面,关于浮心草一事,她只是悄然默认了,从未向李沁喜解释或道歉过。但李沁喜这回来,不是过来冷嘲热讽。
“赫舒林他好些了吗?”李沁喜问。
娜依的指尖颤了颤,神色哀伤地摇摇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好端端的,饮食起居一如往常,怎么就突然受凉生病了?”
娜依没有立即答话,她用那双晶莹的眼睛望着李沁喜,又背过身,数度犹豫后才开口,说出口的也不是白天赫连在时的那些套话:“殿下,您前来探望,究竟是关心赫舒林的病情,还是怕他会影响您的计划?”
她语声幽幽,言辞间的寒凉之意直切人骨血,但一转过脸来,李沁喜便看见她眼中滚落两大颗热泪。
对上这两行泪,李沁喜先是一怔,忽然莫名地有些心虚,方才踏风而来的气势顿时消减大半,她定了定神,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暗嗟了一声。
不知娜依是否听到这声嗟叹,她接着又问:“殿下,您爱赫舒林吗?或者……您恨他吗?”
“放肆,”李沁喜是来探话的,可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她不悦道:“你我之间是有些恩怨,但大人的事,和孩子有什么相干?何况,你真要在此时提那些事情吗?”
“他管您叫母亲。”娜依没理会她的话,兀自往下说:“他也称您为母亲,他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阿妈,不是阿爸,而是母亲,是在叫您。虽然您没有亲眼见到那个时候,可这却是真的。为了弥补我对您的过错,我每天都教他念您的名号……虽然殿下不常见他,也和他不亲,可是,在他那幼小的心里,一直把您当作他最光辉的母亲,他一直爱着您!”
李沁喜极少见赫舒林,亦不敢与他过于亲近,怕的就是娜依会拿这个孩子做托词,再来害自己一次。她对这种捏造十分厌烦,直截了当便掐断了娜依的话茬:“他才一岁半,话都说不利索,你这样捏造一个孩子的感情,不觉得可耻吗?”
“不,不,”娜依反驳道:“那是因为他必须爱您,才能活得下去。殿下,他的将来,是系在你身上的,只有把你当做母亲,他才有将来。求求你——”
斜睨之中,李沁喜瞥见娜依紧捏裙腰,“我请求您,殿下,不要再去追究大亲王的事了,”她缓缓向李沁喜跪下,“殿下,我已很难再生养,赫舒林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你手中正握着他的生死!”
娜依的话让李沁喜备觉震怒,她驳斥跪倒在自己身前的人:“赫舒林病了,你不去专心问医求药,反而在这求我,怎么,你认为他病了是我造成的?”
遭逢斥骂,娜依泪汪汪的杏眼呆呆望住李沁喜,片刻惊慌后,她似是有些手足无措,“大祭司已经说明了原因,就是因为塔塔夫人诅咒王上,灾难才应在了他唯一的儿子身上!”
“简直胡言乱语!”李沁喜怒不可遏,“塔塔是死在众目睽睽下的,她是否诅咒谁,自有当时城中千百双眼睛作证。你难道不清楚她为何选择那样的死法?就是不想自己死后还要受人污蔑!鬼神之事本就无有定论,大祭司说是塔塔诅咒赫舒林,那我反问一句,是不是萨尔格买通了大祭司,让他诅咒赫舒林,以此来威胁赫连?你可有证据证明,赫舒林之病,绝不是大祭司所为?”
娜依半跪半坐,在原地泪流不止,这时赫舒林忽然哭喊了一声,李沁喜心生恻隐,不再冷言厉色,语声平缓了许多,“我知你是担心焦急才会乱投医……”在与娜依一番争执后,此时此刻,她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忽觉疲累不已,“你好生照顾他罢。”说完,她转身欲去。
“殿下,殿下!”娜依叫住她,“只要事情一天没结束,赫舒林就无法好转,无论如何,他始终是无辜的,”李沁喜听见身后传来泣声,“过去的事情我自会受惩罚的,殿下,求你,救救赫舒林。”
李沁喜只觉头晕脑胀,方才的话都是白说,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了朝露殿。
回到王后殿,苍叶间的门还闭锁着,李沁喜知道赫苏图就在里面,这几日来,他虽按时接受送去的饮食,但脸色总是不好,据说夜里很难成眠。
看了眼紧闭的镀金门锁后,李沁喜不禁心头刺痛,她缓步走入内殿,难掩疲态地靠在小榻上。
她敏锐地意识到,大祭司进言一事是太后搞的鬼——日神因地上大乱,流血浮尸而降下天罚,若在这种时候再提讨伐萨尔格,只是白触霉头,王庭和日月台那边都不会同意的。而且……赫舒林病了,大祭司又故意引导赫连认为是塔塔诅咒所致,哪怕赫连不全信这话,为了他和娜依之间唯一的孩子,他是一定会留在喀拉哈尔,去日月台忏罪祈祷的。
太后这是使出了杀手锏——如果其他一切利害关系都不足以浇灭赫连的怒火,那么,只有他的妻儿能折断他开战的决心。
好一个黑心大祭司!李沁喜心中唾骂,赫舒林之病真不能说和他毫无关系,既然如此……她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葵姑,速速去寻陈冬柏来,千万避人耳目。”
一炷香时间后,陈冬柏已出现在李沁喜眼前,李沁喜沉着脸色,将自己的决策说与他,后者则面露惊诧。
“公主,您方才说的是,要臣去日月台——”他话未说完,就被李沁喜的眼神打断。
“你没听错。”李沁喜不容置疑道:“日月台是奚赫王庭宗庙所在,唯有你这样的身手,才可潜入其中行事,此事须密之又密,你不要再说出口,只需回答我,办得到,还是办不到?”
日月台……陈冬柏心下揣摩起那里的地形和布防。他身为显朝使臣,一旦此回潜入日月台的行踪败露,两国之间必定开战,所以面对李沁喜的问话,他无法草率作答。
葵姑在旁听了李沁喜的命令,也惊得心头一颤。事情真到如此地步了?葵姑惊异之余,却又不得不感叹,对日月台下手确实是个好办法。既然太后出这种招,也合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否则,让这块疑云腻在赫连心头,难免夜长梦多。
“臣会伺机而动。”陈冬柏沉思良久,终于给出答复。
听到这句话,君臣三人彼此环视,一齐重重地点了点头。陈冬柏无声向外离开,在踏出内殿的刹那,他禁不住侧眸看了看殿中两人,复又飞快地低头,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扬了扬。
是夜,李沁喜与葵姑一直等待着陈冬柏那头的消息,过子未眠。李沁喜心下忐忑,葵姑切显得心态沉着,泡来一大壶热茶,与她分饮。
葵姑问:“待此事过后,公主可想好计策了?”
李沁喜捧着茶盏,轻吹几下送至唇边,“说不好事情会怎样,在内,太后若还想再拉扯,我只有奉陪,但于外,开战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澈合那边递来了消息,罗织部已经知会了特里达特和右鹄,随时准备着突袭太珠里,届时,只要赫连不明确阻拦,他们会找个由头,先斩后奏。”
澈合的意思,一是知会李沁喜一声,二也是希望李沁喜至少能令赫连不明令禁止这场行动。
一切都是无奈之举,偏偏现在又生出了大祭司这事,如果罗织人不慎冒进,很可能会触怒赫连,再被秋后算账。那将是李沁喜不愿见到的。
今夜的王后殿不敢有任何异常,内殿外一切作息照旧,人静灯灭,内殿里也只点着一盏势单力薄的烛,寅正时分,这只蜡烛已烧得快见底了。
万物静谧中,夜空突然震起一声响雷,李沁喜和葵姑都从假寐中被惊醒,紧接着,陈冬柏从窗外跃入二人眼帘。
这突如其来的会面令李沁喜感觉脉搏都停跳了,暖黄的烛光映照着陈冬柏的脸,那面容上呈现的是一种难以解读的神情。
李沁喜嘴唇颤抖:“失败了?”
陈冬柏眼中烛光熠熠,不声不响地摇摇头,他需要调息片刻,才能将日月台发生的事相告。
“稟公主,日月台起火了。”
李沁喜这才稍恢复一些知觉,外面天雷还在响,她颤抖着点头,自说自话般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让你……”
陈冬柏声音低沉:“不是臣,是百姓。”
李沁喜一瞬错愕,只听见陈冬柏把话又重复了一遍:“喀拉哈尔的百姓听说了大祭司进言的消息,自发聚集在郊外,朝日月台放火。火势凶猛,火光冲天,日月台已混乱不堪。”
外面仍有雷声轰隆作响,李沁喜本能地扭头望去,见到夜空中只有雷鸣,既无电闪,也无雨。
——这是一场不会被浇灭的火!